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漕运码头-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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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汝林心里翻腾着疾风暴雨,踩云架雾般地回到了大运西仓的衙署,推开门一下子愣住了,许良年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客厅里……

许良年随随便便地说:“不用多礼,坐吧,本官等你半天了。”

金汝林问:“大人找我有事?”

许良年说:“当然,很重要的事。你见到小鹌鹑了?”

金汝林一愣,这件事他做得很绝密,怎么这么快就让他知道了?

许良年说:“小鹌鹑跟你说了些什么?”

金汝林支吾着:“啊……随便聊聊……”

许良年说:“随便聊聊?随便聊聊能到那个地方去?”

金汝林说:“啊……她托付我一些事情。”

许良年说:“是不是孩子?他让你来跟我要孩子?”

金汝林又惊愕了,许良年怎么什么都知道了呢?

许良年说:“不错,那孩子是你的。我早就知道那孩子是你的,我让她顺顺当当地生了下来,又为你们精心地扶养着,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了吧?”

金汝林欠起身说:“谢谢许大人……卑职不胜感激。”

许良年说:“我可以告诉你,孩子很好,是个儿子,长得很像你,好好培养吧,将来会有出息的。”

金汝林急切地问:“那孩子在哪儿?”

许良年交给金汝林一张字条:“拿着我的字条,他们就会把孩子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金汝林问:“什么条件?”

许良年说:“你连夜就离开通州,抱到孩子以后就回你的湖北老家去,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金汝林问:“为什么?”

许良年说:“因为小鹌鹑已经死了。”

金汝林叫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许良年说:“她是喝了你带去的酒以后死的。”

金汝林叫嚷着:“不……不可能……我的酒菜是干净的……这不可能……”

许良年说:“不错,你的酒菜是干净的,可是你走以后,她又跟狱卒要了一杯水,那杯水可不干净……”

金汝林的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你这个杀人犯……”

许良年说:“不,你说错了。杀人犯是你,谁都知道是你今天到监狱去的。明天一早,夏雨轩就会派人来抓捕你,你还是快点儿走吧……”

金汝林傻了……

许良年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又转过头来说:“你放心,我会好好安葬她的。我再多说一句,你要把自己的嘴巴牢牢地锁住,铁麟扳不倒我,也救不了你。”

许良年走了,金汝林一直呆愣愣地站着。过了许久,他才明白,真正的噩梦开始了……

※※※

小鹌鹑从仓场总督衙门里被抓走的消息,尽管夏雨轩做得非常秘密,还是不径而走,迅速地在坐粮厅和两仓传开了。这也许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也许是有人故意散布出来的这个消息。这个消息不但炒热了蛤蟆案的新闻,而且还传出了一个有关仓场总督的天大秘密:小鹌鹑是铁麟大人的奶妈,铁麟大人就是每天吃小鹌鹑的奶水的。

首先被这消息震动的是林满帆,他从小鹌鹑很自然地想到了自己的老婆樊小篱。

林满帆带着满心的疑惑回到了家,正是傍晚时分,樊小篱做好了饭,正搂着孩子等着他回来吃晚饭。这是西仓附近一个很温馨的小院,三间北房,两间小西房,院子里有一棵合欢树。小饭桌就摆在合欢树下,连碗筷都准备好了。

自从林满樊到大运西仓当差之后,樊小篱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丈夫在外面混得很体面,收入也不薄,儿子已经能够满地跑了。她在家里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她在铁麟家里的尴尬,在冯寡妇家里所受到的创伤,渐渐地平复了。她希望日子就这样淡如流水般地过下去,直到她跟林满帆白头到老,直到儿子长大成人,直到儿子又有了儿子……

丈夫回来了,她敏感地觉察到丈夫的脸色不大好看,或许在外面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这是男人常有的苦恼,做媳妇的该更加体贴照顾才是。她把孩子放下,为丈夫端来洗脸水。孩子挓挲着两只胳膊朝林满帆扑过来,亲亲热热地喊着爸爸。若是平时,林满帆肯定会把儿子高高地举起了,疯吵疯闹一番。儿子是他亲手拉扯大的,他对儿子的骨肉之情便格外深些。可是今天,他没有理睬儿子,儿子扑过来,他却把儿子扒拉开了,儿子跌倒在地上哭了起来……

樊小篱马上过来,抱起儿子,拍打着儿子身上的土说:“你爸爸累了,别烦他了,来,妈妈抱你……”

接下来便是吃饭,林满帆依然沉着脸,低着头,连看都不看媳妇一眼。平时可不是这样的,离开了冯寡妇家,林满帆为了补偿对媳妇的爱,赎自己的罪过,对樊小篱格外的温存和珍爱。他总是按时回家,就是外面有应酬也都事先打招呼。坐粮厅的官吏将混迹于风月场视为时尚,可是林满帆从不涉足。在这方面,他有很好的口碑,也常常受到同寅的奚落。回到家里,也总是有说有笑,常常把一些新闻笑话说给樊小篱听,使这个温馨的小院充满了笑语欢声……

樊小篱心里打起了鼓,丈夫今天是怎么了?

丈夫吃完了饭,却没有离开那张小饭桌,又沉着脸默默地抽起了烟。

孩子睡了,樊小篱把孩子安顿好,便坐在小桌旁边刷洗着碗筷。

林满帆终于开口了,这口开得非常艰难,似乎想了许久才找到开口的时机和方式。他问樊小篱:“你认识小鹌鹑吗?”

樊小篱一愣,想了想,觉得这名字很陌生,她摇了摇头。

林满帆又不说话了,或者是在想着往下该说什么。

樊小篱沉不住气了:“小鹌鹑是谁?”

林满帆说:“是杀人犯,被抓起来了。”

樊小篱说:“这就怪了,杀人犯你问我干什么?我怎么会认识杀人犯?”

林满帆气乎乎地说:“她不是现在杀的人,是几年以前杀的人,刚刚犯了案。”

樊小篱问:“她杀的是什么人?”

林满帆说:“是她男人,她杀了她的男人。”

樊小篱也气愤地说:“这娘们也忒狠心了,杀自己的男人怎么下得去手?”

林满帆说:“你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被抓到的吗?是从仓场总督的衙门里,她是铁麟的奶妈,你怎么说你不认识?”

樊小篱一下子愕然了。

林满帆看着妻子。

樊小篱的双手颤抖起来。

林满帆说:“你告诉我,你在铁大人家里当奶妈的时候,是在给谁喂奶?”

樊小篱没底气地说:“是……他的孩子呀,怎么了?”

林满帆紧盯着问:“是谁的孩子?”

樊小篱说:“当然是铁大人的孩子了……”

林满帆说:“是铁大人的什么孩子?”

樊小篱说:“啊……是他儿子……不是孙子……铁大人的孙子……”

哗啦一声,小饭桌被掀翻了。

樊小篱惊恐地看着怒火中烧的丈夫。

林满帆叫喊着:“你给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小篱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林满帆吼叫着:“你是不是在给铁麟喂奶?”

樊小篱咚的一声跪了下来:“他爹……我……我对不起你呀。”

林满帆见媳妇跪下了,便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痛苦万分地说:“小篱,你……你不该瞒我啊……你骗得我好苦啊……”

林满帆双手捧着脑袋,呜呜地哭了起来。

樊小篱忙扑上来,抱着林满帆说:“他爹……你听我说……我……我只是给他喂奶……他……他从来没碰过我……没有……一点儿也没有碰过我的身子……我向你发誓……”

林满帆腾地跳起来,把妻子掀翻在地,怒骂着:“你这个贱货,你骗谁呢?天天给一个大男人喂奶,他不碰你,他是什么?是一个死尸吗?是一个粮食包吗?”

樊小篱从地上爬起来,又跪在林满帆的脚下,紧紧地抱着他的双腿,哭着说:“他爹……你别发火……你听我说……他真的……真的没有碰过我……他……”

林满帆还要发作,外面咚咚地敲起了门,敲门声很紧迫,林满帆撇下妻子,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失魂落魄的金汝林……

第三十一章

一叶落知天下秋。朔风瑟瑟,落英缤纷,大运河里的千帆张扬,回空南下。蓝天如洗,白云映衬着诱人的光亮,几行秋雁悲凉地唱着别离的歌儿,义无反顾地远去了。

陈天伦也要走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遥远的陌生的极北地带,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宁古塔。

那是一个冰封雪裹的世界,那是一个虎狼横行的世界,那是一个荒凉得只见茅草不见人烟的世界。可是,数百年来,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却并不寂寞,每日每时,每年每月,每朝每代,都有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拄着树枝在那条崎岖的道路上跋涉着。他们拖儿带女、一步三晃,白天有风雪袭骨,夜间有虎豹扑身。那条道路太寒冷、太艰险、太漫长了。有多少人没有走到目的地便倒了下来,还有多少人在亲人倒下之后又继续走向那条不是死亡却胜似死亡的不归之路。须知,挣扎在这条道路上的不是命贱如草的流民,也不是杀人越货的盗贼,而是锦衣绣袍,在朝廷上与皇帝议论天下大事的重臣。是自幼苦读圣贤之书,胸怀天下之忧的饱学之士。他们每天出门要坐轿,绿呢八抬大轿;远征要骑马,金鞍宝马三尺长剑。他们进门有奴仆搀扶,有丫环更衣,有妻妾儿女应迓问安。吃的是美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美人雏妇。随同他们一起栉风沐雨跌起遥途的,都是弱不禁风的娇贵之体,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贵之躯……

他们为什么被流放到那天边的酷寒蛮荒之地,难道他们真的犯下了这理应如此惩罚的罪恶了吗?他们不过是在朝廷上因一言不慎惹恼了皇上,不过是因为耿介孤傲得罪了炙手可热的皇族贵戚,不过是因为不合俗流不同众污触怒了巨奸小人。就算他们不识时务罪有应得,那么陪着他们一起流放的老迈高堂、娇妻幼子、以及八杠子都打不着的受株连者,他们又招谁惹谁了?他们又何罪之有?

陈天伦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知道通往宁古塔或尚阳堡的荒草萋萋的道路上有着这么一群形同鬼魅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命运,也没有对他们产生过丝毫的同情。现在他忽然想到了他们,也想到了曾经因为他的揭露被流放到那条路上的徐嘉传。徐嘉传到了宁古塔吗?以后到了宁古塔会遇见徐嘉传吗?遇见了该是怎样的境况、怎样的情景呢?

被罚流放宁古塔,陈天伦开始是非常恐惧的。人的恐惧只发生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当恐惧已经袭遍全身并主宰了命运的时候,恐惧也会疲劳的。每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都应该作好应付特殊变故的思想准备。人生如攀山,目标越高远,道路越崎岖。蹬上去就会一览众山小,跌下去也会粉身碎骨。事已至此,陈天伦早将自己的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了,让他牵挂和放心不下的,一是他的父母,二是甘戎。

※※※

陈日修一下子变老了,好像老了20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胡子都白了。须知他刚刚60岁出头,日子安逸,他还会做许多事情的,甚至他还可以继续在漕运码头上当军粮经纪。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需要重新思考安排自己的余生。

陈日修不仅仅变老了,也变得坚强和豁达起来。半辈子谨小慎微,半辈子与人为善,半辈子吃亏让人,半辈子连条狗都没有得罪过。他原以为上苍不会亏待他的,一份几辈人创下的家业,一个几辈人追寻的梦想,一个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光明的前途,却没想到祸从天降。身负着几辈人希望的陈天伦,非但没有金榜题名、耀祖光宗,反而成了被朝廷流放的罪人。如果陈天伦的案子翻不过来,一切都从头开始,熬到今天这个地步,恐怕还要再经过三五辈人的奋力拼搏。刚刚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陈日修几乎崩溃了。他那软弱的天性和羸弱的身躯简直经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宁古塔的遥远和苦寒,也不是陈天伦被毁灭的前程,而是他和儿子无法为人,无法面对漕运码头上的父老乡亲。半辈子将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陈日修,半辈子到处受人尊重的陈日修,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副副愤怒的面孔,一片片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咒骂呢?

老婆天天哭泣,似乎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陈日修则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任老泪横流……

但是,自从听说儿子在码头上受了刁民和无赖的欺侮,他奋不顾身地陪着儿子去游街示众以后,他立刻变了。脸皮变厚了,腰杆儿变直了,心肠也变硬了……

这一天,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漕运码头,跟儿子一起到宁古塔去。

在运河大堤上,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儿子的时候,陈天伦当即跪了下来,哭嚎着哀求着他:“爸爸……不能……你可不能这样啊……儿子惹下了祸端,不能为你们尽孝了,已经够对不起你们了,要是再连累您陪着我一起流放……我还怎么活呀?爸爸,您不能去呀……”

陈日修已经打定了主意,伸手搀扶着儿子:“天伦,你起来,你听爹慢慢给你说。”

陈天伦跪着不动:“爸爸,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您一定得答应我……您毕竟已年过花甲了,您……您怎么能跟我去流放呢?”

陈日修没有流泪,甚至连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他很平静,像是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务事:“孩子,你要是不起来,那我就坐下跟你说。这事我都想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期望一辈子大红大紫,顺顺当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有这么走运的事,也轮不到咱们陈家,咱家坟地里没长那棵蒿子,祖上积的德也还不够。人到哪儿说哪儿,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咱们祖上也不是通州人,人生如旅,走到哪儿都是家。你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走了,我留下来还能干什么?钱不能挣了,也无须再挣了,挣得再多,又留给谁呢?难道你就让我天天吃饱了饭一边思念着儿子,一边等着死吗?”

陈天伦依然哭着说:“不……不行……爸爸,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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