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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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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办案,彻查贪腐。有任何部门再敢于干扰,直接报建丰同志处置!方大队长。”

方孟敖这次站起来了。

曾可达:“你还有没有别的意见?”

方孟敖:“羁押到北平站的人我能不能随时审讯?”

曾可达:“北平站也归国防部保密局管,你当然可以随时审讯。”

方孟敖又坐了下去。

曾可达这才对徐铁英:“徐局长还有没有别的意见?我现在希望你最好不要再有别的意见。”

徐铁英这一仗可谓一败涂地,倏地站起来,既不再答话,也不再打任何招呼,径直向门外走了出去。

孙秘书就被自己的上司孤零零地撂在了这里。

“王站长。”曾可达也不再理走出去的徐铁英,望向王蒲忱,“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除了国防部调查组,任何人不得提审。”

“这没问题。”王蒲忱答着,立刻向外面喊道,“执行组!”

军统北平站执行组的人就在门外的营房,那个执行组长闻声立刻带着两个人进来了。

王蒲忱:“保护马副主任和孙秘书去西山。”

“是。”执行组长本就是等着执行抓马汉山任务的,却没料到还要抓孙秘书,因此在回答这一声时,有些诧异地望向孙秘书。

孙秘书反倒十分干脆,自己主动向外走去。

“站住!”方孟敖叫住了他,“把我的打火机和烟留下。”

一个军统执行组的人从他手里拿过了打火机和烟,送回了桌面。

方孟敖这才说道:“可以押他走了。”

那个军统押着孙秘书走了出去。

剩下的就是马汉山了,可他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站起来的样子。

王蒲忱对他仍不失礼貌:“老站长,替党国干事哪能不出些差错,事情总会说清楚的。我们走吧。”

“你还年轻!”马汉山依然坐着不动,盯着王蒲忱,“最好不要接这个吧,老子死在你那里,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给脸不要脸!”曾可达怒了,倏地站起来,“我跟方大队长还有重要问题商量,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参加?”

马汉山当然知道自己不能留下来参加,又望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望向了王蒲忱:“人你可以带走。我刚才说了,我随时要调查,随时要能见到马副主任。见不到人,责任可是你的。”

王蒲忱心里没这个底,当然不会表这个态,望向曾可达。

曾可达当即表态:“请王站长配合。”

王蒲忱这才表态:“我配合国防部调查组。”

马汉山不得不站起来,居然将手伸向了方孟敖。

方孟敖也站起来,将手伸了过去。

马汉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些激动:“可乐兑红酒,我记住了。”

曾可达的眉头又悄悄皱起了。

方孟敖:“‘死也是一杯酒,活也是一杯酒’。我也记住了。”

“相见恨晚哪!”马汉山突然壮怀激烈起来,撂下这句不伦不类的话,也不搭理曾可达和王蒲忱,大步向门外走去。

执行组长和另一个军统跟着走了出去。

王蒲忱倒不着急,跟曾可达和方孟敖分别握手:“曾督察、方大队长放心吧。”这才依然徜徉着向门外走去。

曾可达也才起了身,跟了过去,不是送王蒲忱,而是去关门。

方孟敖不露声色,坐在那里静静地等他。

曾可达紧接着转身走了回来,将椅子挪到方孟敖身边坐下,满脸恳切,突然叫道:“孟敖同志。”

方孟敖静静地望着曾可达,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陌生。

方孟敖在陌生地打量着曾可达。

曾可达在耐心地等待着方孟敖。

在空军服役十年,方孟敖一直没有加入国民党和三青团,因此从来没人叫他同志。只有那个晚上,崔中石秘密介绍他加入共产党,叫过他一声同志,此后也再没有以同志相称。现在这个称呼突然从曾可达嘴中叫出,方孟敖明白自己等待的这一刻终于逼近了。

方孟敖从桌上慢慢拿起那只打火机和那支雪茄,却突然将雪茄向曾可达递去:“抽烟!”

曾可达望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雪茄,这可是刚才递给孙秘书的雪茄,他丝毫没有愠意,坦然地接过了雪茄。

方孟敖接着打燃了打火机,慢慢伸过去。

曾可达将雪茄生涩地含到嘴里,方孟敖伸到他面前的火却又停住了:“这可违反了新生活运动。”

“没有那么严重。”曾可达主动将烟凑向火,吸燃了,“共事一个月了,上面指示,想听听你对组织的看法。”

方孟敖盖上了打火机的盖子,望着他:“组织?哪个组织?”

曾可达:“我们国防部调查组,建丰同志领导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

方孟敖:“我没有什么看法。你们对我有什么看法,可以直说。”

此时曾可达面前的方孟敖已经不再是以往的方孟敖,叠现在他眼前的是不久前建丰发给他的那份电文,是电文上那三个字的代号“焦仲卿”!

他一改以往居高临下的态度,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宽容大度春风和煦,说道:“也好。那我就先传达建丰同志对你的评价。”

帽儿胡同二号院门内。

院门被老刘双手使着暗劲儿往上抬起,很快打开了,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谢培东闪身进了院门。

在院门内等着他的是张月印。

那扇门又被老刘往上抬着很快关上了。

张月印跟谢培东飞快地紧握了下手,没有说话,立刻向北屋走去。

老刘紧跟着走去。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曾可达的嘴在张合着,可从他嘴中发出的声音,在方孟敖听来已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背后天空中传来的带着浓重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方孟敖人才难得,很健康,有尊严!”

方孟敖看此刻坐在面前的曾可达也已经不是曾可达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虚幻的替身,他想竭力看到隐藏在这个替身背后的那个身影。

可曾可达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窗户外是无边无际的夜空。

“很健康,有尊严……”这几个字依然在回响,在窗外的夜空回响,在方孟敖的内心回响。

——这六个字方孟敖感觉十分熟悉,他想起了是学界对新月诗派代表人物闻一多先生新诗的评价,现在曾可达背后那个人物竟能将这个评价拿来评价自己!

方孟敖的目光从窗外收了回来,望向曾可达,试图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他背后那个声源。

曾可达的眼神中却只能看出他在竭力记忆,因此他的嘴也只是在机械地张合。那声源于是很难捕捉,那个浙江奉化口音的回响于是总在远处飘忽不定:

“……不了解他的人接受不了他的自我表现,了解他的人才能欣赏他超越于功利之上的精神,也就是闻一多先生在评论唐诗时说的宇宙精神。我们以往的错误就犯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才、这样的精神……”

方孟敖眼前出现了飞行时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中是一片飞行时最忌讳的逆光!

“你代表我将一首诗送给他。这首诗是他最喜爱的,我也喜欢……”

曾可达的身影已完全消融在逆光中,远处那个带着浓重浙江奉化的口音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太阳啊,刺得我心痛的太阳!

又逼走了游子底一出还乡梦,

又加他十二个时辰的九曲回肠!

太阳啊,火一样烧着的太阳!

烘干了小草尖头的露水,

可烘得干游子底冷泪盈眶?

——建丰同志叫曾可达送给方孟敖的诗歌竟是闻一多的《太阳吟》!

满目的逆光在渐渐退去,方孟敖眼前出现了远山上空一轮真实的太阳!

穿过时空,回到了1943年,云南,昆明郊外,空阔的机场——

背向太阳临时搭成的演讲台上,挺立着闻一多先生那一袭代表中华民族永远不屈的长衫!

蓬勃向往苍穹如飞云的乱发,深深眷恋大地如松针的硬须,深藏在镜片后沉痛而深邃的目光,还有拿在手中画着弧形的硕大的烟斗!

演讲台下,一排排,一行行,挺立着一个个飞虎队的青年空军!

一张张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年轻的脸庞!

年轻的脸庞中,方孟敖的双眼最是崇敬神往。

他左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是那样慷慨激昂!

他右边眼睛里的闻一多先生又是那样沉痛悲怆!

现实中的曾可达嘴唇还在机械地张合,传达他背后的那个声音。

方孟敖看见听见的却是演讲台上的闻先生和他那天风海潮般的声音。

一个遥远空间的声音和一个遥远时间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一个浙江奉化的口音,一个湖北蕲水的口音,极不和谐地在同步朗诵着《太阳吟》后面的诗句:

太阳啊,楼角新升的太阳!

不是刚从我们东方来的吗?

我的家乡此刻可都依然无恙?

太阳啊,我家乡来的太阳!

北京城里底官柳裹上一身秋了吧?

唉!我也憔悴的同深秋一样!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方孟敖眼中昆明机场上空的太阳,营房单间内那盏两百瓦的灯,在这里变成了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四方桌前,与上次不同,张月印坐在了上方,谢培东坐在东面桌前,老刘坐在西面桌前。这就是北平城工部上层的正式会议了,张月印主持会议。

张月印和老刘前面说了些什么话似乎都无关紧要,现在两个人都望着谢培东,显然谢培东下面的话才更重要。

“国民党内部的矛盾因美国突然暂停了经济援助,已经全面激化。”谢培东神色凝重,“铁血救国会连陈继承都开始打压了,推在前面冲锋陷阵的就是方孟敖同志。从我们经济战线的情报分析,美国一旦恢复了援助,国民党立刻就会推行币制改革。平津方面推行币制改革的重点是北平分行,为了使北平分行全力配合他们……”说到这里,谢培东停顿了一下,说出了那个使他们十分纠结的名字,“蒋经国,会不惜一切代价、排除一切障碍重用方孟敖对付方步亭……这个时候,我想请组织慎重考虑,该不该跟方孟敖同志接上组织关系。”

老刘望向了张月印。

张月印却没有与老刘交流,仍然平静地望着谢培东:“谢老的担心是不是有以下两层意思:一是你说的那个人物已经做了全面布控,我们任何接头行动都会被铁血救国会发现;第二就是继续利用梁经纶让何孝钰同志接头,又担心何孝钰同志的经验和感情都无法应对梁经纶,更无法应对如此错综复杂的斗争?”

谢培东沉重地点了下头。

老刘也跟着点了下头。

这次是张月印无声地沉默了。

飞行大队营房方孟敖单间。

方孟敖已经闭上了眼,他眼中的太阳不见了。

只剩下那盏两百瓦的灯在照着满脸流汗的曾可达,他显然已经忘记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只能将手伸向上衣下边的口袋,掏出那张电文纸。

方孟敖却在心里朗诵起了最后那几句:

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

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

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

“不用念了。”方孟敖睁开了眼,打断了拿着电文纸的曾可达,“为什么要念这首诗给我听?”

曾可达只好又将电文纸放回口袋:“建丰同志想知道,你听过他送给你的这首诗后的感受。”

“我没有什么感受。”方孟敖这才将目光慢慢转向曾可达,“只是记得写这首诗的人已经死了。”

“是。”曾可达的语气显出沉重,“这正是建丰同志叫我跟你交流的下一个话题。”

方孟敖:“什么话题?一个晚上,谈完了一个死去的人,又谈一个死去的人?”

曾可达从方孟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他不是在问自己。

帽儿胡同二号北屋内。

“小王!”

几分钟的沉默,张月印仍然没有给谢培东还有老刘答案,却突然向隔壁叫道。

隔壁房间,小王立刻走了出来。

张月印:“华北城工部的电文来了没有?”

那个小王很少听到张月印同志这种平时不会有的问话,因这样的指示一到,自己会立刻递交,何须催问?不好答话,只能摇了摇头。

张月印:“立刻向华北城工部发电,六个字:‘三号时间有限’。快去!”

小王:“是。”又快步走进了隔壁房间。

张月印:“谢老,今晚约您来,是因为上级有重要指示,要请您、我,还有老刘同志一起等候。”

谢培东:“关于币制改革的指示,还是关于方孟敖同志的指示?”

“也许都有。”张月印这才将刚才沉默了几分钟无法回答的问题,斟酌着用理论来回答,“您刚才对必须面临的突然性而带来的斗争复杂性所做的分析,已经客观地发生了。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方孟敖同志本来是应该用在最关键的时候率部起义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使事物往另一个方向发生了变化。方孟敖同志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们也没有这个思想准备呀……谢老,等上级的指示吧。”

曾可达流露出的激动这时还是真的激动,建丰同志平时的教导还有不久前叫他背诵闻一多的诗,此刻全明白了,对待真诚唯有真诚!他站了起来,完全进入了情境:“建丰同志说,我们几千年来都在犯着同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往往不喜欢自己最优秀的儿子。”

方孟敖:“这个我们是谁?”

曾可达:“太多了。比如当时杀闻一多先生的那些人,今天想抓你的那些人,都是。”

方孟敖:“你说的那些人又是谁的人?”

曾可达:“谁的人都不是。他们自诩是党国的人,其实是误党误国的人。”

方孟敖:“这和几千年又有什么关系?”

曾可达:“惯性!几千年历史造成的强大惯性!这正是建丰同志希望我今天和你谈话的重要内容。”

“我好像听懂了一点儿。”方孟敖打断了他,“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杀闻一多先生与谁都无关?”

“不是有关无关的问题!”曾可达又激动起来,“我刚才已经告诉你,建丰同志说了,这是绝不该发生的错误!闻先生被暗杀后领袖就十分生气,严令惩办那些小人!建丰同志也正是因闻先生之死十分痛心,才跟我们谈起了刚才那段历史。比如今天,你能从陈继承的枪口下脱身,不也证明了建丰同志的态度吗?”

方孟敖:“曾督察这个比方我不明白。”

曾可达:“什么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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