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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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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像从前一样,还住在奥特拉德诺耶,差不多接待了全省的客人,请他们打猎,看戏,出席宴会,听乐师演奏。安德烈公爵像每个新客一样,使他觉得很高兴,他几乎很费劲地才把他留下来住宿。

在那寂寞无聊的白昼,二位年长的主人和一些城里的贵宾接待安德烈公爵,适逢临近命名日,老伯爵的住宅中挤满了城里的贵宾。博尔孔斯基一连有几回盯住娜塔莎,不知为什么她开心地笑,在另一半青年之间娱乐消遣,他一直在询问自己:“她思忖什么?为什么她如此心欢?”

晚上他独自一人留在新住处,久久地不能入睡。他阅读书籍,读了一阵子以后吹熄蜡烛,又把它点亮。房里的百叶窗从里面关上了,十分闷热。他埋怨这个愚蠢的老头(他这样称呼罗斯托夫)富有理性主义精神。参见“文学”中的“天问”。,因为这个老头把他耽搁了,要他相信,城里所必需的公文还没有送到,他也埋怨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他一打开百叶窗,月光就闯到房里来,好像它老早呆在窗边等待一般。他打开窗子。夜里很冷,静谧而明亮。紧靠着窗前有一排已经修剪的树木,一边呈露暗黑色,另一边闪耀着银光。这些树木下面生长着一种多汁的、潮湿的、蓊郁的、有的叶子和细枝呈现银白色的植物。在距离更远的黑色的树木后面,有一个被露水映照得闪闪发亮的屋顶,右面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树干和树枝白得耀眼的大树,一轮将近浑圆的皓月悬挂在大树的上方,悬挂在明朗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春日的天空中。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撑着窗台,他的目光盯住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层,也有人住在他的上层,他们还没有睡觉。他从上方听见妇人的说话声。

“只要再来一回。”从上方传来一个妇人的语声,安德烈公爵即刻识出了这个人的嗓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可以听见另一个人回答的声音。

“我不睡,没法睡着,我该怎么办!喂,最后一次……”

两个妇人拉开嗓门唱了一个乐句——一首歌的尾声。

“啊,真是妙极了!得啦,现在睡觉吧,完了。”

“你睡吧,我可睡不着。”可以听见靠近窗口的头一个人回答的声音。显然她把身子完全探出窗口了,因为可以听见她的连衣裙的窸窣声,甚至可以听见她呼吸的声音。一切都寂然无声,滞然不动,就像月亮、月光和它的阴影一样。安德烈公爵也不敢微微动弹,想不暴露他的偶然的出现。

“索尼娅!索尼娅!”又听见头一个人的说话声,“喂,怎么可以睡呀!你看看,多么迷人啊!嗬,多么迷人啊!索尼娅,让你醒过来吧。”她几乎带着哭泣的嗓音说,“要晓得,从来从来都没有这样迷人的夜晚。”

索尼娅不乐意地回答了什么话。

“不过,你瞧瞧,多么迷人的月光!……嗬,多么迷人啊!你到这儿来吧。亲爱的,心肝,你到这儿来,喂,你看见吗?你最好这样蹲下来,你最好这样托住自己的膝盖,托紧一点儿,尽量托紧一点儿,要鼓足力气,才会飞起来。瞧,就这样吧!”

“够啦,你会摔倒的。”

可以听见挣扎的响声和索尼娅的不满意的话语声:

“瞧,已经一点多了。”

“唉,你只会伤害我。得啦,你走吧,你走吧。”

四周的一切又寂静下来,可是安德烈公爵知道,她还坐在这儿不动,他有时听见微微动弹的声音,有时听见一声声叹息。

“啊,我的天呀!我的天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突然喊叫一声,“睡就睡吧!”她于是砰然一声关上了窗户。

“不关心我的存在呀!”安德烈公爵细听她说话时想了想,不知为什么他期待然而又害怕她提到有关他的什么事情。“又是她!仿佛故意似的!”他思忖着。他的心灵中忽然涌现出年青人的意料不到的乱七八糟的思想和希望,这和他的全部生活是相抵触的,他觉得不能向自己阐明他这种心态,于是立刻睡着了。

03

翌日,安德烈公爵只向伯爵一人告别,不等候女士们出来,就动身回家了。

已经是六月之初,正当安德烈公爵快要回到家中时,他又驶进那座白桦树林,林中的这棵弯曲多节的老橡树呈现着很古怪的模样,令人难忘,真使他感到惊奇。在森林中,铃铛的响声比一个半月以前更低沉,那时处处是绿树浓荫,枝繁叶茂,那些散布在森林中的小枞树没有损害共有的优美环境,却为迎合树木共有的特点,都发绿了,长出毛茸茸的嫩枝。

整天都很炎热,有的地方雷雨快要来临,但是只有一小片乌云往路上的灰尘和多汁的叶子上喷洒了几滴雨水。森林的左边很昏暗,光线不充足,森林的右边潮湿,明亮,在阳光下闪耀,给风吹得微微摇动。树木都开花了,夜莺鸣啭,悠扬悦耳,时而在近处,时而在远处发出回响。

“是的,在这里,这棵橡树在这座森林里,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安德烈公爵想了想。“可是它在哪里呢?”安德烈公爵在观看道路的左边的时候称“纯粹经验”或称为“思想流”、“意识流”的东西是宇宙,心里又想了想,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也没有把它认出来,不过他正在欣赏他所寻找的那棵橡树。完全变了样的老橡树荫覆如盖,暗绿色的多汁的叶子郁郁葱葱,麻木地立着,在夕阳的余晖中微微摇动。无论是弯曲多节的指头,无论是伤痕,无论是昔日的怀疑和哀愁,都看不见了。透过坚硬的百年的老树皮,在无树枝处居然钻出了一簇簇嫩绿的树叶,因此真令人没法相信,这棵老头般的橡树竟能长出嫩绿的树叶来。“这正是那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想了想,他的心灵中忽然产生一种快乐的感觉,万象更新的感觉。他一下子回忆起他一生中的那些最美好的瞬间。奥斯特利茨战场和那高悬的天空、已故妻子含有责备神情的面孔,渡船上的皮埃尔,因为夜色美丽而深有感触的少女,还有这个夜晚和月色——她突然把这一切回想起来。

“不,人在三十一岁时生命没有终结,”安德烈公爵忽然坚决地斩钉截铁地断送说,“我只是知道我心中的一切还是不够的,而且要大家——无论是皮埃尔;还是这个想飞上天空的少女——都知道这一点,要让大家知道我,我不是为了我一个人而生活,不让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毫无关联,要让我的生活对大家产生影响,他们大家和我一同生活!”

安德烈公爵在旅行归来以后,拿定主意,要在秋天到彼得堡去,并且想到作出这个决定的各种原因。他时时刻刻都能琢磨出一系列合情合理的论据——他为什么要到彼得堡去,甚至在那里服役。他甚至在目前还不明白,他对他要积极参与生活一事怎么会犹豫不决,恰如一个月以前他不明白怎么会想到离开村庄一样。他明显地觉得,如果他不把他在生活上积累的全部经验应用于事业上,不再积极参与生活,那末他的全部经验必定是毫无稗益的,毫无意义的。他甚至不明白,从前根据这样一些乏于情理的论据怎么能够明显地看出:如果在受到生活教训之后,又深信自己能够给事业带来利益,深信自己能够获得幸福和爱情,这样,就会有失身份了。而今理智提示了截然不同的内容。在这次旅行之后,安德烈公爵开始觉得在乡下寂寞,他对以前的业务不感兴趣,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斋里,常常站起来,走到镜台前,久久地注视自己的面孔。然后他转过头来,注视着亡妻丽莎的画像,他留着一头蓬松的alagrecque①卷发,温存地快活地从金色的框子里望着他。她已经不向丈夫说些从前那样可怕的话,她带着好奇的神态朴直地快活地望着他。安德烈公爵背着手在房里走来走去,走了很久,时而皱起眉头,时而微露笑容,他反复琢磨那些不合时宜的、非言语所能形容的、像罪行一样隐秘的思想,这些思想牵连到皮埃尔、荣誉、呆在窗口的女郎、橡树、妇人的美貌和爱情,这些思想改变了他的整个生活。在这种时刻,有人进门来走到他跟前,他往往分外冷漠,严肃而果断尤其是讲些令人听来不悦意的大道理——

①法语:希腊式。

“Moncher,”①公爵小姐玛丽亚常在这时候走进来,她说:“尼古卢什卡今儿不能去散步:天气很冷。”——

①法语:亲爱的朋友。

“如果天气暖和,”这时安德烈特别冷漠地回答妹妹说,“他只要穿件衬衫就行了,因为天气很冷,就应当给他穿件暖和的衣裳,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才有人想到给他做件暖和的衣裳。因为天气很冷,所以才要这样做,而不是说,当孩子需要新鲜空气的时候硬要他留在家里。”他说得特别合乎情理,就仿佛为了他内心产生这种隐秘的不合乎情理的智力活动而处罚某人似的。在这种情况下公爵小姐玛丽亚往往想到智力活动会使男人们面容憔悴,使他们变得冷漠无情。

04

一八○九年八月,安德烈公爵已抵达彼得堡。时值年轻的斯佩兰斯基①的声誉已臻达顶峰,他正如火如荼地实行社会变革。就在八月份,国王乘坐四轮马车时翻车,跌伤一条腿,他在彼得霍夫市停留三周,这期间国王每天只与斯佩兰斯基一人会面。这时候不仅正在准备拟订两道如此著名而且惊动社会的命令——取消宫廷官衔、八等文官和五等文官举行考试的命令,除此之外,还准备拟订一整套国家宪法,这部宪法中规定,自乡政府直至国务院必须改变现有的俄国司法、行政和财政制度。亚历山大皇帝即位时怀抱的不明确的自由主义理想刻正付诸实现,他渴望凭藉如下的助手以实现这些理想:恰托里日斯基、诺沃西利采夫、科丘别伊和斯特罗加诺夫,他将这些人诙谐地称为itédusalutpulique②——

①斯佩兰斯基(1772~1839),俄国改良派政治活动家,欲使俄国农奴制度迎合资本主义发展的需要,在封建贵族高压之下,他无法施展个人的才略,备受奚落,遂于一八一二年被逐。

②法语:社会救济委员会。

目前在民政部门由斯佩兰斯基、在军政部门由阿拉克切耶夫取代所有这些人。安德烈公爵抵达后不久,担任宫廷高级侍从,进入宫廷,参加朝觐时的活动。国王遇见他,有两次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安德烈公爵一向就仿佛觉得,国王憎恶他,他的面孔和他整个身心都令国王望而生厌。国王用那冷淡而疏远的目光望望他,安德烈公爵凭他这种目光就比以前更加肯定地证实了这种推测。廷臣们向安德烈公爵解释说,国王不重视他是因为陛下对他——博尔孔斯基从一八○五年以来未曾服役表示不满。

“我本人知道,人人都会对别人产生好感,或者产生反感,不过我们无可奈何,”安德烈公爵想道,“因此用不着想到关于亲自向国王送交军事条令呈文的事情,但事情本身是会说明问题的。”他把有关他的呈文的内容转告父亲的友人——老元帅。元帅约定了一个时间,亲切地接见他,并且答应把这件事禀告国王。过了几天有人告知安德烈公爵:他应当去见军政大臣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在约定的那天,上午九点钟,安德烈公爵来到接待室求见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本人不认识阿拉克切耶夫,从来没有见过他,但是他知道的有关他的一切情形,不太会引起他对这个人的尊敬。

“他是军政大臣,皇帝陛下的代理人,谁也不应该去管他个人的品质,他接受委托来审理我的呈文,因此只有他一人才能把它送去办理。”安德烈公爵想道,在接待室介乎许多显要的、非显要的官员之间等候阿拉克切耶夫伯爵。

安德烈公爵在他担任职务、多半是担任副官职务期间,看见过许多显要官员的接待室,因此这些接待室的各种不同的特征,他一清二楚,了若指掌。阿拉克切耶夫伯爵的接待室是十分特殊的。在阿拉克切耶夫伯爵接待室里,在依次等待接见的非显要官员的脸上,可以看到一种羞愧和恭顺的表情,在较为显要的官员的脸上,可以普遍地看出困窘不安的表情,官员的假像遮盖了不安的表情,他们假装出毫无拘束的样子,假装出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的地位,也嘲笑他们所等待的官员。有的人若有所思地踱来踱去,有的人窃窃私语,嘻皮笑脸,安德烈公爵听见那针对阿拉克切耶夫伯爵喊出的“西拉(意指权势)·安德烈伊奇”这个绰号(sobriquet①)和针对他说的“大叔给你点厉害瞧”这句话。有一个将军(显要人物)很明显是因为等候得太久而感到十分委屈,他坐在那里,交替地架起二郎腿,暗自轻蔑地微笑——

①法语:绰号。

但是一当房门打开了,大伙儿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表情——恐惧。安德烈公爵请求值班人员下次替他禀报,但是大伙儿带着嘲笑的神态瞥了他一眼,并对他说,到适当的时候就轮到他了。当副官把这几个人从大臣办公室领进来又把他们领出去以后,有人让一个军官走进一扇可怕的房门里来,军官那低首下心的惊惶的样子使安德烈公爵大为愕异。这个军官的接见延续了很长的时间。忽然从门后传来令人生厌的时断时续的说话声,这个军官脸色苍白,双唇颤抖着,从那里走了出来,抱住头从接待室走过去了。

紧接着,安德烈公爵被领到门口,值班人员轻声地说:

“右边,向那个窗口走去吧。”

安德烈公爵走进一间陈设简单而整洁的办公室,他在桌旁看见一个四十岁的人,长长的腰身,长长的脑袋,头发剪得短短的,脸上的皱纹很深,紧皱的双眉下面露出绿褐色的眼睛,红红的鼻子半悬垂着。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头来,眼睛却没有看着他。

“您有何请求?”阿拉克切耶夫问道。

“大人,我什么都不……请求。”安德烈公爵低声地说。阿拉克切耶夫向他转过脸来。

“请坐,”阿拉克切耶夫说,“博尔孔斯基公爵。”

“我什么也不请求,皇帝陛下叫我把递上的呈文转送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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