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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长安-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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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慢慢摸着他的黑发,眼中俱是慈爱,道:“就连殿前侯……也是朕为你选的一把刀。十方节度使未必肯听你调令,你将来提拔鱼之乐取代凌朝暮,可为朔方的掣肘。”
    
    李元雍浑身一颤,手背爆出青筋,五指紧紧抓住了皇帝衣角,脸埋到皇帝龙袍一侧却不敢则声。
    
    皇帝慢慢说道:“好孩子。你心里软……别人不知,我却是知道,你像你父亲一般重情。”
    
    李元雍呼吸急促艰难。他泪盈于睫恍惚中却想起了那一晚遇刺,鱼之乐伤重垂危极力忍耐痛楚的样子。
    
    若他是一把刀……便已经先插进他的心脏了罢。
    
    皇帝道:“我没有杀掉鞠成安,而是贬谪他去了洛阳,也是为你有一日起复他,令他对你感激。这是一员枭将,可用不可近,若将来有不测之祸,杀掉他便是。”
    
    李元雍默默点头。
    
    皇帝眼眸微冷,说道:“其实,这些选东宫伴读功夫,都是做给天下人看的。”
    
    李元雍诧异问道:“做给外人看?”
    
    皇帝微微闭眼,说道:“你的伴读,必定是陪你在迁安王府长大的裴家小子,裴嫣。”
    
    李元雍大喜过望简直难以置信,他跪倒皇帝榻旁手握着皇帝衣袖,说道:“孙儿谢过祖父体恤。裴嫣与孙儿一起长大,他才智绝伦,胆识过人,是孙儿最信任的伙伴。有他做伴读,必定能助孙儿学业大成。”
    
    皇帝说道:“裴嫣云游四方,近日回到京城,你见到他了么?”
    
    李元雍微微诧异,摇了摇头。
    
    皇帝含笑看他,良久叹一口气,说道:“昔日宣宗热衷微服私访。有一次宣宗乘坐肩舆,恰巧对面也行过一顶肩舆,随行官员看到对面肩舆上坐着的人后,都纷纷躲到一侧。”
    
    他口中干燥,喝了一口清水,才续道:“宣宗十分诧异,想何人能让见多识广的诸官员规避不已?他命人放下肩舆亲自去看一看。原来对面肩舆上坐着一位夫人,是长安县令卢彖的妻子,长安人都说卢彖的妻子长相颇似钟馗丑陋不堪。宣宗亲眼目睹果然不是谣言。
    
    然而卢彖之妻其貌不扬心地贤良,辅佐丈夫尽心竭力,是当时长安城中最为人敬重的一位妇人。
    
    所以,有时候你表面上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未必是真实的。”
    
    李元雍心中滋味杂陈难以言述,他垂首道:“孙儿愚钝,谨记皇祖父教诲。”
    
    皇帝说道:“裴嫣……虽然是裴家庶出,无权无势,然而八姓望族这一代子孙,却实在以他为第一。他身后有京兆裴家,世家大族德高望重,会为你如虎添翼。”
    
    李元雍低声道:“祖父处处为孙儿谋划,是孙儿愚钝不自知。”
    
    皇帝慢慢说道:“鱼之乐不通政治,他随口说出这样一个主意,却令朕茅塞顿开。广选天下寒士可增你威望,声势浩大,众人皆知的事情,便不好更改了。”
    
    他声音含着帝王深深威严令人悚然惊惧:“就算有人想更改,他这一辈子,也要背一个弑君篡国矫诏的罪名。”
    
    李元雍默然无语,只低垂着首暗自思忖。
    
    皇帝停顿了片刻,疲惫扶额,道:“石榴罐旁边,你展开看看,是我给你的……遗诏。”
    
    李元雍倏然抬头看着皇帝泪水滑落脸庞,遗诏二字太过可怕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听。
    
    皇帝浸染丹药太深,唇色呈不正常的殷红,形容枯槁憔悴。皇帝自知大限将近于是立下诏书以防不测。而他如同雏鹰乳燕尚不能独立面对厮杀世界。外无依傍内无支撑他根本无法节制日益强悍的诸节度使。
    
    他甫一张口便已哽咽:“阿翁……爷爷……”
    
    皇帝定定看着他。李元雍眼睛神似他长子李愬恭。当日他也是这样恍然不知所措牵衣哭泣。
    
    他却不知道,他首先是手握杀伐决断的皇帝,其次才是一个行将暮年的老父亲。
    
    他最钟爱的儿子,以死来惩罚了他的漫长一生。
    
    他的儿子,死得好惨。
    
    皇帝慢慢说道:“朕还没有察觉,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亲朋子弟个个凋零。就连永光……也抛弃了朕,先她的老父亲去了。”
    
    李元雍愕然一惊。云林道观重军把守全为皇帝心腹。他的这位皇姑如何会死在重重包围之中?
    
    皇帝目光虚落于大明宫飞檐斗角连绵碧瓦。曾经御临天下的皇帝独自吞咽悲伤孤独,不过是个失去儿女的无法愈合创痛的老人。
    
    李元雍不敢再问。他只能说道:“皇祖父,若有人谋害皇姑定要严查。皇祖父勿要太伤心,孙儿还在你身边。”
    
    皇帝老泪浑浊轻轻摇首,说道:“永光已没有利用价值,要谋害她多此一举。她是自戕而死。朕的孩子们啊……”
    
    李元雍心中惊骇目含悲痛看着皇帝。
    
    皇帝恍然回神,说道:“再过几日,是你父亲……忌日。你前去洛阳行宫,替朕去看看他。这么多年你也没有去拜祭他,这次算是一酬宿愿。等到你回来,朕要开始筹备册封太子大典。”
    
    李元雍心中剧痛,他跪倒在皇帝身侧,眼中有泪水垂落,惶惶说道:“孙儿未曾见过父王,不能拜祭是人子心中之憾。谢过祖父体恤。祖父天佑吉祥,定能与日月同寿,保我大唐江山……”
    
    皇帝挥手道:“你我祖孙别说这些了。这样假惺惺话留给宗正寺去说吧。朕……年老体衰,数次想去洛阳,又怕睹物思情,相见之下,徒增难受而已。你……去尽尽孝道,灵前替朕上一炷香。”
    
    李元雍含泪点头。
    
    皇帝沉默片刻,说道:“朕先行拟了旨意,待你启程去东都洛阳之时,便封你父亲为恭愬孝悯皇帝,以正其名。亦是为了你……能够坐稳这江山。”
    
    李元雍哭到泪水朦胧气息阻滞。他心中震撼皇帝将事情讲到如此透彻。若不是大限将至皇帝原不必将事情考虑的方方面面滴水不漏。
    
    那道遗诏就放在他手边。堂皇皇位就在他手边。他只要一提起来,就可以提起大唐江山,万里社稷。
    
    那些人,他……心中所爱的,和他心中最信任的,都将会做这江山背后的枯骨,垫稳这张龙椅。
    
    他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能是一个人。
    
    李元雍慢慢展开遗诏。那诏书为皇帝亲笔:“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李元雍畏天明命,其有海纳百川之襟怀,桐枝非傲之气节,又惧太、中之业,将坠于地,今荣登大宝实乃民心所向,于此谨择吉日,登坛告祭,受皇帝玺绶,抚临四方——”
    
    “惟神飨祚大唐江山,永绥历服——”


第五十七章 脉络

    城南古刹梵音暮鼓呗响之时,含元殿金吾卫腰悬箭壶宝刀,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奔至刑部大堂,滚下鞍说道:“奉陛下圣令,有口谕给崔大人。”
    
    崔灵襄手扣卷宗停下朱笔,振衣而起。满堂官员随之躬身退出大堂。
    
    金吾卫道:“永光已殁。郭青麟一案所有案卷即刻封档,呈交上阳宫,不得有误。钦此。”
    
    崔灵襄沉默颔首,殷商领命即转向刑科案库,着刑部侍卫抬出五个宽大厚重黑漆楠木箱呈交北殿军。
    
    金吾卫双手捧着狭长螺钿檀木盒,上前一步单膝跪倒,说道:“陛下命末将亲手将此盒呈交崔大人。”
    
    殷商双手接过木盒转呈给崔灵襄。
    
    崔灵襄看着木盒上浮雕的青贝螺钿楼阁山水图,沉吟片刻便即打开,明黄丝帛上卧着的,却原来是一枚晶莹剔透的舍利。
    
    舍利为高僧骨殖所化。皇帝传下口谕又命送此物与他,虽未明言却实际表示要他自乱葬岗中起出郭青麟骸骨与永光公主同葬。
    
    郭青麟罪犯谋逆身受大辟,早已自宗亲谱牒中去除名讳封号。皇帝为防悠悠众口不能通过宗正寺与鸿胪寺下诏,于是给他一枚舍利嘱托他暗中行事。
    
    崔灵襄缓缓说道:“臣谨遵圣谕。舍利为佛骨与佛法所凝精华。佛法精魄与高僧肉身原本出自一体,自当还归一体。”
    
    金吾卫说道:“末将会将大人之言详覆陛下。末将即回宫面圣。先行告退。”
    
    崔灵襄返回案椅坐定,将檀木盒与一只满工雕龙顶香盒并放在桌案一处,又默默提起朱笔研判卷宗。
    
    殷商侍立在旁按捺不住,说道:“大人。”
    
    崔灵襄手扶长袖笔不加点,淡淡说道:“有话便讲。”
    
    殷商道:“今日倒也奇怪,先是温王着人送来一个盒子,后又是陛下传来圣谕。宫中两位宅家恁多赏赐,却为何不通过光禄寺焚香设案,着殿上宦官宣读旨意?”
    
    崔灵襄并不在意,翻过卷宗折过纸角,注了一个“疑”字,说道:“你若好奇,打开看便是。”
    
    殷商立即挽了衣袖拿起香盒,见明黄丝囊中盛着一块四指宽和阗青白玉板,密密麻麻皆是雕刻小字,并有皇帝朱泥亲笔填的名讳。
    
    殷商看清那名字心中不由震撼莫名头脑发蒙,他肃声说道:“这是——?”
    
    崔灵襄说道:“不错。正是温王自宗正寺中取出的,广平王李瑨岳的宗室谱牒。”
    
    殷商惊疑不定,如握一块烫手山芋立即扣紧香盒,说道:“温王殿下,这是,这是何意?”
    
    崔灵襄将案卷叠放整齐,道:“温王有钧旨,令本官彻查河阴之变真相。”
    
    愍厉太子李珃当年以巫蛊篡国,谋夺圣驾及宫妃五十余人性命,国势危殆。幸被肃王李愬恭察觉端倪并代皇帝中蛊,才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保卫社稷。皇帝早发过罪己诏数算过失,此案天下皆知。李元雍要查的是什么?还有什么可查的?
    
    殷商吸一口冷气,说道:“河阴之变为陛下亲自盖棺定论。若有怀疑便是怀疑陛下——大人待要如何?”
    
    崔灵襄饱蘸玳瑁狼毫,冷淡说道:“既然殿下慎重嘱托,本官自不能负了他的期望,查便是。”
    
    殷商急急说道:“大人三思!此案为无底深潭……”
    
    他一言未了便见数十名锦衣校尉顺序进了大堂,人人手上捧着鱼缸笔洗之物,为首之人恭声道:“末将为殿前侯麾下偏将。奉殿前侯之命,特地向大人进奉青鱼三十缸。”
    
    殷商顿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了看天,见日头西斜薄醺苍茫。呐呐说道:“今天可奇了。殿前侯怎的不挑半夜子时派尔等前来,却坏了他的规矩,提前了三个时辰?”
    
    为首偏将竟然脸红过耳,似是极为羞赧,说道:“回……回大人。鱼将军说,崔大人整日伏案写字容易眼涩手酸,游鱼花草最是养眼怡情,盼大人注重休息,不要为了公务……伤了自己的身子。”
    
    他声音越来越低,整个人似乎都要藏到那鱼缸之后。殷商几乎要大笑出声。鱼之乐为人浪荡随意,原以为他手下之人个个粗豪不拘小节,如他一般都是色中饿鬼。怎知还有这般面皮薄嫩的后生辈。终于有人为殿前侯三番五次的恬不知耻感到羞愧,真是快哉人心。
    
    众人将三十余缸青鱼安放在刑部大堂角角落落,与血腥暴戾刑具摆放一处,令威严耸峙的大堂顿时增添了诸多花鸟鱼虫自然之趣。
    
    殷商看着满堂器皿极不协调,心知鱼之乐毕竟武将不知家具摆设处处皆学问。然则这份细腻心思却是难得。他笑叹道:“你家殿前侯为人最是豪爽。正月间送了崔大人一车狐皮裘,如今尚还堆积在库房中无处可用。现又苦心孤诣送了这等大礼讨好我家大人,真可谓感天动地。”
    
    那偏将抱拳垂眸道:“还有一车杂色玛瑙,和田玉籽并水晶棋子方从驿站赶来,正等在门外,请大人笑纳。”
    
    殷商听得双眼发直,啧啧感叹,笑道:“谢殿前侯费心。崔大人一定笑纳。汝等还有何事,一并讲完再走。”
    
    那偏将说道:“鱼将军今晚设宴招待,还望崔大人赏脸出席。”
    
    殷商转眸看向崔灵襄。崔灵襄始终目不斜视全神贯注于手下案卷,他看他脸色平常揣摩不出喜怒不敢妄言。他想了想,说道:“殿前侯怎的没有亲自前来延请崔大人?”
    
    偏将回答:“鱼将军进宫去请温王殿下。嘱咐我等定要传达他的殷切盼望之情。”
    
    殷商嘴快,遂问道:“可知殿前侯带了什么贡品入宫?”
    
    他眼角余光瞄到崔灵襄手中狼毫微微一顿。
    
    偏将诚恳据实相告:“鱼将军两袖清风并未带任何贡品。倒是今晚宴请诸位大人并没有银钱,进宫向殿下借银两去了。”
    
    殷商肚中好笑一阵,又极为不齿。鱼之乐这厮竟也趋炎附势长了一双富贵眼,自从得知温王即将位列东宫,便时刻大拍马屁奴颜婢膝,连武将的骨气也不要了。
    
    他想了又想竟不由得暗暗动怒,说道:“崔大人公务繁忙无暇分身。若能拨冗必定出席,尔等且回去复命吧。”
    
    那偏将似是长舒一口气,他亦惧怕冷眼冷色的刑部尚书。连忙率众而去。
    
    殷商心中颇为失落,看着一屋子明彻如冰,晶莹类雪的青白瓷鱼缸,说道:“大人,这腌臜物看着碍眼,没得折了大堂威严。不如臣命人将这些青鱼白鱼的扔出去喂猫也罢。”
    
    崔灵襄环顾四周。鱼之乐不懂瓷器选购之物多为市肆中随便买来。质地尚可但个个造型古拙,更有甚者粗蠢呆笨难登大雅之堂。
    
    他合上卷宗,淡淡说道:“与我取一盘子玛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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