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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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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特利茨战役后,安德烈公爵毅然决定永远不再服兵役,战争爆发的时候,人人都要服兵役,为了避免服现役,他在父亲领导下担任募集民兵的职务。一八○五年的战役后,老公爵和儿子好像交换了角色。老公爵在工作中显得精神振奋,他期待目前的战役一切顺利;安德烈公爵却相反,他没有参战,在他隐秘的灵魂深处,为他所看见的不良景象而感到遗憾。

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离开家园乘车前往管辖区视察,在父亲离开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多半待在童山。小尼古卢什卡已有四天身体不舒服。送走老公爵的马车夫已从城里回来,他给安德烈公爵带来了公文及信件。

老仆人拿着信在书斋里没有碰见年轻的公爵,他走进公爵小姐玛利亚的房间,但是他也不在那儿。有人对老仆人说,公爵到儿童室去了。

“大人,请看,彼得鲁沙把公文给带来了,”一个女仆——保姆的助手,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说,他坐在一张儿童坐的小椅子上,皱起眉头,他用两只巍颠颠的手从玻璃瓶里把药水滴入盛着一半水的高脚杯里。

“是怎么回事?”他怒气冲冲地说,一个不小心,手抖动了一下往高脚杯里多倒了一点药水。他把高脚杯里的药水洒在地板上,又要一点水。女仆把水递给他了。

房间里摆着一张儿童床、两只箱笼、两把安乐椅、桌子、儿童茶几,还有一把安德烈公爵正坐着的小椅子。窗户已经挂上窗帘了,桌上点燃着一支蜡烛,用已装钉的乐谱挡住烛光,省得光线投射到小床上。

“我的亲人,”公爵小姐玛丽亚站在小床旁边,把脸转向哥哥说,“最好等一下……以后……”

“哎呀,行个好,你总是说些蠢话,你总是叫我一个劲儿等,你看等着倒霉啦。”安德烈公爵恶狠狠地轻声说,显然他想刺激妹妹的痛处。

“我的亲人,说真的,最好你不要吵醒他,他睡熟了。”公爵小姐用央求的声音说。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拿着高脚杯,踮起脚尖走到小床前。

“也许真的不要把他吵醒吗?”他犹豫不决地说。

“听你的便,——说真的……我想……随你的便。”公爵小姐玛丽亚说,显然是因为她的看法占了上风,她感到腼腆和害臊似的。她向她哥哥指指那个轻声喊他的女仆。

他们俩接连两夜没有睡觉,照料着发烧的男孩。这几个昼夜他们不信任自己的家庭医生,等候着派人进城去请来的医生,他们一会儿采用这种药,一会儿采用那种药。他们由于不眠而疲惫不堪,胆战心惊,彼此把痛苦推在对方身上,彼此非难,吵起来了。

“彼德鲁沙带来公爵的公文。”女仆低声地说。安德烈公爵走出去。

“那儿怎么啦!”他气忿地说,听了父亲发出的口头命令,拿起递给他的公文封套和一封父亲的信,回到儿童室去了。

“怎么啦?”安德烈公爵问道。

“还是那个样子,请看在上帝份上,等等吧。卡尔·伊万内奇总是这么说:睡眠最可贵。”公爵小姐玛丽亚叹息着,放低嗓门说。

安德烈公爵走到小孩跟前,摸了摸他。他还在发烧。

“您和您的卡尔·伊万内奇都滚开吧!”他拿起一只滴满药水的高脚杯,又向面前走来了。

“安德烈,用不着啦!”公爵小姐玛丽亚说。

可是他凶狠地、同时苦恼地对着她现出阴郁的神色,拿着高脚杯向孩子弯下腰来。

“可是我想这样做,”他说,“喂,我请求你,让他把药喝下去。”

公爵小姐玛丽亚耸耸肩,但是顺从地拿起一只高脚杯,把保姆叫来,开始让小孩喝药。这孩子哭喊起来,发出了嘶哑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蹙起额角,双手抱着头,走出房门,在隔壁房里的沙发上坐下来。

他手里还拿着几封信。他机械地拆开信来看。老公爵在那蓝色的纸上用粗而长的字体,有几处还用略语符号,书写如后:

“若非谎言与虚构,我刻正通过信使获得一则极大喜讯。贝尼格森在普鲁士——艾劳大捷,仿佛已彻底战败波拿巴。彼得堡上上下下都在狂欢。奖赏源源不断送往军中。贝尼格森虽系德意志人,予亦祝贺之。某个自称为汉德里科夫的科尔切瓦区首长,不了解他做什么,补充人员暨食粮至今尚未一一交清。你瞬即疾驰前去,并且告知,于一周之内准备就绪,否则即以斩首论处。我尚且获得彼坚卡的(彼得的小名)来函,言及他曾参与普鲁士——艾劳战役,——诚然与事实相符。如果确无一人干预不宜干预的事情,那末德意志人亦可歼灭波拿巴。据闻波拿巴溃乱不堪,正在仓皇逃命中。你酌情立即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安德烈公爵叹一口气,拆开另一个封套。这是比利宾寄来的一封用蝇头小字写满两小页的信。他没有看这封信,把它折起来,又看了他父亲写的信,信的末尾有一句这样的话:

“驰往科尔切瓦,执行使命!”

“不,请您原谅,小孩还没有复原,现在我不能离开他。”他走到门边,想了想,朝儿童室瞥了一眼。公爵小姐玛丽亚还站在床前,轻轻地摇着小孩让他安睡。

“是啊,他究竟写了什么讨厌的话?”安德烈公爵想起他父亲信中的内容。“是啊,正是在我不服兵役的时候,我军打败了波拿巴。是啊,是啊,他还在开我的玩笑……得啦,随便怎么样……”于是他开始念比利宾的法文信。他念着,有一半没有看懂,他念信只是为了要自己不再去想他太长久地、异常痛苦地想起的事情,即使有一分钟不想也行。

09

此时,比利宾作为一名外交官待在本军的大本营内,他的这封信虽然是用法文写的,文内包含有法国的戏言和特殊表现法,但是在自我谴责和自我嘲笑方面,他却怀着俄国所固有的无所畏惧的态度来描述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的discretion①使他痛苦,他身边能有安德烈公爵这么一个忠实可靠的通讯员,他感到无比幸福。他可以向他倾吐他由于目睹军内发生的事情而积累的生活感受。这封信是在普鲁士——艾劳战役之前写就的,现在已经是一封旧信了——

①法语:谦逊。

比利宾写道: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赢得辉煌胜利以来,我可爱的公爵,您知道,我始终没有离开大本营。无可置疑,战争使我入迷,而且为此我深感满意,三个月以来的观感,真令人难以置信。

“我alovo(拉丁语:从头)讲起。您所知道的人类

的公敌向普鲁士人发动进攻,普鲁士人是我们志实的盟友,他们在三年之内只骗过我们三次。我们都是庇护他们的。可是,·人·类·的·公·敌对我们具有魅力的话语丝毫不理睬,竟然不让普鲁士人结束他们已经开始的阅兵式,就以野蛮无礼的方式向普鲁士人发动猛攻,击溃他们,并且进驻波茨坦皇宫。

“普鲁士国王在给波拿巴的书函中写道,我深切地希望,让陛下在我皇宫受到心悦神怡的接待,我怀着分外关切的心情,在环境许可下发出各种相应的命令。啊,我唯愿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普鲁士的将军们都在法国人面前说些恭维话,引以为荣。只要一开口提出要求,就向敌人投降。警备司令格洛高领着一万人询问普鲁士国王,他应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总而言之,我们只想凭藉我们的军事态势使他们望而生畏,但我们终于被卷入战争,就是在我们的边境线上打仗,主要是,我们·为·普·鲁·士·国·王而战,我们和他协同作战。我们拥有的东西绰绰有馀,只缺一个小滑头,即是缺少一个总司令。

如果总司令原来不是那样年轻的人,奥斯特利茨战役的胜利可能更具有决定性意义,因此我们逐一评审八十岁的将领们,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基二人之间挑选了后者。这位将领装出苏沃洛夫的姿态坐着带篷马车向我们驶来,迎接他的是一片欢呼声和隆重仪式。”

“四日,第一个信使从彼得堡到这里来。他把信箱送进元帅办公厅,元帅喜欢亲自办理一切事务。有人叫我去帮助整理信件,把给我们的信件统统拿出来。元帅叫我们干这个活儿,一面瞧着我们,等候寄给他的信。我们找着,找着,可是没有他的信。元帅着急了,他亲自动手干活儿,他找到国王寄给伯爵T.和伯爵B.以及其他人的信件。他怒不可遏,失去自制力,拿着几封寄给他人的信,拆开来看,‘啊,这样对待我,不信任我!吩咐他们监视我。好,滚开吧!’于是他就给贝尼格森伯爵写了一道有名的命令。

“‘我负了伤,不能骑行,因此不能指挥军队。您把您的被击溃的兵团带领到普图斯克去了,在这里暴露自己,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粮秣,不得不加以补助,您昨日给布克斯格夫登伯爵发出了公函,就应当想到向我国边境退却的事,您今日务必履行使命。’

“‘由于四处奔波,’écritilál’Empereur,①‘我给马鞍擦伤了,再与上几处旧伤,这就完全妨碍我骑马和指挥这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所以我把指挥军队的权力推卸给职位比我略低的将领——布克斯格夫登伯爵,还把司令部的执勤及其所属一切都移交给这位将领,并且给予忠告,如果粮食短缺,就向普鲁士内陆附近撤退,因为只剩下一日的粮食,正如奥斯特曼师长和谢德莫列茨基师长报告中所云,有几个兵团已无一粒口粮。农民的粮食快被吃光了;在擦伤仍未痊愈时,我在奥斯特罗连卡野战医院留医。我诚惶诚恐地呈上这个表报,并且禀奏,如果军队在目前的野营地再待十五天,来春就连一个健康的人都剩不下来。’——

①法语:他在给国王的信上写道。

“‘请您免去我这个老头的职务,把我送到农村去,我本来就已名誉扫地,不能完成推选我去完成的伟大而光荣的使命。我在野战医院听候您最仁慈的核准,以免我充当一名·录·事的角色,而不是在军队中充当一名·指·挥·官的角色。我从军队中离职,无非是一个盲人离开军队,决不会造成丝毫轰动,我这样的人,在俄国俯拾可得,岂止数千名。’

“元帅生国王的气,并且惩罚我们所有的人,这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这就是喜剧的第一幕。不消说,以后几幕越来越有趣和可笑了。元帅离开后,敌人在我们眼前出现,不得不展开战斗。布克斯格夫登按职位是总司令,但是贝尼格森将军持有不同的意见,而且他和他的一军人正处于敌军的视线范围内,他想借此机会打一仗。他于是打了一仗。这就是被认为赢得一次伟大胜利的普图斯克战役,但是依我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您知道,我们文职人员有一种解决会战胜负问题的不良习惯。凡是在战后退下来的人,就是吃了败仗的人,这就是我们要说的话,据此看来,普图斯克之战,我们是打输了。一言以蔽之,我们在战后撤退,但同时又派遣信使向彼得堡告捷,而且贝尼格森将军在指挥军队方面不把权柄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他指望从彼得堡获得总司令头衔,俄国朝廷以此表示感谢他所获得的胜利。在领导空缺期间,我们发动了一系列很奇特的有趣的机动战。我们的计划不再是它似乎应有的那样——避开或进攻敌军,而只是避开布克斯格夫登将军,论职位高低他应当是我们的首长。我们正集中全副精力来追求这个目的,甚至在我们横渡没有浅滩的河面时烧毁桥梁,其目的也是要我们自己摆脱敌人,此刻我们的敌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克斯格夫登。

因为我们采取了一次旨在拯救我们、排斥布克斯格夫登的机动,所以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几乎遭到拥有优势兵力的敌军的袭击和俘获。布克斯格夫登追过来,我们就跑开。他刚刚渡河到了河这边,我们又渡河到了河那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不肯放过我们,并且发动一次进攻。这时双方进行对话,想消除误会。两个将军火冒三丈,几乎要闹到两个总司令决斗的地步。幸而在此紧急关头,那个将普图斯克大捷的消息送至彼得堡的信使已返回原地,给我们带来总司令委任状,于是头号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被挫败了。我们此刻可以考虑第二号敌人——波拿巴。但是正在这个时候,第三号敌人——信奉正教的军人在我们面前出现了,他们大声疾呼,要面包、牛肉、面包干、干草、燕麦,——随便什么都要啊!

商店都是空荡荡的,道路难以通行。信奉正教的军人开始抢劫,这场抢劫到达骇人的程度,就连上次战役也不能使您产生一点同样的观念。有半数兵团组成自由帮会,脚迹遍布各地,极尽烧杀之能事。居民已沦为赤贫,病人充斥于医院,到处在闹饥荒。那些掠夺兵甚至有两次袭击大本营,总司令只得带领一管士兵把他们赶走。在一次这样的袭击中,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只空箱笼和一件长罩衫。国王意欲授权各师师长就地枪决掠夺兵,但是我很担心,这样势必迫使一半军队去枪毙另一半军

队。”①——

①这封信是用法文写的。

开初安德烈公爵只是用两只肉眼睛念信,但是后来他念到的内涵不由地越来越使他发生兴趣(尽管他晓得比利宾的话只有几分可信)。他读到此处,把信揉皱,扔开了。使他生气的不是他在信中念到的内容,而是他觉得陌生的当地的生活可能会使他焦虑不安。他闭上眼睛,用手揩了揩额头,仿佛在驱散他对他念到的内容的任何兴趣,他倾听儿童室里发生的什么事情。忽然他仿佛觉得门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他觉得非常害怕,他害怕当他念信的时候,婴孩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踮起脚尖,走到儿童室门前,把门打开了。

当他走进来的时候,他望见保姆带着惶恐的神态藏着什么不让他瞧见,公爵小姐玛丽亚已经不在小床旁边了。

“我的亲人,”他仿佛觉得从后面传来公爵小姐玛利亚绝望的耳语声。这是在长期失眠和心绪不安之后常有的现象,他感到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向他袭来,他忽然想到,这婴孩死了。他觉得好像他的所见所闻证实了他的恐惧是有缘由的。

“一切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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