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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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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在门外曝阳扪虱,疑为佣仆,通姓氏使达主人,翁披絮去。或告曰:“此即其

翁也。”马方惊讶,杨兄弟岸帻出迎。登堂一揖,便请朝父,万石辞以偶恙。促

坐笑语,不觉向夕,万石屡言具食,而终不见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壶

酒来,俄顷饮尽。坐伺良久,万石频起催呼,额颊间热汗蒸腾。俄瘦奴以馔具出,

脱粟失饪,殊不甘旨。食已,万石草草硬去。万钟袱被来伴客寝,马责之曰:

“曩以伯仲高义,遂同盟好。今老父实不温饱,行道者羞之!”万钟泫然曰:

“在心之情,卒难申致。家门不吉,蹇遭悍嫂,尊长细弱,横被催残。非沥血之

好,此丑不敢扬也。”马骇叹移时,曰:“我初欲早旦而行,今得此异闻,不可

不一目见之。请假闲舍,就便自炊。”万钟从其教,即除室为马安顿。夜深窃馈

蔬稻,惟恐妇知。马会其意,力却之,且请杨翁与同食寝。自诣城肆,市布帛,

为易袍裤,父子兄弟皆感泣。万钟有子喜儿,方七岁,夜从翁眠。马抚之曰:

“此儿福寿,过于其父,但少年孤苦耳。”妇闻老翁安饱,大怒,辄骂,谓马强

预人家事。初恶声尚在闺闼,渐近马居,以示瑟歌之意。杨兄弟汗体徘徊,不能

制止;而马若弗闻也者。妾王,体妊五月,妇始知之,褫衣惨掠。已,乃唤万石

跪受巾帼,操鞭逐出。值马在外,惭懅不前,又追逼之,始出。妇亦随出,叉

手顿足,观者填溢。马指妇叱曰:“去,去!”妇即反奔,若被鬼逐,裤履俱脱,

足缠萦绕于道上,徒跣而归,面色灰死。少定,婢进袜履,着已,噭啕大哭。

家无敢问者。马曳万石为解巾帼,万石耸身定息,如恐脱落,马强脱之,而坐立

不宁,犹惧以私脱加罪。探妇哭已,乃敢入,趑趄而前。妇殊不发一语,遽起,

入房自寝。万石意始舒,与弟窃奇焉。家人皆以为异,相聚偶语。妇微有闻,益

羞怒,遍挞奴婢。呼妾,妾创剧不能起。妇以为伪,就榻扌旁之,崩注堕胎。万

石于无人处,对马哀啼,马慰解之。呼僮具牢馔,更筹再唱,不放万石去。

妇在闺房,恨夫不归,方大恚忿,闻撬扉声,急呼婢,则室门已辟。有巨人

入,影蔽一室,狰狞如鬼;俄又有数人入,各执利刃。妇骇绝欲号,巨人以刀刺

颈曰:“号便杀却!”妇急以金帛赎命。巨人曰:“我冥曹使者,不要钱,但取

悍妇心耳!妇益惧,自投败颡。巨人乃以利刃画妇心而数之曰:“如某事,谓可

杀否?”即以画。凡一切凶悍之事,责数殆尽,刀画肤革,不啻数十。末乃曰:

“妾生子,亦尔宗绪,何忍打堕?此事必不可宥!”乃令数人反接其手,剖视悍

妇心肠。妇叩头乞命,但言知悔。俄闻中门启闭,曰:“杨万石来矣。既已悔过,

姑留余生。”纷然尽散。

无何,万石入,见妇赤身绷系,心头刀痕,纵横不可数。解而问之,得其故,

大骇,窃疑马。明日,向马述之,马亦骇。由是妇威渐敛,经数月不敢出一恶语。

马大喜,告万石曰:“实告君,幸勿宣泄,前以小术惧之。既得好合,请暂别也。”

遂去。妇每日暮,挽留万石作侣,欢笑而承迎之。万石生平不解此乐,遽遭之,

觉坐立皆无所可。妇一夜忆巨人状,瑟缩摇战。万石思媚妇意,微露其假。妇遽

起,苦致穷诘。万石自觉失言,而不能悔,遂实告之。妇勃然大骂,万石惧,长

跽床下。妇不顾,哀至漏三下,妇曰:“欲得我恕,须以刀画汝心头如干数,此

恨始消。”乃起捉厨刀。万石大惧而奔,妇逐之。犬吠鸡腾,家人尽起。万钟不

知何故,但以身左右翼兄。妇乃诟詈,忽见翁来,睹袍服,倍益烈怒,即就翁身

条条割裂,批颊而摘翁髭。万钟见之怒,以石击妇,中颅,颠蹶而毙。万钟曰:

“我死而父兄得生,何憾!”遂投井中,救之已死。移时妇复苏,闻万钟死,怒

亦遂解。

既殡,弟妇恋儿,矢不嫁。妇唾骂不与食,醮去之。遗孤儿,朝夕受鞭楚,

俟家人食讫,始啖以冷块。积半岁,儿尫羸,仅存气息。一日,马忽至,万石嘱

家人,勿以告妇。马见翁褴缕如故,大骇;又闻万钟殒谢,顿足悲哀。儿闻马至,

便来依恋,前呼马叔。马不能识,审顾始辩,惊曰:“儿何憔悴至此!”翁乃嗫

嚅具道情事,马忿然谓万石曰:“我曩道兄非人,果不谬。两人止此一线,杀之,

将奈何?”万石不言,惟伏首帖耳而泣。坐语数刻,妇己知之,不敢自出逐客,

但呼万石入,批使绝马。含涕而出,批痕俨然。马怒之曰:“兄不能威,独不能

断‘出’耶?殴父杀弟,安然忍之,何以为人!”万石欠伸,似有动容。马又激

之曰:“如渠不去,理须杀;即便杀却,勿惧。仆有二三知交,都居要地,必合

极力,保无亏也。”万石喏,负气疾行,奔而入。适与妇遇,叱问:“何为?”

万石皇遽失色,以手据地曰:“马生教余出妇。”妇益恚,顾寻刀杖,万石惧而

却步。马唾之曰:“兄真不可教也已!”遂开箧,出刀圭药,合水授万石饮。曰:

“此丈夫再造散。所以不轻用者,以能病人故耳。今不得已,暂试之。”饮下,

少顷,万石觉忿气填胸,如烈焰冲烧,刻不容忍,直抵闺闼,叫喊雷动。妇未及

诘,万石以足腾起,妇颠去数尺有咫。即复握石成拳,擂击无算。妇体几无完肤,

嘲犹詈。万石于腰中出佩刀。妇骂曰:“出刀子,敢杀我耶?”万石不语,

割股上肉,大如掌,掷地下。方欲再割,妇哀鸣乞恕。万石不听,又割之。家人

见万石凶狂,相集,死力掖出。马迎去,捉臂相用慰劳。万石余怒未息,屡欲奔

寻,马止之。少间,药力消,嗒若丧。马嘱曰:“兄勿馁。乾纲之振,在此一举。

夫人之所以惧者,非朝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譬之昨死而今生,须从此涤故

更新。再一馁,则不可为矣。”遣万石入探之。妇股栗心慑,倩婢扶起,将以膝

行。止之,乃已。出语马生,父子交贺。马欲去,父子共挽之。马曰:“我适有

东海之行,故便道相过,还时可复会耳。”

月余,妇起,宾事良人。久觉黔驴无技,渐狎,渐嘲,渐骂,居无何,旧态

全作矣。翁不能堪,宵遁,至河南,隶道士籍,万石亦不敢寻。年余马至,知其

状,怫然责数已,立呼儿至,置驴子上,驱策径去。由此乡人皆不齿万石。学使

案临,以劣行黜名。又四五年,遭回禄,居室财物,悉为煨烬,延烧邻舍。村人

执以告郡,罚鍰烦苛。于是家产渐尽,至无居庐,近村相戒,无以舍舍万石。尹

氏兄弟,怒妇所为,亦绝拒之。万石既穷,质妾于贵家,偕妻南渡。至河南界,

资斧已绝。妇不肯从,聒夫再嫁。适有屠而鳏者,以钱三百货去。

万石一身,丐食于远村近郭间。至一朱门,阍人诃拒不听前。少间,一官人

出,万石伏地啜泣。官人熟视久之,略诘姓名,惊曰:“是伯父也!何一贫至此?”

万石细审,知为喜儿,不觉大哭。从之入,见堂中金碧焕映。俄顷,父扶童子出,

相对悲哽。万石始述所遭。初,马携喜儿至此,数日,即出寻杨翁来,使祖孙同

居。又延师教读。十五岁入邑庠,次年领乡荐,始为完婚。乃别欲去,祖孙泣留

之。马曰:“我非人,实狐仙耳。道侣相候已久。”遂去。孝廉言之,不觉恻楚。

因念昔与庶伯母同受酷虐,倍益感伤。遂以舆马赍金赎王氏归。年余,生一子,

因以为嫡。

尹从屠半载,狂悖犹昔。夫怒,以屠刀孔其股,穿以毛绠,悬梁上,荷肉竟

出。号极声嘶,邻人始知。解缚抽绠,一抽则呼痛之声,震动四邻。以是见屠来,

则骨毛皆竖。后胫创虽愈,而断芒遗肉内,终不利于行,犹夙夜服役,无敢少懈。

屠既横暴,每醉归,则挞詈不情。至此,始悟昔之施于人者,亦犹是也。一日,

杨夫人及伯母烧香普陀寺,近村农妇并来参谒。尹在中怅立不前,王氏故问:

“此伊谁?”家人进白:“张屠之妻。”便诃使前,与太夫人稽首。王笑曰:

“此妇从屠,当不乏肉食,何羸瘠乃尔?”尹愧恨,归欲自经,绠弱不得死。屠

益恶之。岁余,屠死。途遇万石,遥望之,以膝行,泪下如麻。万石碍仆,未通

一言。归告侄,欲谋珠还,侄固不肯。妇为里人所唾弃,久无所归,依群乞以食。

万石犹时就尹废寺中,侄以为玷,阴教群乞窘辱之,乃绝。

此事余不知其究竟,后数行,乃毕公权撰成之。

异史氏曰:“惧内,天下之通病也。然不意天壤之间,乃有杨郎!宁非变异?

余常作妙音经之续言,谨附录以博一噱:

窃以天道化生万物,重赖坤成;男儿志在四方,尤须内助。同甘独苦,劳尔

十月呻吟;就湿移干,苦矣三年颦笑。此顾宗祧而动念,君子所以有伉俪之求;

瞻井臼而怀思,古人所以有鱼水之爱也。第阴教之旗帜日立,遂乾纲之体统无存。

始而不逊之声,或大施而小报;继则如宾之敬,竟有往而无来。只缘儿女深情,

遂使英雄短气。床上夜叉坐,任金刚亦须低眉;釜底毒烟生,即铁汉无能强项。

秋砧之杵可掬,不捣月夜之衣;麻姑之爪能搔,轻试莲花之面。小受大走,直将

代孟母投梭;妇唱夫随,翻欲起周婆制礼。婆娑跳掷,停观满道行人;嘲鸡

嘶,扑落一群娇鸟。

恶乎哉!呼天吁地,忽尔披发向银床;丑矣夫!转目摇头,猥欲投缳延玉颈。

当是时也:地下已多碎胆,天外更有惊魂。北宫黝未必不逃,孟施舍焉能无惧?

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

可问之处。岂果脂粉之气,不势而威?胡乃肮脏之身,不寒而栗?犹可解者:魔

女翘鬟来月下,何妨俯伏皈依?最冤枉者:鸠盘蓬首到人间,也要香花供养。闻

怒狮之吼,则双孔撩天;听牝鸡之鸣,则五体投地。登徒子淫而忘丑,回波词怜

而成嘲。设为汾阳之婿,立致尊荣,媚卿卿良有故;若赘外黄之家,不免奴役,

拜仆仆将何求?彼穷鬼自觉无颜,任其斫树摧花,止求包荒于悍妇,如钱神可云

有势,乃亦婴鳞犯制,不能借助于方兄。

岂缚游子之心,惟兹鸟道?抑消霸王之气,恃此鸿沟?然死同穴,生同衾,

何尝教吟“白首”?而朝行云,暮行雨,辄欲独占巫山。恨煞“池水清”,空按

红牙玉板;怜尔妾命薄,独支永夜寒更。蝉壳鹭滩,喜骊龙之方睡;犊车麈尾,

恨驽马之不奔。榻上共卧之人,挞去方知为舅;床前久系之客,牵来已化为羊。

需之殷者仅俄顷,毒之流者无尽藏。买笑缠头,而成自作之孽,太甲必曰难违;

俯首帖耳,而受无妄之刑,李阳亦谓不可。酸风凛冽,吹残绮阁之春;酷海汪洋,

淹断蓝桥之月。又或盛会忽逢,良朋即坐,斗酒藏而不设,且由房出逐客之书;

故人疏而不来,遂自我广绝交之论。甚而雁影分飞,涕空沾于荆树;鸾胶再觅,

变遂起于芦花。故饮酒阳城,一堂中惟有兄弟;吹竽商子,七旬余并无室家。古

人为此,有隐痛矣。

呜呼!百年鸳偶,竟成附骨之疽;五两鹿皮,或买剥床之痛。髯如戟者如是,

胆似斗者何人?固不敢于马栈下断绝祸胎,又谁能向蚕室中斩除孽本?娘子军肆

其横暴,苦疗妒之无方;胭脂虎啖尽生灵,幸渡迷之有楫。天香夜爇,全澄汤镬

之波;花雨晨飞,尽灭剑轮之火。极乐之境,彩翼双栖;长舌之端,青莲并蒂。

拔苦恼于优婆之国,立道场于爱河之滨。咦!愿此几章贝叶文,洒为一滴杨枝水!”

○魁星

郓城张济宇,卧而未寐,忽见光明满室。惊视之,一鬼执笔立,若魁星状。

急起拜叩,光亦寻灭。由此自负,以为元魁之先兆也。后竟落拓无成,家亦雕落,

骨肉相继死,惟生一人存焉。彼魁星者,何以不为福而为祸也?

○厙将军

厙大有,字君实,汉中洋县人,以武举隶祖述舜麾下。祖厚遇之,屡蒙拔擢,

迁伪周总戎。后觉大势既去,潜以兵乘祖。祖格拒伤手,因就缚之,纳款于总督

蔡。至都,梦至冥司,冥王怒其不义,命鬼以沸汤浇其足。既醒,足痛不可忍,

后肿溃,指尽堕;又益之疟。辄呼曰:“我诚负义!”遂死。

异史氏曰:“事伪朝固不足言忠;然国士庸人,因知为报,贤豪之自命宜尔

也。是诚可以惕天下之人臣而怀二心者矣。”

○美人首

诸商寓居京舍,舍与邻屋相连,中隔板壁,板有松节脱处,穴如盏。忽女子

探首入,挽凤髻,绝美;旋伸一臂,洁白如玉。众骇其妖,欲捉,已缩去。少顷,

又至,但隔壁不见其身。奔之,则又去之。一商操刀伏壁下,俄首出,暴决之,

应手而落,血溅尘土。众惊告主人,主人惧,以其首首焉。逮诸商鞫之,殊荒唐。

淹系半年,迄无情词,亦未有一人送官者,乃释商,瘗女首。

○绛妃

癸亥岁,余馆于毕刺史公之绰然堂。公家花木最盛,暇辄从公杖履,得恣游

赏。

一日,眺览既归,倦极思寝,解屦登床。梦二女郎被服艳丽,近请曰:“有

所奉托,敢屈移玉。”余愕然起,问:“谁相见召?”曰:“绛妃耳。”恍惚不

解所谓,遽从之去。俄睹殿阁,高接云汉,下有石阶层层而上,约尽百余级,始

至颠头。见朱门洞敞。又有二三丽者,趋入通客。无何,诣一殿外,金钩碧箔,

光明射眼,内一妇人降阶出,环佩锵然,状若贵嫔。方思展拜,妇便先言:“敬

屈先生,理须首射。”呼左右以毯贴地,若将行礼。余惶然无以为地,因启曰:

“草莽微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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