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蝙蝠-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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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我是为了重新安葬父亲的事而回去。

父亲虽然已经过世20年了,但他的模样在我心里仍然很清晰。

父亲刚过世那几年,我常梦见他,也常无缘无故想起他。

只要一想起或梦见父亲,我总是泪流不已。

自从结婚后,无缘无故想起父亲的次数少多了,也很少再梦见他。

然而每当梦里出现父亲,醒来后依旧会发现枕头和被单都已湿透。

父亲安葬在公墓刚好满20年,管理单位建议我们起出遗骨然后火化。

这些年来台湾的土地越来越难取得,传统的土葬也逐渐被火葬取代。

母亲决定起出父亲的遗骨火化,再将父亲的骨灰安置在佛寺。

我回家的这天,正是父亲的遗骨已起出,即将火化的日子。

这次是文贤留在家里照顾小杰,由我弟弟开车载我和母亲去火化场。

当父亲的遗骨要推进去火化炉那一瞬间,我突然跪倒在地。

“阿爸,火要来了,你别怕,要闪开。很快就好了。阿爸,要小心。

阿爸,真对不起,让你受苦了。阿爸。阿爸……”

我悲从中来,几乎泣不成声。

“阿姐。”弟弟扶我起身,“别伤心了。”

“阿爸。”我泪眼朦胧看着他,彷彿真的看到阿爸。

“阿姐。”他的眼眶红了,“我是阿弟。”

“哦。”我回过神,赶紧擦乾眼泪。

弟弟今年30岁了,五官轮廓与阿爸越来越神似。

“静慧。”母亲把装着父亲骨灰的骨灰罈让我抱着,“妳弟弟开车,现在我们要去西如寺。以后妳阿爸就在那里。”

我小心翼翼抱着父亲的骨灰,手里拿炷香,上了车的前座。

“妳沿路上要叫妳阿爸跟好,这样妳阿爸才会跟着我们到西如寺。”

母亲在车子后座叮咛我。

“阿母。”我点点头,“我知道。”

我低头看着怀中的骨灰罈,下意识紧紧抱着它。

时间已匆匆流逝了20年,没想到现在我又可以跟阿爸靠得这么近。

“阿爸,我静慧啦。我们现在要去西如寺,那是一间佛寺,在高雄县林园乡。那间佛寺主祀释迦牟尼佛,寺里面有很多法师哦。阿爸,你以后就可以天天听法师唸佛经,真好。阿爸,你一定要跟好哦。

阿爸,要跟好哦。”

车子动了,我开始喃喃自语,引领阿爸跟着我。

小时候阿爸带我出门时,怕我走失,总是叮咛我要跟好。

没想到现在却是我叮咛阿爸要跟好。

记得唸小学一年级时,也许更小,阿爸第一次带我到大统百货去玩。

“静慧,百货公司人很多,妳要紧跟着阿爸。要跟好哦。”

我点点头,紧跟着阿爸,不敢稍离。

第一次看到手扶梯时,我吓得不敢踏上去,但阿爸已经踏上去了。

“阿爸。”眼看阿爸的背影越来越远,心里一慌便哭了,“阿爸。”

阿爸回头看见我还在下面,顾不得那是向上的手扶梯,赶紧往下冲。

“抱歉、抱歉。”阿爸一面说,一面快速闪开手扶梯上的人群。

大约还剩四个阶梯时,阿爸一跃而下,然后抱起我。

“静慧乖。”阿爸大口喘气,“阿爸在这,别怕。”

“阿爸。对不起。”我抽抽噎噎,“我不敢踏上去。”

“不要紧。”阿爸笑了,“阿爸抱妳上去。”

阿爸便抱着我,再度踏上手扶梯到二楼。

“阿爸牵妳的手。”碰到二楼往三楼的手扶梯时,阿爸说:“我们一起上去。”

“阿爸……”我看了手扶梯一眼,“我还是会怕。”

“别怕。”阿爸说,“妳以后还是得一个人踏上手扶梯。”

我只好怯生生地伸出右手,阿爸把我的手牢牢握住。

“看阿爸的左脚。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踏上去。”阿爸笑了笑,“一……二……三!”

我和阿爸几乎同时伸出左脚,踏上手扶梯。

“很简单吧。”阿爸又笑了。

“嗯。”我点点头。

其实我还是有点怕,但阿爸厚实的手掌给了我无比的勇气。

我来到台北唸大学后,偶尔一个人去逛逛百货公司。

当我要踏上手扶梯时,通常会莫名其妙想起阿爸。

“一……二……三!”阿爸的声音彷彿在耳边响起,“很简单吧。”

我因此而发愣以致挡住后面的人,这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后来我逛百货公司时只搭电梯,从不搭手扶梯。

直到认识文贤之后,我才又开始搭手扶梯。

“阿爸,这条路你以前常常载我经过,但是现在的马路越来越宽了,你可能已经不认得路了吧。前面有个十字路口,我们还是要直行。

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越说眼睛越模煳,说到后来眼泪已滑落至唇边。

怀中抱着阿爸,右手拿着香,我只能用衣袖狼狈地抹去泪水。

我得保持视线清晰,因为我得为阿爸带路。

这条路我太熟了,即使拓得再宽,我的记忆也不会模煳。

小时候阿爸常利用假日,帮杂货店送货到高雄,赚点外快贴补家用。

阿爸开着车后搭起帆布的小货车,车上载满杂货,总会经过这条路。

阿爸要出发前,总笑着问:“谁要先上车?”

我和阿弟抢着上车,阿爸通常是先抱我上车,再抱阿弟。

杂货店老闆的两个小孩也想跟,阿爸也一一抱了他们上车。

“出发囉!”车子一起动,我们四个小孩子便异口同声。

我们挤在杂货堆中,沿路上玩着尪仔标,又叫又笑,玩的很开心。

杂货堆中洋葱、辣椒、蒜头等等的气味,总是熏得我们眼泪直流。

就像现在的我一样,想起以前的那股气味,然后莫名其妙眼泪直流。

如果是夏天,阿爸送完货后会带我们四个小孩子去吃锉冰;

如果是冬天,就会去吃碗热腾腾的麵。

“静慧。”阿爸会问我,“好吃吗?”

“嗯。”我总是拼命点头,然后大声说:“好好吃!”

阿爸笑得很开心,眼神很温柔,神情很满足,然后摸摸我的头。

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只要跟阿爸一起出门到高雄送货,都是既快乐又满足的事。

长大后同学或同事常约我一起去据说很好吃的店品嚐美食。

“静慧,好吃吗?”当我莫名其妙想起阿爸时,便会自言自语:“算好吃吧。但是跟阿爸在一起吃的锉冰和麵才叫好好吃。”

“静慧。”同学或同事总是很疑惑,“妳疯了吗?”

我得赶紧挤出笑容,不然泪水可能会决堤。

“阿爸,这个路口要左转。阿爸,这是条新开的路,你以前不曾走过。

阿爸,你不要紧张,也不要害怕,只要跟着我,就不会走丢。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说完后,突然回头往后看,只见母亲坐在后座。

记得刚要唸小学时,上学的第一天,吃完早饭后我就是不肯穿鞋出门。

“静慧。”阿爸柔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学呢?”

“阿爸。”我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敢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

阿母骂我是胆小鬼,还说如果我再不赶快出门便要用棍子打我。

“孩子还小,会怕很正常。”阿爸拿下阿母手中的棍子,说:“静慧不要怕,阿爸陪妳一起去。只要跟着阿爸,妳就不会走丢。”

乡下学校总是地处偏僻,走路得花25分钟,而且有一段路我没走过。

阿爸牵着我的手上学,我感觉像远足,不像是要上学。

“静慧。”阿爸说,“今天阿爸陪妳走,但明天开始妳要自己走。”

“哦。”我很失望。

阿爸应该看出了我的失望,隔天要上学前,他对我说:“今天阿爸还是陪妳上学吧。”

“好呀!”我很开心,拍起手来。

“不过阿爸不能牵妳的手,阿爸走在妳后面。”阿爸笑了笑,“妳不可以回头喔。”

虽然知道阿爸一定跟在我后面,但我总会忍不住回头。

“不可以回头喔。”阿爸在离我10步的距离微笑。

“好。”我笑了笑,对着阿爸吐了吐舌头。

之后阿爸还是每天跟在我后头上学,而我回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一个礼拜过后,我已经不再回头。

“静慧好乖。”放学回家后阿爸说,“妳已经可以一个人上学了。”

我终于敢一个人上学,连续几天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路到学校。

但有天在上学途中,我突然回头,竟发现阿爸依然在我背后10步远。

“阿爸!”我向他跑去,伸出双手。

“是阿爸的错。”他一把抱起我,“阿爸还是会担心妳。”

“阿爸。”我用力环抱着他,“不用担心,我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学。”

“静慧真乖。”阿爸摸了摸我的头。

在台北唸大学以及工作时,常会走在闹区的街道上。

偶尔我会突然回头,似乎我的潜意识里期待着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阿爸。

但每次回头总是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见阿爸的身影。

“阿爸,这里的路比较窄,你要小心跟好。阿爸,前面三岔路口我们要顺着这条路左转,左转后会接台17线。阿爸,我们左转了,现在这条路就是台17线。阿爸,你要跟好哦。阿爸,要跟好哦。”

我唸国二时,阿爸生病住院,我和阿母曾搭计程车到医院去看他。

一路上阿母一语不发,紧绷着脸,我从未见过阿母如此。

狭小的车内有股恐慌不安的气息,我只好将视线望着窗外。

印象最深的影像,便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的蓝底白字——17。

阿爸住院两星期,我只陪阿母去看他一次。

那次的记忆只有呛鼻的药水味、冰冷的地板、没有阳光的病房、虚弱而孤单地躺在病床上的阿爸。

医院里的空间给我的感觉是没有温度、充满压力、瀰漫悲伤的气氛;

而且好像有股很强的力道正挤压这个空间,空间不再四方,变得扭曲。

在医院里我一直是心跳加速、喘不过气。

阿爸已是骨癌末期,医生说治癒机会非常淼茫,劝阿母做好心理准备。

在没有全民健保的年代,住院治疗得花一大笔钱。

阿爸住了两星期后,便坚持出院回家,不想给家里带来经济负担。

回家后阿爸总是躺在床上静养,很少下床。

阿母一直叮咛我,阿爸需要休息,没事不要去打扰他。

但每天早上出门上学前,我一定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轻声说:“阿爸。我要去上学了。”

“嗯。”阿爸点点头,笑了笑,“要认真上课喔。”

“我知道。”我说,“阿爸再见。”

放学回家后,书包还没放下,我还是会先到阿爸床边,蹲下身说:“阿爸。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还是会点点头,笑了笑,“今天累不累?”

“不累。”

“静慧乖。”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好。”

虽然担心是否会吵醒阿爸,但我每天上学前和放学后到阿爸床边时,他几乎都是醒着,我觉得阿爸应该是在等我。

有次我放学回家到阿爸床边时,发现阿爸闭上眼睛似乎在睡觉。

我轻手轻脚,转身准备离开时,阿爸却突然睁开眼睛说:“嘿,静慧。阿爸还醒着喔。”

“阿爸。”我立刻到床边蹲下身,“我放学回来了。”

“嗯。”阿爸摸摸我的头,“去把书包放下,洗个脸休息一下。”

吃完晚饭、洗完澡后,我会带着书本,到阿爸床边的小桌子唸书。

我不会发出任何声响,连翻书的动作都非常小心,以免吵到阿爸。

但阿爸始终微笑地注视着我唸书时的身影,我只要转头向右,就一定会接触阿爸的视线。

“静慧。”阿爸说,“很晚了,妳该去睡了。”

“嗯。”我立刻站起身收拾书本,在阿爸床边蹲下,“阿爸晚安。”

我觉得在阿爸床边读书会让阿爸开心,所以阿爸在家休养期间,我不看电视、不出门找同学玩,每天晚上都到阿爸床边读书,直到阿爸提醒我该睡觉为止。

这是我的能力所及,唯一可以让阿爸开心的事。

可是阿爸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蜡黄、原本清澈的双眸越来越浑浊。

唯一不变的,就是阿爸每次看到我时那种温暖的笑容。

这段期间我只看见阿爸流过一次眼泪,只有那么一次。

那次是晚上,我在阿爸床边唸书时,听见他叫我:“静慧。过来阿爸这里。”

“是。”我立刻閤上书本,起身到阿爸床边,然后蹲下。

“妳知道阿爸为什么要把妳取名为静慧吗?”阿爸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阿爸希望妳文静而贤慧。”阿爸说。

“我知道了。”我点点头。

“妳一直很乖巧,又懂事,跟妳的名字一样。”阿爸摸摸我的头,“妳14岁了,越长越漂亮。阿爸很骄傲,也很欣慰。”

我嗯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阿爸一直看着我,眼神虽然专注却很温柔。

“不知道哪个男生能有福气娶到我们家静慧,不管他是谁,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阿爸叹口气说,“阿爸很想看着妳结婚,想看看妳的丈夫,想看看那个世界上最幸运的男生是谁。可是……”

阿爸顿了顿,突然哽咽说:“可是阿爸看不到了。”

“阿爸。”我心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静慧。”阿爸流下两行清泪,“阿爸对不起妳,请妳原谅阿爸。”

我改蹲为跪,伸长双手抱着阿爸,痛哭失声。

“静慧。”阿爸轻拍我的背,“现在可以哭,但以后不要再哭了。妳的人生还很长,要学会坚强。知道吗?”

“我知道。”我直起身,停止哭声,用手抹去眼泪。

阿爸拿出面纸,左手捧着我的脸,右手仔细擦乾我脸颊和眼角的泪水。

“不能再哭了喔。”阿爸笑了笑,“要坚强。”

我忍住眼泪,拼命点头。

阿爸回家休养两个月后某天下午,我们班正在操场上体育课。

远远看见有位女老师从操场另一端跑过来,似乎很着急。

“张静慧在吗?”她来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

“有。”我举起右手回答。

“妳果然在这里,难怪我去教室找不到妳。”她说,“妳妈打电话来说妳爸爸快不行了,要妳赶快回家。”

“快不行了?”我一时会意不过来。

“赶快回家呀!”她大叫。

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我拔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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