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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度几回幽-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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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靳徽的声音很轻,说出来的话却让仲五觉得重的要命:
  “不论在外面如何,回了茶楼,就只有一个仲五。”
  千言万语,都止于此再不能出口。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冬末的雨依旧冷得刺骨。随着这雨来的还有城外刚传来的消息,北秦大军,离江都已只有两个小镇,也就这几日间便要来了。
  家国不保,性命堪忧,才最令人心寒。
  
  他抬起头,楼上传来的琴声被风雨吹的支离破碎,依稀能辨别出是靳徽常弹的那曲《静观吟》,虽然只是首小曲,弹的却韵味十足。《心经》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岂止现今谁人不是陷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就算逃去山林隐居避世,逃得过自己一颗心吗?岂能毫无挂碍,作壁上观?
  孤灯下那人的脸,温热的烛火却衬的眉目倦冷。
  他近乎贪婪地隔着潇潇雨幕看着阁楼上的人,忽然又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和他说。他想说,外面雨大风冷,该关上窗免得着凉;他想说,春捂秋冻,春天还不算来,不该穿的这样单薄;他想说,已经不早了,应该收琴歇下才对他的病比较好。可是,平日这些琐碎却满是温暖关怀的话,此时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按说茶楼萧条,江都破败,他实在称得上是罪大恶极之人。虽然靳徽表现得毫不计较,但也令他心里更加自责。何以再能与他言笑晏晏,形同往日?
  梅君从来是刚勇果决,计划周密行事狷狂的;仲五却繁杂细琐,事事入微事必躬亲。此时梅君的身份已出,然而站在楼下的,只能也只会是那个细琐中还带些优柔寡断的仲五。
  他在江都已待不长,若是一走,这一生不知还能见他几回?刺客从来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何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知什么时候他也会成为他人刀剑下的一缕亡魂?他强睁着被雨水淋得模糊的一双眼,眼眶酸涩都不愿眨一下。明日便是老头子给他的最后期限,杀完夏侯翎就要即刻奔赴琼阳,他想……他想,此刻该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也许,也将会是此生的最后一次。
  
  “外面雨大,上来吧。”琴声停了,楼上的人微微倾了身子向窗外,语气一如既往的淡。
  他满身是雨,滴答而下的水珠缀满了一路,紧着眉抬眼看对面的人。面对毁掉自己家国的仇人,何以还能如此淡泊?何以眼中不见怨愤?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执着紫砂茶壶滤过茶叶才倒了茶在杯子里。茶香袅袅,是上好的君山银针。那人的鬓发眉眼,一举一动,他早就看了十年看进了心里面去,但今时以诀别之意去看,竟是美得惊心动魄,忍不住想让人落泪。
  他这样看了他很久,靳徽始终略微低着头,对坐无话。
  “阿徽,”他清了清喉咙,字字都带着叹息似的:“江都要没几天了,北秦军已经到青寻庄了。你……还不走么?”
  “我自六岁起,同父亲,哥哥流亡近五年,那时饥寒交迫,居无定所,见到穿官家衣裳的人都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恐。小的时候,觉得每日无一时是不累不痛苦的,十分羡慕在家待着的爷爷和小姑。”
  “许是原先的逃亡生涯太过奔劳,这么多年泡在药罐子里始终身子也不见什么起色。病重时,我不止一次的想,为何当初没同爷爷他们一起留在季家的院子里,至少此后不再受病痛折磨。”
  青年说着,面上神情却似乎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竟毫无起伏:“所以,我不想走。”
  “你……要在这里等死?”仲五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听天由命吧。”他没说完就咳起来,咳得比往日都狠,似乎是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般。靳徽忙从袖子中取出绢帕来捂住嘴,半晌终于是止住了咳嗽。
  待他拿开绢帕,嘴角竟有一丝红色的血迹,映着白皙的肤色,凄艳非常。
  靳徽笑了,笑得能令雨雪霜花都失却风采,仲五看了只觉得心痛得像有千百只毒虫在啃噬。
  “我是病入膏肓之人了,早死晚死不过就这几年,本没什么分别。”
  仲五几乎目眦欲裂地瞪着眼前这个人,一向平和的脸上不禁现出怒意来:“你就这么一心求死?师长的期望,长辈的牺牲,朋友的感情,在你看来都是虚妄吗?哪怕是病痛,只有活着才有治好的希望,人生一世,命改不得,连运都不愿争一争吗?”
  青年的眼中微微有些波动,他心里的希望稍稍亮起些来。谁知下句话又怄得他险些失态:
  “我已经累了。”青年摇摇头,神色满是倦怠。
  “那、那我呢,你我相识十年,对你来说也是一场梦一场空吗?”他忍不住,再也忍不住将这藏了十年的话问了出来。
  “你我只是……”
  “只是掌柜与厨子的关系是么?可是我心里,从来、从来……”
  他低下头,在他心里,阿徽是那个可以在面临血海尸山后安定下来的所在,是那个可以让他以一个普通人身份平安喜乐地生活的所在,是他二十年来不见天日的暗杀生涯中唯一温暖他的所在。在他心里,阿徽是家人,是朋友,是兄弟,他与他,可以战乱不离,生死不弃。
  所以,他不会看着他死。他要让他好好活着,倘若可以的话,他要一辈子陪他抚琴煮茶,闲云野鹤地过下去。
  十年的时间足以让往昔一切一切的回忆酿成一坛醇香却也热烈的酒,他记得他琴声里的孤寂哀伤,记得他极少喝醉时流露出的那一点点风流情态,记得他让自己娶吴霜时决绝的神情……他总想着与他人保持一定的距离感,好让别人对他少些眷恋感情,无牵无挂独自的去等待终结的一日;可仲五也早就暗自发下誓愿,此生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身份,也要陪伴着他。总有一日,他要将这经过长久岁月沉淀发酵后的酒拿出来,与眼前这个人,一醉方休。再不让他,始终只能沉浸麻痹在哀伤的曲调里,孤独地去看一年又一年的草木枯荣。
  长久压抑的感情忍不住要喷薄而出,他再一次强压下来,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阿徽,阿徽,我心里面,从来不曾将你看做简单的雇主掌柜。我知道,自己对你隐藏的太多,你恨我骂我都是应该。可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有不断的希望,就总会有开心的事情。错都是我的,罪有我来担,你不要放弃自己,好不好?”
  他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心心念念盼他点头说出声“好”来。
  “我……人总是斗不过天命的。”靳徽倦倦地摇了摇头。
  忽然下颌被略显粗暴的抬起,带着些许侵略感的唇舌不由分说地压过来,雨水淋湿的发触到额头,渗着冰凉的寒意。
  他一惊之后,伸手去推来人的胸膛,却被一把圈在湿冷的怀里动弹不得,挣扎后退逐渐都变得徒劳无功,相反还被逼出点欲拒还迎的意味来。沁人的梅香带着冷意袭来,那人的动作也渐渐变得温柔下来,细致而疼惜的,吻着他。
  他被带倒在铺的整齐的被褥上,束得规规矩矩的发髻乱了,掩得服服帖帖的衣襟乱了,淡漠的
  神情乱了。心,也乱了。
  他靳徽这二十七年是有无数值得羡慕夸耀之处的,生得一副清俊疏逸的好相貌,读得满腹诗书的好学识,开得江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茶楼,弹得承自名师独步江南的一手好琴——可是,才子多病佳人薄命自古天理,他不敢要承诺,不敢去妄求死生契阔的誓言,更不能去奢望什么白首不相离……他不得不将一切寄托在琴上,以琴声去填补那经年累月的孤独寂寥,期许琴能给予自己哪怕一点点温暖的慰藉。可是琴呵,终究只是块木头,冷的时候弹,只会越弹越冷。怎么办呢,他不愿,不愿待自己化作一缕亡魂时,看到那些悲戚苍茫的脸,看他们从今往后只能凭借回忆拼凑起支离破碎的往昔岁月。
  但是,此生,此生总要放纵一次,才不枉走这一遭。待他日游历幽冥,回首这一生时,不至于入眼的全是种种令人叹惋的遗憾。
  他这样想着,安然闭上眼不再挣扎。
  
  “嗯……”感到身下的人微微有些蜷缩,像是疼又有些像是怕,仲五俯□子在他耳边吻了吻,喑哑的嗓音带着点诱哄的温柔心疼:“别动,阿徽,一会儿就好了,忍一忍就好了。”说完他拨开他被冷汗濡湿的鬓发,慢慢的从前额一点点吻到被咬出血丝的唇,又是一个缠绵的深吻。
  青年忍着咳嗽,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正撞上仲五深如幽壑般的一双眼。他伸过手来,坚定而又缓慢的,与他十指相扣:“阿徽,等我,等我回来,不要死,不许死。”
  这么多年,他平生第一次面对自己的内心,声音虽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清晰非常:“好。”
  于是顺理成章的,一晌贪欢。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能不离不弃到现在的亲们我爱你们啊……问题多多啦……咱以后会很努力地去改正的……




☆、第十一章

  靳徽醒来时,午时的阳光亮的照花人眼,头顶上是矮小的船舱,自己正躺在简陋的木床上,随着水流浅浅的摇摆。身上的被褥都很厚实,衣衫干净整齐,连头发也拢的一丝不苟,桌案上依旧是自己常弹的那张“一池波”琴,还有常用的那套紫砂茶具。除了身上的钝痛之外,昨日的一切都仿佛不过是逝水无痕,一场迷梦。一切,都像是那人早就为自己安排好的。
  他勉强支着身子起来,一步步慢慢地挪到舱边。船尾是摆船的艄公,戴着斗笠,银白的须发迎着江风飘动,嘴里哼着几句跑调的乡间民谣;船头坐着个少年模样的年轻人,逆着光看不大清样貌,懒懒散散的箕坐在那里闲闲地看两岸的风景。两处相合,竟是一幅极闲适恬淡之景,令人不由得心头松下来。
  靳徽刚想开口与那少年搭话,谁知先出口的却是一阵低咳。他抓紧船舱的木框,忍不住弯下腰去。呃……不动还好,一动腰也痛得要命,险些就要摔倒在船板上。
  “先生!”刚才还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的少年闻声几乎一个箭步就冲过来,一把稳稳地扶住靳徽,语气急切里带几分关切甚至一丝责备,却是十分的情真意切:“先生怎的乱走,千万莫要跌伤了!”
  “咳咳……无妨……咳咳……”靳徽在少年的搀扶下回到舱内的木床上,喝下少年端来的温水,方才慢慢止住了咳,这才有空去看少年的脸。
  靳徽刚才就觉得少年人的侧影有些面熟,却愣是没想得起来。这下细看了眉目,顿时心下一亮,恍然道:“你是……楼门前的小乞丐小乙?”
  “先生竟还认得出我,倒叫小乙有些受宠若惊了。”少年抓抓头发,一笑露出颗小虎牙来,可爱的紧:“是仲五大哥托我照顾先生的。小乙从小就是孤儿,在江都长了这么大多亏仲五哥和先生好心施舍。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就答应仲五哥来送先生出关了。”
  “出关?”靳徽讶道:“那他人呢?”
  “嗯,仲五哥说关外有好大夫治得好先生的病,叫我一路服侍先生。”随即少年也露出点疑惑的神情,道:“仲五哥说,做完最后几件事,就来找先生,叫先生好好养病。曾经相约,绝不相负,叫先生放心。”
  “至于仲五哥去做什么,小乙也不知。”面对靳徽询问的眼神,少年露出几分歉意来。
  “多谢小乙。”靳徽拍拍小乙的肩膀。
  小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连忙转开话题道:“先生饿了吧?都快中午了,小乙这就去找刘爷爷生火造饭煎药。仲五哥说先生身子不舒服,该多躺着歇息才是。”
  少年说完就一溜烟走了,靳徽回想着刚才少年转达的那句“身子不舒服”,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本来自己就是一副沉疴病体,还经过昨夜那番折腾,如今连走路咳嗽都有力不从心之感,枉论舒舒服服的喝茶弹琴晒太阳?不过,他一点也不后悔。他这一生,还能够这样随心肆意而为几回?但愿,但愿那人能够遵守诺言,早日归来吧。
  
  一路上水路转陆路,乌篷船转马车,虽就两人,行李却是极多,着实让搬行李的小乙累出好几身大汗来。原因无他,皆是因为仲五此番有些“过于周密”之嫌。不仅打上了药物衣物等旅途必需品,还将原先阁楼里挂着的十张琴统统打了随行,连阁楼的大部分典籍也没有放过。几乎是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名琴古玩,一股脑全都装进行囊,恨不得把整栋茶楼都挪出关似的。靳徽除了对小乙偶尔冒出的嘟嘟囔囔的抱怨报之一笑外,心里也有些明白仲五的良苦用心。他怕自己不习惯塞外风物,便想着多带些旧物过来,聊以解闷也是好的;另一方面也怕曾经的国手季家保留下的为数不多的藏品毁于战火,说来确实是十成十的细致体贴。
  自转陆路后,一路向西北行进,沿途风光也越发地雄奇。无垠的草原,荒芜的戈壁,孤泉冷月,琵琶羌笛,的确是令靳徽见识到了世间另一番天地。虽一路行程颇为辛苦,但好在有药镇着,靳徽尽管体虚易疲,病情好歹不好不坏的挨着没有加重,也算是让随行照顾的小乙松了一口气。
  待出了玉门关,到了关外第一座小镇闲凉时,两人赶路的脚步终于停下。小乙将马车赶到镇子里唯一一家客栈前,吩咐好伙计照看马匹的事宜,这才对车里的靳徽说:“先生,仲五哥说的大夫,就住在这个镇上。我们先回客栈安顿一下,明日再去找他可好?”
  靳徽拨开车帘走下来,只见路边行人来往颇为热闹,穿衣打扮也是西域中原交相混杂,耳边是当地小贩带点口音的吆喝叫卖声,民风淳朴,不由得让人露出笑容来。
  “好。”靳徽笑着答道。
  
  第二天,小乙和靳徽起了个大早,吃过饭打理停当就出了门。
  “先生,按仲五哥说的地方,就是这一家了。”两人走了好长一段路,边走边问人,终于是找到了镇子边上的一家小院。小院看起来平淡无奇,跟周围的民居没有任何不同。
  靳徽上前敲敲门,很快门便开了。应门的是个小童模样的少年,看上去跟小乙一般年纪,也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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