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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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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明人不做暗事”的成语,邹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一个犯人谈私事,高腔大嗓的毫无顾忌。邹可谓是个不做暗事的“明人”,而在草庙子监舍里当“暗人”时,他高超的“演出”瞒过了包括崔老将军在内的所有人。可怜巴巴说哭便哭,像个鼻涕虫。就是说我无法将“明人”邹与从前的“暗人”孝子联系在一起。于是我只能将其分割开。我鄙夷从前的那个孝子陈(那时他说姓陈),感谢今天这个场长邹。

9月25日:给冯俐写信。晚上说了梦话,受到管教的批评。决心痛改前非。

——上述记录虽是两码事,却有内在联系,先说写信。以前曾托齐韵琴给冯俐捎去几封信,都没得回音。这次知道了冯俐的服刑新址,对建立联系重新燃起了希望。信写得很短,半行不到:见字如面吾好望复切切切。虽连着写了好几个切字,却也不敢抱太大希望,只当是投石问路吧。做梦显然与知道了冯俐的下落有关,我梦见了冯俐,地点在一根绳,隔着半截石墙谈了不少话。至于是否说话出声,自己自然是不清楚的。说梦话挨批这事听起来犹同天方夜谭,有句话叫“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按说做梦说梦话也不应在管制之例。当然这只是常理,而对我们犯人来说这些都不是可以随随便便的事。并不是说管教苛刻,而是说我们的身份特殊,倘若不加以限制,干活累了都一齐去蹲了茅坑,心情不好时都借说梦话发泄,那怎么可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人开始将听到别人的梦话作为向管教报告的内容,梦话不受理智的约束,常常会暴露出内心的隐秘。管教们认识到内中的价值。只要有人报告,便顺藤摸瓜进行查询。在清水塘曾出现过有人梦里咒骂管教的事,尽管本人指天指地地发誓予以否认,仍然受到了严厉惩处。这就说到了我自己由梦话招惹出的事端,后来才知道举报者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和我睡邻铺的强奸犯,只因抵制他的性骚扰,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与我谈话的是佟管教,佟盯着我的眼光俨然透出我是个犯了新罪的人。好处是他并不拐弯抹角,张口便说有人听到我污蔑劳改制度的言论。已经记录在案,现在要看看我的认罪态度。那一刻我还不晓得祸从梦来,便否认有此类言论。佟仍然是胡同赶驴直来直去,说他提示我一下,犯罪的时间不是白天是黑下。我说昨晚学习我没发言,一熄灯就睡了。佟接着问我做梦了没有。说到这儿我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说做梦的事大概会有,我这人一向爱做梦。佟说那就交待一下做了什么梦。我做出想的模样,实际上却在思索要不要把梦和盘托出。思索的结果是不允许佟破坏那个留下美好记忆的梦。我说报告佟队长,我梦见自己回家了。佟管教追问:回家都干了什么?我说报告佟队长,回家我妈为我包饺子吃。我饱餐一顿,还和我爹谈了不少话。佟说交待谈话内容。我说报告佟队长,主要是向我爹报告在这里的改造成果。佟问具体内容是什么。我说报告佟队长这个记不起来了。佟抬高声音说你不老实,自己做过的事怎么会记不起来了呢?佟有意无意混淆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而我又不敢明确指出,只有不吭声。佟仍穷追不舍非要我交待出在梦里说的对抗劳改制度的话。还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事实上是耳朵不是眼),想蒙混过去是不成的。再往下我硬是给他来个不吭声,死猪不怕开水烫,佟大概也觉得再追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把我训了一顿。说句以后要好好端正改造态度,惟有这样才有出路。我说是佟队长。这“是佟队长”大概就是前面所说的“决心痛改前非”了。

9月26日:开始写小说。

——这一天想了半天也不知该怎样记。小说是在大事记本子的后面写,起的题目叫《回家》。从晚饭后写到晚点名前,写了两页纸,看看不满意,临睡觉前我悄悄对李戍孟说很费劲,看来我不是写小说的料。李戍孟鼓励说别灰心,坚持往下写。我把写好的那页撕了,想重新开个头。

9月27日:今天公检法来人宣布将三名顽固反革命分子改判为死刑,并在老地方执行。

——也许是惯例,每逢重大节日前夕要处决一批犯人。死犯早晚要死,选在一个有意义时刻执行也无可厚非。据老犯人讲,农场的犯人因逃跑,严重违规、抗拒改造等行为每年都有被改判为死刑的,由市里的公检法单位来宣布并执行。常了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听枪声一响,无非在心里念咕一句:又少了几个吃饭的。仅此而已。这件事本用不着记录,这次记了只因为枪毙的有我所在监舍的林永乾。听到这个名字会想到前面我曾记的。一次去洗澡的路上李德志说林永乾很快就会死。当时我不信,他说不信等着瞧。这次真被枪毙了。预测的事在没被验证之前永远是预测,而预测一旦被验证就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会觉得人的命运确是被冥冥中的一只手所左右。这事的确有些玄。林永乾本人似乎也有死的预感,在枪毙的头几天郝管教在地里有一搭无一搭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他回答五十五岁。郝管教说五十五岁也可以了。开始他没在意,回监舍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就对其他人讲了这件事。其他人也没往多处想。事后大家才恍然大悟:郝管教肯定是提前知道的,那句“五十五岁也可以了”的话是对他的一种安慰。是善意。说起来林永乾平时也过于放肆了,对哪个管教都敢于顶撞,且成天病恹恹的,不是个好劳力。他本该清楚自己判的是无期徒刑,靠死刑最近,假若需要拉走一个人去枪毙,他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他忽略了这个,关羽大意失荆州,他大意丢性命。我由此想到吴启都,我让李德志“算算”吴的病会不会夺走他的命,李德志不打一点垠地说他活不长。我信。

9月29日:

——我自己约定凡只写了日期没写内容这一天该记的事是写小说。我会记得前面空着(大事记),就是写在后面(小说)。同样的时间段写了同样的一页纸,最后看看还是同样的不满意。末了同样撕掉拉倒。《回家》搁浅。很懊丧的。我决定暂时停下,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写。省得浪费宝贵的纸。

10月1日:今天是国庆节,放假休息,小建国失踪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管什么节,只要过节就好。过节可以休息,还可以改善一下生活,对我们犯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头天晚上的学习会上,高干发言说建国十年来取得的伟大成就的时候又哭了,泣不成声。用他的话说是喜极而泣。解若愚烦烦地吼他,说明天才是国庆节,要哭等明天也不迟。他止住哭,看样是接受了解若愚的建议,要把眼泪留到第二天流。第二天倒好好的了,没哭。日头快下山的时候,我到外面收衣裳,刚把晾晒了一天的呢大衣抱在怀里,便见齐韵琴神色慌张地奔过来,认出我后张口就问:看见小建国了吗?我说在这儿吃了午饭就不在了。齐韵琴急得双脚乱跳说:怎么哪里都找不见呢?又问一句真的不在屋里吗?我说我刚从里面出来,确实不在的。她跑走了,朝管区大门跑去,边跑边呼儿子的名字。叫声凄惶。

当晚营门一关,任何人都进不来了,情况不知。

10月2日:小建国死了,淹死了……

——记这一行字的时候我哭了,两眼模糊,无法再记下去。自从昨天傍晚齐韵琴跑出营区去寻找小建国,我的心就一直悬着。总觉得事情不妙。我请李德志预测一下小建国的去向安危,也是有病乱求医,有事乱请神了(自从林永乾死后他被人称为“小神仙”)。他告诉我小建国没事,我才放了点心,入睡了。

小建国的死讯是上午在地里干活时得知的。先是听见凄惨的一声女人长号,哭声是从清水塘方向传来。辨不出是什么人,而我一下子想到是齐韵琴,又想到一定是小建国出事了。我的心不由战栗起来,下意识地对身旁的解若愚念叨着:小建国死了,死了……如果我不是犯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奔往清水塘看个究竟,但不能够,我没有这种自由。小建国给我的惟一信息便是他妈妈的哭声。那是呼天抢地肝胆俱裂的哭。而后哭声骤停。一切又陷入迷蒙中。

小建国的确切死讯是下午听郝管教说的。他说得简单又简单:齐韵琴在漆黑的野地里寻觅了一夜也没有找到她的儿子。天一亮就奔到营区找到佟管教,请佟派人寻找小建国。佟就带人四处寻觅,最后寻到清水塘边。发现草丛上堆着小建国脱下来的衣裳,不用说人是落进塘里了。立刻下去几个人打捞尸体,一是水太深,再就是塘面太大,尸体没有打捞出来,就作罢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水上出现一件白亮的物体,像一条翻了白肚的鱼,再看仔细就是一个小小的躯体了。人们再次下水,将这具浮上来的小尸体打捞了上来。齐韵琴当场昏厥过去。就这样的过程。

往下的时间小建国那张早熟又不失天真的小脸就一直在我眼前浮现,随着他的死这张小脸将永远凝固在我的记忆里,不会改变。而他那瘦小灵巧的身躯却动了起来,我的眼光也能够追寻到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一溜小跑奔向清水塘,在快要到达塘边的时候他匍匐在地,然后缓缓向塘边爬去(怕惊动鸭子)。他看到了塘面上的鸭子,鸭子沐浴着阳光,悠闲地游来游去。小建国小脸上绽出了笑容,他开始脱衣,脱得十分麻利。日光温暖,风却是凉的,他不由打了一个哆嗦,他开始向塘边爬去,草已枯黄,根茎变得尖利,肚皮被划破了(尸体认证了我的臆断),他却没有察觉,没看见流血,也不觉得痛,为了入水前不被鸭子发现,顺顺利利为爹弄到几颗鸭蛋,这既定的目标集中起他全部的精神。好了,他靠近了水边,他的小身体完全没入水中,这时他再打一个哆嗦,小身子不由向一起收缩。他这时应该预感到事情将会不妙,可他没多想什么,他舒展开四肢,向塘中的鸭群游去,轻轻地划水,缓缓地向前,只将小脑袋露出水面。他终于靠近了鸭群,就在这可以下手的时刻他突然感到一条腿产生巨痛,痛得钻心,使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失去了浮力,他开始下沉,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生命面临着危险,他张开双臂使劲地拍水,骤起的响声将鸭子惊得四处逃散。他漂浮了一刹又开始下沉了,他更加拼力击水,并试图向塘边游去,可他做不到,腿的不消停的疼痛已使他的下身完全瘫痪无用,只能靠两只臂膀支撑着身子不往下沉。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感觉到臂膀变得麻痹,好像已不再长在自己身上。这时他明白自己要完蛋了,想到这个脑袋已经没入水中,但是他仍不甘心,又拼尽全部气力将双手在水中往下使劲一压,他的脑袋竟又钻出了水面,他就不动了。趁这空当他看了一眼头上的天空,又轻轻呼了一声,然后就伸直了双手,任凭小身子向下沉落,不久,眼前一片漫漫无际的黑暗……以上是我头脑里对小建国死的臆想,或许不是那么回事,也或许差不太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臆断中有着非由臆断而来的真实,那就是我心中深深的悲痛……

10月17日:

——《回家》改完了。这一改与前面写的很不同,我用了一个很省事的方法,就是把竹川儿子讲他爸爸回家后的过程如实记下来,看了看,觉得并不犯忌。题目仍是用《回家》。

天亮了我醒了知道爹回家了。开头我没认出是我爹,看着他心想这人是谁呢?咋和我们躺在一个炕上?妈说涛儿你爹回来了。我没吱声,还盯着他看,妈笑了说涛你咋那么看他,他是你爹呀。我心里疑惑:想这个胡子拉碴的黑猴咋会是我爹呢?转念又想妈说是了也就是了。

假不了。爹一直笑呵呵地看着我,隔着妈伸过手来摸我的脸。他的手好硬好硬。妈说涛还不叫你爹?我不叫,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出口。妈还催我,爹说算了算了,两年多不见生分了,再说叫不叫我都是他的爹。

妈起身去灶间做饭了,爹就把我揽在怀里。他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轻摩挲,这动作使我相信他就是我的爹了。小时候每遭惹妈生气了就叫爹搂着我睡,爹就爱这么用手给我摩挲。爹这么一边给我挠痒一边向我问这问那。我也向他问这问那。我说爹你咋老不回家呢,我和妈想你。他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问再不走了吧?他说不走了,这遭回家就住下了。我说爹咱们能回城里吗?他想了想说为什么非回城不可呢?我说人家都说城里老师水平高,以后考大学录取的比例高。爹说这倒是个问题。又说咱们争取吧。

吃了早饭,爹说要出去转转,说回家了该去看的都要去看到,我不在家的时候大伙儿对你们娘俩多有关照,应该说几句感激的话。妈说你去吧,早点回来,都挺困难的,别在人家家吃饭。爹应了。爹又对我说涛和我一块吧。我就抓住了爹的手。这时候我心里很自豪。平常在街上看见小伙伴被他爹牵着手,很羡慕。和爹一块出门真高兴啊。

出了门爹说涛咱们先去供销社。我说还是老地方。街上没有一个人,连鸡狗也没有,我心想咋愈是叫人看看就愈没有人呢?穿过一条胡同就到了后街,供销社大门还关着。爹说来早了。我说没关系。就敲门。门开了。卖货的老哑巴看见我爹就哇啦哇啦地叫。意思是欢迎。

爹冲他笑了笑,没吱声,爹知道他耳朵也聋,说话也听不见。爹问我想吃啥。我指指装在玻璃瓶子里的糖块,爹就向老哑巴指指。买了糖块爹又买了香烟和火柴。上街了。爹把糖块装在口袋里,说涛吃吧,等会串门有小孩每人分一颗。我点点头。又让爹牵着手。爹说先去你丰久大哥家。就拐向西。丰久大哥是村支书。进了门,丰久大哥一家正在吃早饭。看见爹丰久大哥的样子挺吓人,盯着爹光看不说话。我赶紧掏出糖块给丰久大哥的双棒儿连壮和连兴。爹也掏烟向丰久大哥递。抽着了烟丰久大哥才冲我爹说了话。一张口就问你怎么回来了。

爹说没事了。丰久大哥问你不是判了十二年?爹说是。丰久大哥说咋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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