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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外记-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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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别恭维我,事情亦还未可乐观。”向秀提醒他说:“你倒想想,奏章是归谁看的?”

原来江彬像弄权的司礼监一样,替皇帝代看奏章,传达谕旨,已非一日。本来臣工所上的奏疏,照例先呈内阁签注处理办法,名为“票拟”,然后送达御前,由司礼监处理,例得的题本,不妨代批;稍微重要的事项,就得回奏,请示皇帝的意思,名为“取旨”。取了旨才由秉笔司礼太监批示发下。但当今皇帝,不亲章奏已久,从前是刘瑾代他裁决大事;如今是江彬替他代看奏章及内阁的“票拟”。

这一来,向秀要定赵之静的罪,可想而知的,江彬一定会把他这道复奏压下来,甚至动个手脚,死罪判轻,或者免罪。岂不是枉费辛苦,全盘落空?

因此,乔宇的办法是,遇到稍微有关系的事,都面奏取旨;哪怕已经有了书面旨意,还要向皇帝当面求证,为的是防备江彬假传圣旨。如今定赵之静罪名这件事,当然亦可用此办法。

为难的是,向秀不比乔宇长于口才,机警亦嫌不足;同时,他本性虽然与乔宇同样地清正刚直,但见了皇帝的面,却不能像乔宇那样毫无怯意。而刑名事件,非兵部所管;乔宇却又不能为他代奏。事情就有点麻烦了。

“如果面奏,皇上一定会召江彬来问,那时候必起争执。我有自知之明!”向秀说道,“不能像你那样侃侃而谈,如之奈何?”

乔宇想了一会说道:“照我的想法,最好不要露出大家联合起来对付江彬的痕迹。不过,如今也说不得了,只好约齐张永,一起向皇上面奏力争。”

“好!”向秀觉得有乔宇与张永跟自己在一起,胆便壮了,“我要力争。”

于是,当天使约了张永密谈,商量好了应该要说的话,以及皇帝如果不允时,处置的办法,然后约定,由张永去找最好的进见机会;向秀与乔宇应该一接通知,尽快赶到行宫。

通知是第三天一早来的,这天江彬出城巡视水师,张忠亦到教场看操,是向皇帝有所陈奏的好机会。

赶到宫门,张永已亲自在那里等候。先在朝房休息,他有几句话关照,“乔大人,”他说,“当年令师与我扳倒刘瑾这件大事,你谅必深悉?”

“是!”乔宇答说,“听家师说过不止一次。”

“向大人呢?”

杨一清与刘瑾定计诛刘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点点头答说:“此是张公与杨老前辈的不朽盛业,尽人皆知。”

“过奖、过奖!”张永拱拱手说:“不过,此事能够成功,完全得力于杨老先生的一句话。”

“喔,是什么话?”向秀问说。

“杨老先生见了皇上,此事不谈则已,一谈一定要有个结果。否则——”张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则如何?”

“否则,就在皇帝面前撒赖。”

“啊,啊!”向秀说:“我明白了!张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见了皇上,关于赵之静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对了!”

“那,”乔宇笑道:“我们可不便跟皇上撒赖。”

“不撒赖,只坚持就是。”张永低声说道:“皇上其实胸中很有丘壑,很看重两位,尽不妨坚持。”

于是,张永前导,直到行宫御书房,面奏南京刑部尚书向秀、兵部尚书乔宇求见,立刻就被带进去了。

行过大礼,向秀将奏折取了出来,一面双手呈上,一面说道:“赵之静一案,已经审结,面请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张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张永念给他听。

奏章不长,文字也浅显明白,皇帝听完,颇有讶然之色。

“赵之静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这么一点点?”

“当然不止——”

“为什么不问?”

不待向秀辞毕便抢着责问,等于给向秀打了一闷棍,一时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了。

这当然是该乔宇接上去的时候,“回奏皇上,”他说,“大驾在外,一切以求安定为主,所以不宜多问。”

“为什么?”

“问起来必兴大狱。”

“必兴大狱?”皇帝神色严重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牵连太广而事无佐证。”乔宇答说,“隐患本可消弥于无形;一激,也许激出许多变故。所以,以不多追究为宜。”

“这,”皇帝摇摇头,“我就不大明白了。”

“启奏万岁,乔宇、向秀所奏,实出于忠君爱国赤忱。有他们两个在,皇上尽可高枕无忧。”

“我也知道他们不错。不过,这件事我要问一问江彬。”

“问不得!”乔宇抗声相辩。

一牵涉到江彬,事情当然就变得复杂。其实,此案本来就跟江彬有密切关系,不过,名字未经道破,还可以装糊涂;一说破了皇帝觉得必须问一问。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后,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乔宇抗声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问江彬,就与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们的原意是什么?”

“务要安静,保护圣躬。”

“不安静,就不能保护了?”

皇帝这话问得毫无道理,却毫不犹豫地答说:“不安静而能保护圣躬,安静反会使乘舆不安,臣未之闻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来走了几步,突然住足问张永:“江彬什么时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决。”

“皇上!”这一次是向秀开了口,“莫非皇上以为臣谳狱不公?”

“我得多问一问。并非说你不公。”

“如以为臣不公,臣愿领罪;若不以为臣非不公,请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说,“皇上应有待大臣之礼。”

这一下,将皇帝说得一愣,“你倒讲个道理我听!”他说,“我如何不礼待大臣?”

“大臣不获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鉴察,臣实伤心之至!”

从来大臣对皇帝面奏,很少有这种近乎怨诉的态度;可是皇帝居然听了进去,恻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说,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伤心了?”

“臣之所谓‘伤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并非专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当,皇上一一训示,则知圣学日进,圣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伤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子能够长篇大论,侃侃而谈的。”

“启奏皇上,”乔宇大声说道,“骨鲠之医,不计一己利害,心所谓危,不吐不快,自然就会侃侃而论。”

皇帝不响,又绕了一个圈子,向张永说道:“取笔来!”

“是!”张永赶紧去取了一枝朱笔来,双手奉上。

皇帝接过朱笔,慢条斯理地写了个“不”字;向秀与乔宇遥遥望见笔势,大为着急,只希望下面不是个“准”字。

谁知一落笔“两点水”偏旁,遥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乔宇忍不住叫了声:“皇上!”

皇帝把笔停下来问道:“乔宇,你有什么话说?”

“请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问:“为什么?”

“不准此奏,后患无穷!”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写了个“准”字。

“皇上!”乔宇又开口了。

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点一画地,在另一行写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笔来问道:“你又有什么话?”

乔宇至此死心了,不过话要说明,“启奏皇上,窃窥御笔,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谅来必是‘不得渎奏’。臣还要再争。不过,此案系刑部主办,臣部未便越权干预。臣要再争的是‘渎奏’二字。心所谓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谏,不知所谓渎奏!”

最后两句话,语气极硬;而皇帝却不以为忤,顽皮地笑一笑,用朱笔一句,“不得”二字,勾到前面,变成“不得不准”四字。原来皇帝喜欢恶作剧,就是这样大则关乎朝廷纲纪,微亦个人生死出入的要事,亦是出以顽弄的态度。

乔宇、向秀大喜,但亦不免好笑,当下磕了头,由向秀领回朱批原疏,驰回刑部衙门,交狱官去执行。

行刑却成了难题,因南京刑部衙门,若遇须处死刑的重案,不由自己执行;乃是移送地方衙门代办。赵之静绞立决,亦应如此;只是向秀怕死因移交,一点一收,皆是慎重将事,未免耽搁工夫。倘或此时江彬及时赶了回来,动了手脚,或用利诱,或以威胁,地方衙门竟尔延搁一两天,就是夜长梦多,大为可忧之事了。

因此,他向狱官交代,必须在本部监狱,不得移交应天府。这一来,便得现备绞决的绳索,借用执行绞决的刽子手,少不得也有半天的耽延,到得傍晚,尚未动手。

谁知江彬真的来要人了,而且有皇帝的朱谕:“赵之静一犯着即移交江彬收管。”

一看朱谕不假,未便公然抗旨;向秀不由得为难了,而且也实在于心不甘,所以只能对着朱谕发愣。

向秀的一个老家人向华,见此光景,自然关切,“老爷,”他问,“是皇上下的条子?”

“你别管!跟你说过多少回,别干预公事!你总不听。”

“哪里敢干预老爷的公事,只为着是皇帝的条子,有点担心。”

向秀释然了,“你以为有朱谕责备我?不是的!”他顺口说道:“江彬派人拿朱谕来要一个要犯赵之静,我不想给他,可又不能抗旨,故而为难。”

为处决赵之静遭遇难题一事,向华随侍在向秀身旁,自然在他嘱咐属下之时,也了然了,想一想答说:“老爷!这很好办,跟他说,人已绞死了!”

“啊!”向秀恍然大悟,“我闹糊涂了!”

于是命门上将江彬的差官传唤进来,当面答复:赵之静已经处决,无法交付江彬。

“喔,是!那么,请大人把皇上的朱谕,交下来,让我带回去。”

“不必!朱谕留在我这里,我会奏复皇上。”

差官无奈,只好空手回去复命。向华在这片刻之间已把事情想通了,悄悄说道:“老爷,这赵之静要赶快绞死才好!”

“恐怕绞绳还没有备妥。”

“没有备妥也说不得了,反正,只要绞死就好!”

“说得不错!赶紧请狱丞来。”

“不必请狱丞了,多费工夫,我替老爷去传命。”

向秀平日不准家人干预公事,而此时全受向华摆布;只为情势所迫,只得从权,但也亏得向华有主意,才能应付了这一场窘局。

等狱丞派狱卒胡乱将赵之静绞决,刚刚复命,江彬亲自到了。投刺进此,向秀自然即时接见。

“向尚书,朱谕何不遵办?”江彬一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

“无法遵办了!人死不能复生。”

“不然!我听说大部狱中,一直未备绞绳等物。朱谕到达时,人尚未死。这是欺罔!”

“江将军,你听谁说的?”向秀语气也硬了,“这欺罔二字,可是随便可以加诸于人的?”

“哼!”江彬冷笑,“乔尚书栽赃,向尚书你枉法。老实奉告,我要指名严参。还有件事,我的朱谕,你怎么扣了下来?”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向秀大为光火,平时近乎木讷,这时候口才很好,针锋相对地驳了过去。

不过向秀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时寡言,但如遇到有脾气时,一发起来,无休无止,那就跟江彬会起极大的冲突。再想想,自己已占了上风,得意不可再往,因而决定慢慢跟他磨。

“江将军,怎么说是你的朱谕?”

“不是我的朱谕,是谁的?”

“皇上才能下朱谕!”

“向尚书,”江彬不悦,“你可不能在这上面挑眼儿。”

“没有法子!”向秀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们职掌律法的,不能不作推敲;一字出入,往往就是生死出入。”

“那么,你扣皇上的朱谕——”

“不!”向秀打断他的话说,“江将军,这个‘扣’字,请你收回。我怎么能扣皇上的朱谕?”

“好!还给我!”

“这又不便奉还,事情没有办完,我得奏复了才能结案。”

“奇怪了!”江彬终于翻脸了,“向秀,你什么意思,你要复奏,是你的事,扣着皇上给我的朱谕不还我,你也欺人太甚了!”

“哼!”向秀平时很受江彬的气,这时忍不住一下子爆发,“江彬,我告诉你,杀赵之静是成全你,等于替你灭口。为了顾全大局,有心不作进一步追究,是希望你有所警惕,善保富贵!谁知道你还是这样子跋扈不驯,真是岂有此理!我再告诉你,朱谕是何等神圣,应该如何尊敬,你随随便便派个人就拿了来,是大不敬!你要严参向秀,我还要严参江彬呢!倒要看看,谁参得过谁!”

江彬从得宠以来,何曾受人如此痛斥过?气得脸色发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向秀余怒未息,向上一指说道:“你睁开眼睛看看,朱谕就供在上面;你要拿,你自己去拿。”

江彬一看向秀脚步站得很稳,不由得有些气馁;心想,今天自己“轻敌”,失于冒昧:再闹下去,没有好处。于是找个借口,冷笑一声说:“好!我今天还有事,没有工夫跟你争。放着你我不死,总有一天跟你算帐!”

说完,大步而去。向秀也不送他,管自己定一定神,思索如何处置此事。

就在这时候,乔宇来拜访,一见了面,第一句话就说:“向公,向公,今天我服了你了!”

“你是指我跟江彬冲突那件事?”

“是啊!我是到了你这里来才听说的!好痛快!好痛快!不过——”乔宇忽然发愁了。

乔宇是替向秀担心。江彬这一次受了如此一番挫折,必不甘心;会想尽恶毒的手段来报复,使得向秀防不胜防。

“老兄的关切,心感之至。我自己当然也想过,得罪了江彬,会有什么后果。”向秀笑笑说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

这表示向秀想得很深,充其量一死,而死不足畏。这样的气概与忠于职守的决心,乔宇当然很佩服;但亦更为担心,怕向秀既然是这样存心,行事更无顾忌,最后终于;为江彬所陷害。求仁得仁,在他本人或许不以为憾,而为国家却不能不珍惜人才,为公道更不能不防江彬的阴谋。

因而不免谆谆相劝,劝他也要耍要手腕。守正不阿的宗旨,不容迷失;而守有守法,总以圆滑为主。

“老兄的指教,完全出于爱护之心,我一定听劝,勉力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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