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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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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食。

张:日食的象征是什么?

周:……是说发生日食很稀罕。

张:别走题,我问的是象征。

周:我说不出。

张:说不出为什么要让张撰这么画?

周:真的说不出。

模拟审讯到此中断了。张撰说不能说画的是日食,因为日食的象征太明确。我说不说日食又该说啥呢?张撰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好好开动一下脑筋,上回你那句“磨房里的磨听驴的”不就解释得很好吗?我苦笑笑说是急中生智啊。张撰说那你就再来回急中生智吧。我说我想想,可想了半天没有智生出。张撰也无可奈何,说立马想不出来就慢慢想,千万别抱什么侥幸心理。想出了说法要尽早通知我。我说好。我又问他和王妃的事,他立刻就喜上眉梢了,说很好,正健康发展着。我说能预料到前景吗?张撰说自然是希望能实践有情人终成眷属啊。我说衷心祝福你。张撰笑着说我也衷心感谢你。之后张撰就走了。

李宗伦——

李宗伦留在我头脑中最后的形象是一张极其狰狞的阴阳脸。那天看着狱医从他头上揭去纱布我禁不住“啊”了一声,病房里其他光头病号也都大瞪着眼,霰弹的火药侵蚀进他右边脸的皮肤里,看上去像抹了一层黑灰。李宗伦自己看不见,他看见的只是在场人的惊愕。他问道你们都怎么了?大家连忙掩饰说没什么。说这么重的伤没留下残疾真是万幸啊,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说恢复得这样快也是没想到的。七嘴八舌地总算把事情搪塞过去。

然而肥皂泡迟早有破裂的时候,李宗伦还是知道了术后脸上落下的可怕印记,这打击对他是致命的。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只说被枪击这件事,打都打了,又何苦计较用的什么枪?再说又有哪本书上写了射人不准用猎枪?而现在猎枪的火药又留在了他的脸上,成为永不磨灭的耻辱。愈要面子愈得不到面子,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问题还在于他硬是不肯接受这个现实,时时处处都对这一现实进行掩饰,他不再迈出病房一步,一天到晚歪着个脸,以那半好脸与人相对。如迫不得已须离开病房,他就用手捂住那半边黑脸。这些是外在的表现,更甚者是他的精神明显垮了,眼光直呆呆的,也非常神经质。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眼光在他脸上有稍多的停留,他便怀疑人家在欣赏他的缺陷而以仇恨的目光相对。他原本就是个内向的人,不多言谈,现在则更沉默寡言了。相比之下,他和我说话还比较多,许是我匿于深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不存偷窥之嫌的缘故吧,因此才对我比较友善。一旦开启了嘴巴,他就像老太婆那样絮叨起来,非常神秘,将声音压得极低,将嘴贴到我的耳朵上,那些被他尽数视为“仇敌”的同房病友们是断然听不见的。话题也是海阔天空,且不断地跳跃,从南朝一下就到了北国。不管说什么,最后终归要回到一个既定的话题:死。也不管我如何试图将这话题扯开,他总是执拗地将话题扳回去,这样我俩的谈话就千篇一律,形成一种模式。比如:

李:活着还是死去?这是沙翁剧里的一句著名的台词,内含人生的真谛,什么叫人生真谛?这就是。

周:人有生也有死。

李:不,这不是沙翁的原意,原意是生与死的可选择性,人可以选择活,也可以选择死。

周:中国人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人生的真谛。

李:关键是怎样的一种活法,是活得屈辱,还是活得尊贵。

周:活就是活,死就是死,哪有这么复杂。

李:人不能回避死,谁回避谁就是懦夫。

周:得过且过吧,多想想高兴的事,少想那些苦恼事。

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马上就收麦子了,想想消灭白军(白面饽饽)岂不快哉?

李:毛主席说过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有的人的死重于泰山,有的人的死轻于鸿毛。

周:泰山也好,鸿毛也好,对单个人来说死的本质是一样的,那就是消亡,人死如灯灭。

李:死是人生最终归宿,因此充满着诱惑。

周:何必自欺欺人?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老儿不都是寻求长生不老。

李:也不尽言也,高贵赴死的帝王也是大有人在的,田横、项羽、虞姬……死得悲壮,名扬千古。

周:且慢,死得悲壮,悲字总在其中吧。

李:恕我用语不当,不过悲壮一词是活人强加在死人身上的,死得其所,何悲之有?

周:死亡终不是欢畅。

李:这同样是活人对死亡的感受。

周:死人的感受只怕没机会表达。

李:我是死过去一回的人。

周:那你就说说死的感受吧。

李:一言以蔽之,走向死亡的过程是美妙无比的,面对着一个五彩缤纷香气扑鼻的世界,天空要多蓝有多蓝,水要多清澈有多清澈,动物会说话昆虫会唱歌,你轻盈的身体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飘飘悠悠,舒畅之极,你急于飞向极乐世界,什么叫欲罢不能呢?这一时刻就是……

周:……

我无言以对。一个死去一回的人绘出的死亡景象,是由不得一个没死过一回人的反驳的。我只是想,如果死亡真的像李宗伦描绘的这般妙不可言,那么每个人都应当义无反顾地去死。

死去的人是聪明透顶大彻大悟的,而活着的人却是愚不可及,犹如我自己。

李戍孟的小说稿——

自从听张撰说当局对监舍进行过一次大搜查,心里就一直忐忑不安,一是那幅画是否被搜去尚未可知,再就是我带出来的李戍孟的小说稿不知会不会受到追查。不少人都知道李戍孟有这么部书稿,没搜出来肯定会引起人的怀疑,怀疑这部书稿的去向。而我又不敢担保李给我书稿以及我从“马厩”带走时没被人发现。可见危险是蕴于其间了,随时会降临到我的头上。

所有的诘难我们犯人都只能被动地承受,除了编出一种“说法”搪塞之外,再没有别的主观能动性。时间一久,就使我们形成一种心理定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就“打破头用扇子扇了”。

我想既然眼前还没追查过来,不妨抓紧时间看这部书稿,一有变故就想看也看不成了。遗憾的是,我到底还是没有看成。

苏英——

就是在我决心要读李戍孟的小说的那天苏英出现在我面前,我一下子惊呆了。我吃惊的不是她又来找我,而是她从上到下全变了样,穿一身黄军装,戴一顶黄军帽,开始那刹我断定是自己装病的伎俩被揭穿,队里派来警卫战士把我擒回去。弄得我好紧张。待认出是她我的身子还是直僵僵的。我埋怨说苏英你咋这样,我还以为来了革命战士呢。苏英笑了,说我就是革命战士啊。我摘帽了,回到了革命队伍里,你不为我高兴吗?我说高兴。

苏英来我真的很高兴,站在院里我向她问这问那,惟独没问冯俐。她倒挺敏感的,头一偏笑道最要紧的咋避而不问呢?我说啥是最要紧的呢?她说问问你自己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冯俐的情况你不是在信里写了吗?她拍下手说看啊贼不打自招了吧。

中午在病房里吃了饭,苏英将带来的食品向病房里的光头病号分送,换来一片感恩戴德的歌颂。苏英总是很周到的,这是冯俐所不及的。平心而论,苏英是个很不错的女子,热情,懂得关心人。拿我来说,曾伤害过她,她不计前嫌,对我还一如既往,对此我心里既感动又歉疚。为什么我不愿在她面前再提及冯俐,也是出于这种心情吧。

饭后我们又回到院子里,又说了一会儿话,我发觉她久久望着我。后说周文祥我想听你一句话哩。我说什么话?她问:我来你欢迎不欢迎?我说欢迎。她又问高兴不高兴?我说高兴。她问从心里?我说从心里。她说要真是这样,我就在这里住几天,否则我下午就回去,你决定。我一点儿没想到苏英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再笨,也能体会出其中所包含着的一种暗示。苏英巧妙地将这个球踢给我。如果在几年前,我很清楚自己会怎样做,我不会允许自己对冯俐有一丝一毫的亵渎。而现在,一切都成过眼烟云了,冯俐可能打算永远不同我联系。我所有的热情与愿望都变得很荒诞,这是一;另外我还必须承认,即使一个苟延残喘的动物,意识中仍难以做到六根清净,渴求着女性的抚慰与滋润,是爱情之外求其次的那种吧,也是动物世界普遍存在着的那种吧。性爱,确像一面生动的旗帜在欲望的地平线上飘舞。现在,似乎移动起来,且愈来愈清晰。我是希望苏英留下来的,从内心。我说苏英我希望你能多住几天,咱们好好聊聊,只是……只是什么?苏英问。我说只是你住的问题不好解决。苏英似松了口气,说这个就不用你管了,我自有办法。她又说晚饭前我再来找你,等着我。说完冲我一笑,转身走了。望着她全身戎装的背影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一种陌生,我问自己,她就是曾贴出《反“反推倒高墙填平鸿沟”》并且积极为《大地》出了谋划了策的那个历史系女生吗?我知道是,却又不敢相信,真是世事沧桑啊。

不到傍晚她就兴冲冲跑来了,告诉我住的地方已经解决,在就业队的一个“二劳改”家借宿。又说她刚跟狱医交涉过,可以带我到外面去走走。我不怀疑她说的任何一句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相信苏英能将寓言变成现实。

在苏英的“押解”下我离开了医院,向远处的一望无际的麦田走去。说“押解”并不为过的,一是院方把我交给她带出,她就成了我事实上的羁押人,跑了人她要负责任;另外在劳改营的辖区内一个穿军装的人跟在一个犯人后面,从直观上不是押解又是什么呢?

或许我俩在意识中存在的一种无形的心理烙印,我们确像押解般一前一后走着,不能说什么。但心里是激动兴奋的,这怕是十年当中享受到的最大的一次自由了,况且还是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我抬眼望向正南方向的那座高耸的山峰,我头一次觉得那山是这等的壮丽,像一个威严的巨人俯视着它脚下的土地河川,心中不由生出一种敬畏。我一直认为,大山是有灵性的,一座山就是一尊神明。这种认识由来已久,有一次在一根绳休息,话题不知怎么扯到科学与迷信这上面来。发生了争执,我和张撰认为不应把对大自然神秘现象的敬畏视为迷信。梁枫说他小时就让黄鼠狼附过身,他看见“黄爷”捻着白胡子冲他笑,眼见为实嘛。解若愚和俞华峰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为了论证神明的不存在,解若愚提出一个问题,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他看着咱们这么受苦受难咋不发发慈悲,予以救助呢?张撰回答得很干脆:上帝很忙。需要他救助的人太多,忙不过来啊。解若愚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问:那你说上帝要忙到什么时候?张撰张口就来:再忙上三四十年吧。解若愚又问:上帝给你写信了?张撰哑然。

大约走了一里多路光景苏英将我喊住说别老像熊瞎子似的走个没完,到河沟边儿树底下坐会吧。就听了她,坐下。开始两人都不说话,似乎无从说起。后来就互相询问一些事,很广泛。也谈及各自家庭的情况。我告诉苏英我的父亲已于两年前去世,母亲随大哥一起过。弟弟妹妹都结婚了。现在也不太通信,写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即使是一家人十年八年不见也就成了陌生人。所以现在家的概念很淡漠了。我问苏英为什么还不结婚,也三十多岁了。苏英不语,只低着头。军帽帽檐儿几乎遮住整个脸。我后悔不该说这话。也许形成了一种强迫观念,我的眼光一看见她的黄帽子就觉得不自在,就生出一种隔膜感,甚至还有一种恐惧感。而在我俩相对而视的时候,我就又看到了原来的苏英,感到亲切起来。我又问她在厂的情况怎样?摘帽后能不能考虑重新分配工作?她说原本是可能的,但后来大病了一场,体质很差,动不动就晕倒,就搁下了。这次来我发现苏英的气色很不好,面皮青黄,本以为是让黄军装映的,听苏英说病了一场,再看她就真的像个病人样。我问她得的是什么病。她叹口气说想想也怪自己,为了摘帽差点连命都搭上了。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厂里有一个车间经常有有毒气体泄漏,为提前给人警示在车间里养了鸟,人进到车间先看看鸟还活不活,鸟活说明没有泄漏,鸟死了就告示出危险的存在,就赶紧通知维修人员进行修理。他们维修时都戴着防毒面具,即使这样时间也不能太长。她说她刚进厂时在这个车间干了一年多,后来把她调到另一个车间,根据她的表现和领导的许诺,她觉得在三年内摘帽是不成问题的,可没有。一点风声也没有。后来厂里发生一起事故,一个女工被有毒气体熏死了。女工的家人到厂里闹,许多工人也提出抗议,扬言不保证生命安全就起来罢工。罢工倒是没罢成,但拒绝到有毒车间去工作。这时她觉得是以实际行动向党和国家证明自己一腔热血的时候了,便主动提出回那个车间。有人解救于危难之时,领导自然很高兴,又许诺尽快考虑给她摘帽的问题。就这样她重返“坟场”(工人对那个车间的称呼)。开始几个月没出现泄漏,自然她也不敢大意,每次进了车间先朝挂在管道上的鸟笼看看。直到有一次她被熏倒在地上,幸亏被人发现得早,拖出去抢救,才捡回一条命。原来是这样。这完全符合苏英的性格,我只是不解,为什么这次进车间不先看看笼子里的鸟呢?她说她看过那鸟好好地站在笼子里,就以为没事了。后来她才知道,进车间那时刻鸟已经熏死了,没躺下是因为它的尖嘴搭在笼子的竹条上,挂起来了。这就给人以还活着的假象。她叹了口气说:也许这是应该发生的事,我想表现,扮演了一个不光彩的角色。我明白她说的不光彩是指什么。她能这样剖析自己,已证明了她还是原来那个苏英,起码本质上还是。我在心里为苏英难过,由苏英我又想到冯俐、齐韵琴、王妃以及一根绳那边的那些女苦役犯们。她们所承受的屈辱与痛苦要远远超过我们这些男犯的,然而上帝却仍然在忙着别的事。

又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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