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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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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臣赞同!”素来寡言的右丞相冯去疾也是愤愤难忍,“六国贵族复辟,利害根基所在也,谁都想得明白。可这儒家卷入复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几曾有过如此丧尽天良的学派?嘴上天天说民心即天心,可他想过人民生计么!教他当官兴盛文明,他却不做,偏偏地要跟着六国贵族复辟,这还是治学之人么,全然一只读书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举座不禁大笑起来。
    “以法而论,儒家确该处置,臣无异议!”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结。
    “老奉常以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脸忧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胆了。”胡毋敬发如霜雪的头颅微微颤抖着,“老臣主张处置儒家,然不敢赞同大杀儒家。自古以来,书生意气不应时。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剑悬河滔滔,然则,却极少真有担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纵然追随六国贵族,也不过在六国贵族扶持下隐匿不出而已。充其量,做做文事谋划,断无举事作乱之胆魄。恕老臣直言:华夏三千年以来,革命者、叛逆者、暴乱者、弒君者,几乎没有过一个治学书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罢。战国游士遍天下,说辞泛九州,又将哪一国骂倒了?留下他们,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为上策也!”随着胡毋敬话音,举座一时惊愕了。显然,在孔府事件后这个总领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们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于书生,然却发于书生壮于书生。若无书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败!书生乱国,其为害之烈不在操刀主事,而在鼓噪生事,在滋事发事!长堤之一蚁,大厦之一虫,书生之乱言也。书生若怀乱政之心,必为反叛所用。其鼓噪之力,谋划之能,安可小视哉!
    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见孔子杀少正卯乎!孔子这个书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乱,乱可灭国!我等治国大臣,岂能以小仁而乱大政乎!”
    “丞相如此责难,老夫夫复何言?”胡毋敬叹息一声不说话了。
    殿中又是一阵颇见难堪的沉默。
    “这事得一次说清,不能再拖!”冯劫显然很生气。
    “说甚?一个字,杀!”冯去疾脸色铁青。
    “不是一个字,是四个字:依法刑处。”姚贾冷冷一句。
    “嘿嘿,一样。”冯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说两句。”
    嬴政皇帝在李斯说话时已离开座案,在空阔处转悠着沉思着,此时回身平静地道,“老奉常与丞相之言,与诸位之异,道出了一个大题目:治国为政,仁与不仁,容与不容,界限究竟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边想边说,不甚流畅然却极富力度,“先说仁与不仁。何为仁政?孔夫子一生讲仁,儒家几百年讲仁,然却从未给‘仁’一个实实在在的根基。作为国家大政,对民众仁是仁,抑或对贵族仁是仁?天下郡县一治民众安居乐业是仁,抑或诸侯裂土刀兵连绵是仁?儒家从来不说。大约也不愿意说。说清楚了,也就没那个‘仁’了。法家何以反对儒家之仁?从根本上说,正是反对此等大而无当又宽泛无边的滥仁!春秋战国五百余年,真正确立仁政界标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韩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爱民,大仁不仁。韩子有言,严家无败虏,而慈母有败子。秦法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却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一举而达大治,又是大仁!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仁,而不在小仁。何为大仁?说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众富庶,国家强盛,就是大仁。欲达大仁之境,就要摒弃儒家之滥仁。就要荡涤污秽,清灭蠹虫,除掉害群之马!”
    宽阔敞亮的书房静如幽谷,嬴政皇帝的声音持续地回荡着。
    “再说容与不容。容者,兼存也,共处也。然则,天下有善恶正邪,人众有利害纠葛,政道有变法复辟,学派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纷纭纠葛之下,任是国家,任是学派,果能一切皆容乎?不能也。孔子讲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讲兼爱,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讲爱民,何以不容疲民游侠儒生?凡此等等,根源皆在一处:大道同则容,大道不同则不容。兼容一切,无异于污泥浊水,无异于毁灭文明。
    今我大秦开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旧制,而这棵大树的根基,却只能扎在脚下这方老土之中。当此之时,这棵大树要壮盛生长,便容不得虫蚁蛇鼠败叶残枝。否则,大秦的根基便会腐烂,大树便会轰然折断。其时也,六国贵族之复辟势力,容得大秦新政么?不会。决然不会!若我等君臣为彰显兼容之量,而听任复辟言行泛滥。误国也,误民也,误华夏文明也。战国之世血流成海,泪洒成河,尸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诫我等:复辟裂土乃千古罪人么?儒家以治史为癖好。嬴政宁肯被儒家在史书上将嬴政写成暴君,写成虎狼,也绝不会用国家安危去换一个仁政虚名,绝不会用文明存亡去换一个兼容,换一个海纳!”
    大臣们都静静地听着,忘记了任何呼应。嬴政皇帝罕见地说如此长话,却始终没有暴躁的怒气,始终都是平静而有力。在静如幽谷的大书房,嬴政皇帝转入了最后的决断申明:“至于如何处置儒家罪行,朕意已决:依法论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则,大秦法行在先,触法理当惩治。二则,儒家既不愿做兴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噪复辟之大旗。朕要严惩儒家以告诫天下:任准要复辟,先得踏过大秦法治这一关。”
    “陛下明断!”六大臣奋然一声。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话,老臣谨受教也!”
    “老奉常与朕同心,国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冯劫高声道:“陛下,要震慑复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当用何刑?”
    “坑杀!”
    “为何?”
    姚贾接道:“坑杀为战场之刑,大秦反复辟也是战场!”
    “说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场反复辟之战。”
    月亮在浮云中优哉游哉地飘荡着,扶苏却是心急如焚。
    几日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书房发出的国事快报,第一则便是孔府儒案处置事:经朝会议决,对涉案儒生四百余人将行坑杀!当时,扶苏正在阴山军营筹划第二次反击匈奴之战,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飞马赶回了九原幕府。扶苏一看快报大感惊愕,一时愣怔着没了话说。蒙恬也是第一次对皇帝政令没有了即时可否,皱着眉头叩着书案良久沉吟。
    如此默然了大约顿饭时刻,扶苏才回过神来断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阳!”蒙恬道:“公子回去说甚?”扶苏道:“不能杀儒生,更不能坑杀!”蒙恬道:“不好。”扶苏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轻断之人,一旦决断,只怕是泰山难移也。”扶苏道:“纵然如此也得一争,父皇终归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听老臣一法。”扶苏道:“大将军但说。”蒙恬道:“老臣对皇帝上书,谏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视父皇为由回咸阳,呈递老臣上书,而后相机进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无效,亦可保公子无事。”扶苏惊讶道:“保我无事?国政进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老臣所谓无事者,公子资望也!公子几为储君,朝野瞩目,若与皇帝陛下正面歧见,有损公子根基。老臣出面,则无所顾忌。”扶苏肃然凝思片刻,对蒙恬深深一躬:“大将军照应之策,扶苏铭感在心。然则,扶苏不敢纳将军此策。”蒙恬惊讶道:“公子此话何意?”扶苏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担,不能搅进大将军。将军但想,王翦老将军、蒙武老将军业已辞世,太尉王贲又重病在身,统率举国大军之重任压在了大将军一人之肩!唯大将军一言举足轻重,更不可与父皇公然歧见。扶苏身为父皇生子,父皇纵然不纳我言痛责于我,又有何妨?至于资望,至于根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国,焉能因一时一事之歧见而有他!”扶苏说得慷慨激昂。蒙恬沉默了。临行之时,蒙恬亲为扶苏饯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公子莫太意气用事,慎之慎之。”
    扶苏没有料到,风风火火赶回咸阳,却未能立即见到父皇。
    昨日请见,赵高说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刚刚入睡,要否唤醒皇帝,公子定夺。扶苏深知父皇终日劳累,歇息极少,入睡又极是艰难,二话没说便走了。昨夜扶苏再次请见,赵高却颇见神秘地低声说皇帝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
    扶苏有些沮丧有些疑惑又有些痛心,却还是忍着一句话没说,站在殿外长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将近四更时分,正好遇见值事完毕匆匆出来的蒙毅。惊喜的扶苏正要开口询问,蒙毅却连连摇手拉着他便走。到了车马场,蒙毅才低声急迫道:“陛下为儒案心头滴血!谁敢提说公子回来?听臣一言,作速回九原!”话音落点,不待扶苏说话,蒙毅径自登车去了。一时之间,扶苏大觉事态复杂,额头汗水涔涔而下。
    扶苏没有出宫,一直在皇城林间池畔转悠着,力图想得明白一些。显然,两次未见父皇,是赵高不敢禀报父皇所致了。这赵高功劳虽大,也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忠臣死士,然如此煞有介事地哄弄他这个几为储君的皇长子,未免也太过分了。蒙毅匆匆一言,扶苏便断定是赵高畏惧父皇发怒而没有禀报,父皇并不知道他回来请见。如此一想,扶苏既为赵高之事有些不快,又为父皇并非有意不见自己颇感欣慰。再想蒙毅所说因儒案事父皇心头滴血,扶苏心头大是酸热,几乎是一闪念便要放弃自己的谏阻进言。然转悠一阵,扶苏终是平静了下来。想自己无事,自然是依着蒙毅之说立回九原。然则,扶苏身为父皇的长子,分明对国家大政有主见却知难而退,老秦人之风骨何在?公心事国之忠诚何在?虽说目下的自己既没有被正式立为太子,也没有正式的职爵,依法度而言还是白身一个。然从事实说话,父皇对自己的器重赏识是大臣们有目共睹的。九原带兵杀敌,与闻幕府军事,主持田亩改制,查勘兼并黑幕,凡此等等大事密事,哪一宗不是照着秦国王室锤炼储君的做法来的?唯其如此,扶苏何能自己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心有主见而隐忍不发?
    月亮没了,星星没了,太阳出山了,扶苏还直挺挺地站在殿廊。
    匆匆赶来的蒙毅惊讶了,默然盯着扶苏看了片刻,一句话没说大步进殿了。未过片时,赵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陛下宣公子扶苏晋见——”扶苏心头一热,顾不得揣摩计较这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法度究竟意味着何等结局,便大踏步走进了东偏殿。
    “儿臣扶苏,见过父皇!”(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嬴政皇帝显然是彻夜伏案还未上榻,正在清晨最为疲惫的时刻,须发花白腰身佝偻,眼角还积着隐隐可见的两坨眼屎。看见扶苏进来,嬴政皇帝沟壑纵横的瘦削脸膛没有任何喜怒,甚或连一个点头的示意也没有,却转身接过了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地擦拭着揉搓着脸膛,一颗白头没人了一片蒸腾而起的热气之中。刹那之间,扶苏泪如泉涌,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压住了自己的哭声。嬴政皇帝依旧用热汗巾捂着脸膛,里外三进的宽阔书房良久寂然。窗外柳林的鸟鸣隐隐传来,沉沉书房静得山谷一般。
    “说。甚事?”嬴政皇帝终于转过身来,通红的两眼盯着英挺的儿子。
    “父皇不能如此操劳……”、“放屁!”嬴政皇帝骤然怒喝一声,胸脯急促地喘息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父皇——”扶苏大骇,一步扑过来抱住了父亲。
    啪的一声,嬴政皇帝狠狠掴了儿子一掌,一口鲜血猛然喷溅而出。扶苏一脸血泪,嘶喊一声来人,奋然抱起父亲疾步走到了榻前,将父亲小心翼翼地平放在榻上。
    闻声赶来的蒙毅赵高大是失色,赵高看得一眼转身飞步出去了。尚在扶苏蒙毅手足无措之间,赵高带着老方士徐福来了。老方士淡淡地挥挥手叫两人站开,仔细看了看面容苍白失血咝咝喘息不能成声的皇帝,从容地从竹箱拿出了一粒丹药在药鼎压碎,调和成不够常人一大口的药汁,盛在一只赵高捧来的特制的细薄竹勺中。
    老方士走到榻前伸出一手,大袖拂过皇帝面庞,皇帝立即张开了紧闭的大口。几乎同时,赵高手中的竹勺已经准确轻柔地伸到了皇帝口边,吱的一声,药汁便被皇帝吸了进去……莫名其妙地,扶苏猛然一个激灵,脊梁骨一片凉气。
    大约顿饭时辰,嬴政皇帝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彩。老方士一句话不说,径自飘然去了。嬴政皇帝长吁一声,不要任何人扶持便利落地坐了起来,与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皇帝站起来的第一句话是对赵高说的:“先生何时出海?”赵高道:
    “所需少男少女业已集够,先生说立冬潮平出海。”“替换之人何时进宫?”皇帝又问了一句。赵高道:“先生说下月即到,先生说这位老方士是真正的神术,侍奉陛下比他更为妥当。”嬴政皇帝长吁一声,看了看蒙毅,突然高声道:“孔夫子不语怪力乱神,朕却得靠这般方术之士活着,不亦悲哉!”蓦然长叹之中,泪水盈满了眼眶。
    见素来强毅无匹的皇帝如此伤感,蒙毅扶苏赵高三人一时都哭了。蒙毅含泪哽咽道:“陛下莫得自责过甚。无论方士,抑或太医,能治病都算得医家了。秦法禁方士,该改一改了。果有仙药出世,也算人间一幸事了。说到底,大秦不能没有陛下啊!”嬴政皇帝突然一阵大笑,连连摇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人旦有病,其心也哀。
    朕,终归尘俗之人也!”
    “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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