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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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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我宗祧,那里还有宗可归处?”谈星的大笑道:“老翁岂忘衣带之语乎?”黄

翁不觉失色道:“先生何以知之?”谈星的道:“小生非他人,即是十八年前弃

儿之韩秀才也。恐翁家不承认,故此假扮做谈星之人,来探踪迹。今既在翁家,

老翁必不使此子昧了本姓。”黄翁道:“衣带之约,果然是真,老汉岂可昧得!

况我自有子,便一日身亡,料已不填沟壑,何必赖取人家之子?但此子为何见弃?

乞道其详。”韩生道:“说来事涉怪异,不好告诉。”黄翁道:“既有令郎这段

缘契,便是自家骨肉,说与老夫知道,也好得知此子本末。”韩生道:“此子之

母,非今世人,乃二百年前贞女之魂也。此女在宋时,父为闽官,御敌失守,全

家死节。其魂不泯,与小生配合生儿。因被外人所疑,他说家世湘潭,将来贵处

寄养。衣带之字,皆其亲书。今日小生到此,也是此女所命,不想果然遇着,敢

请一见。”黄翁道:“有如此作怪异事!想令郎出身如此,必当不凡。今令郎与

小儿共是三兄弟,同到长沙应试去了。”韩生道:“小生既远寻到此,就在长沙,

也要到彼一面。只求老翁念我天性父子,恩使归宗,便为万幸。”黄翁道:“父

子至亲,谊当使君还珠。况是足下冥缘,岂可间隔?但老夫十八年抚养,已不必

说;只近日下聘之资,也有四十金。子既已归足下,此聘金须得相还。”韩生道:

“老翁恩德难报,至于聘金,自宜奉还。容小生见过小儿之后,归与其母计之,

必不敢负义也。”

韩生就别了黄翁,径到长沙,访问黄翁三子应试的下处。已问着了,就写一

帖传与黄翁大儿子鹤龄。帖上写道:“十八年前与闻衣带事人韩某。”鹤龄一见

衣带说话,感动于心,惊出请见道:“足下何处人氏?何以知得衣带事体?”韩

生看那鹤龄时:年方弱冠,体不胜衣。清标固禀父形,嫣质犹同母貌。恂恂儒雅,

尽道是十八岁书生;邈邈源流,岂知乃二百年鬼子!韩生看那鹤龄模样,俨然与

王玉英相似,情知是他儿子,遂答道:“小郎君可要见写衣带的人否?”鹤龄道:

“写衣带之人,非吾父即吾母。原约在今年,今足下知其人,必是有的信,望乞

见教。”韩生道:“写衣带之人,即吾妻王玉英也。若要相见,先须认得我。”

鹤龄见说,知是其父,大哭抱住道:“果是吾父,如何舍得弃了儿子一十八年?”

韩生道:“汝母非凡女,乃二百年鬼仙,与我配合生儿,因乳养不便,要寄托人

间。汝母原籍湘潭,故将至此地。我实福建秀才,与汝母姻缘也在福建。今汝若

不忘本生父母,须别了此间义父,还归福建为是。”鹤龄道:“吾母如今在那里?

儿也要相会。”韩生道:“汝母倏去倏来,本无定所,若要相会,也须到我闽中。”

鹤龄至性所在,不胜感动。两弟鹤算、延龄在旁边听见说着要他归福建说话,少

年心性,不觉大怒起来,道:“那里来这野汉,造此不根之谈,来诱哄人家子弟,

说着不达道理的说话!好端端一个哥哥,却教他到福建去,有这样胡说的?”那

家人每见说,也多嗔怪起来,对鹤龄道:“大官人不要听这个游方人,他每专打

听着人家事体,来撰造是非哄诱人的。”不管三七二十一,扯的扯,推的推,要

搡他出去。韩生道:“不必罗唣!我已在湘潭见过了你老主翁,他只要完得聘金

四十两,便可赎回,还只是我的儿子。你们如何胡说!”众人那里听他?只是推

他出去为净。鹤龄心下不安,再三恋恋,众人也不顾他。两弟狠狠道:“我兄无

主意,如何与这些闲棍讲话!饶他一顿打,便是人情了。”鹤龄道:“衣带之语,

必非虚语,此实吾父来寻盟。他说道曾在湘潭见过爹爹来,回去到家里必知端的。”

鹤算,延龄两人与家人只是不信,管住了下处门首,再不放他进去与鹤龄相见了。

韩生自思儿子虽得见过,黄家婚聘之物,理所当还。今没个处法还得他,空

手在此,一年也无益,莫要想得儿子归去,不如且回家去再做计较。心里主意未

定,到了晚间,把竹筴击将起来。王玉英即至,韩生因说着已见儿子,黄家要偿

取聘金方得赎回的话。玉英道:“聘金该还,此间未有处法,不如且回闽中,别

图机会。易家亲事,亦是前缘,待取了聘金,再到此地完成其事,未为晚也。”

韩生因此决意回闽,一路浮湘涉湖,但是波浪险阻,玉英便到舟中护卫,至于盘

缠缺乏,也是玉英暗地资助,得以到家。到家之日,里邻惊骇,道是韩生向来遇

妖,许久不见,是被妖魅拐到那里去,必然丧身在外,不得归来了。今见好好还

家,以为大奇,平日往来的多来探望。韩生因为众人疑心坏了他,见来问的,索

性一一把实话从头至尾备述与人,一些不瞒。众人见他不死,又果有儿子在湘潭,

方信他说话是实。反共说他遇了仙缘,多来慕羡他。不认得的,尽想一识其面。

有问韩生为何不领了儿子归来,他把聘金未曾还得、湘潭养父之家不肯的话说了。

有好事的多愿相助,不多几时,凑上了二十余金,尚少一半。夜间击筴,与王玉

英商量。玉英道:“既有了一半,你只管起身前去,途中有凑那一半之处。”

韩生随即动身,到了半路,在江边一所古庙边经过,玉英忽来对韩生道:

“此庙中神厨里坐着,可得二十金,足还聘金了。”韩生依言,泊船登岸。走入

庙里看时,只见:庙门颓败,神路荒凉。执挝的小鬼无头,拿簿的判官没帽。庭

中多兽迹,狐狸在此宵藏;地上少人踪,魍魉投来夜宿。存有千年香火样,何曾

一陌纸钱飘!韩生到神厨边揭开帐幔来看,灰尘堆来有寸多厚,心里道:“此处

那里来的银子?”然想着玉英之言未曾有差,且依他说话,爬上去蹲在厨里。喘

息未定,只见一个人慌慌忙忙走将进来,将手在案前香炉里乱塞。塞罢,对着神

道声喏道:“望菩萨遮盖遮盖,所罚之咒,不要作准。”又见一个人在外边嚷进

来道:“你欺心偷过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混赖,我与你此间神道面前罚个咒。罚

得咒出,便不是你。”先来那个人,便对着神道口里念诵道:“我若偷了银子,

如何如何。”后来这个人见他赌得咒出,遂放下脸子道:“果是与你无干,不知

在那里错去了。”先来那个人,把身子抖一抖,两袖洒一洒道:“你看我身边须

没藏处。”两个唧唧哝哝,一路说着,外边去了。

韩生不见人来了,在神厨里走将出来,摸一摸香炉,看适间藏的是甚么东西,

摸出一个大纸包来,打开看时,是一包成锭的银子,约有二十余两。韩生道:

“惭愧,眼见得这先入来的,瞒起同伴的银子藏在这里,等赌过咒搜不出时,慢

慢来取用。岂知已先为鬼神所知,归我手也!欲待不取,总来是不义之财;欲待

还那失主,又明显出这个人的偷窃来了。不如依着玉英之言,且将去做赎子之本,

有何不可?”当下取了,出庙下船,船里从容一秤,果有二十两重,分毫不少,

韩生大喜。

到了湘潭,径将四十金来送还黄翁聘礼,求赎鹤龄。黄翁道:“婚盟已定,

男女俱已及时,老夫欲将此项与令郎完了姻亲,此后再议归闽。唯足下乔梓自做

主张,则老夫事体也完了。”韩生道:“此皆老翁玉成美意,敢不听命?”黄翁

着媒人与易家说知此事。易家不肯起来道:“我家初时只许嫁黄公之子,门当户

对,又同里为婚,彼此俱便;今闻此子原籍福建,一时配合了,他日要离了归乡,

相隔着四五千里,这怎使得?必须讲过,只在黄家不去的,其事方谐。”媒人来

对黄翁说了。黄翁巴不得他不去的,将此语一一告诉韩生道:“非关老夫要留此

子,乃亲家之意如此。况令郎名在楚籍,婚在楚地,还闽之说,必是不妥,为之

奈何?”韩生也自想有些行不通,再击竹筴与玉英商量。玉英道:“一向说易家

亲事是前缘,既已根绊在此,怎肯放去?兄妾本籍湘中,就等儿子做了此间女婿,

成立在此也好。郎君只要父子相认,何必归闽?”韩生道:“闽是吾乡,我母还

在,若不归闽,要此儿子何用?”玉英道:“事数到此,不由君算。若执意归闽,

儿子婚姻便不可成。郎君将此儿归闽中,又在何处另结良缘?不如且从黄、易两

家之言,成了亲事,他日儿子自有分晓也。”韩生只得把此意回复了黄翁,一凭

黄翁主张。黄翁先叫鹤龄认了父亲,就收拾书房与韩生歇下了。然后将此四十两

银子,支分作花烛之费。到易家道了日子。易家见说不回福建了,无不依从。

成亲之后,鹤龄对父韩生说,要见母亲一面。韩生说与玉英,玉英道:“是

我自家的儿子,正要见他。但此间人多,非我所宜。可对儿子说,人静后房中悄

悄击筴,我当见他夫妇两人一面。”韩生对鹤龄说知,就把竹筴密付与他,鹤龄

领着去了。等到黄昏,鹤龄击筴,只见一个淡妆女子在空中下来,鹤龄夫妻知是

尊嫜,双双跪下。玉英抚摹一番,道:“好一对儿子媳妇,我为你一点骨血,精

缘所牵,二百年贞静之性,不得安闲。今幸已成房立户,我愿已完矣。”鹤龄道:

“儿子颇读诗书,曾见古今事迹。如我母数百年精魂,犹然游戏人间,生子成立,

诚为稀有之事。不知母亲何术致此,望乞见教。”玉英道:“我以贞烈而死,后

土录为鬼仙,许我得生一子,延其血脉。汝父有掩骸之仁,阴德可纪,故我就与

配合生汝,以报其恩。此皆生前之注定也。”鹤龄道:“母亲既然灵通如此,何

不即留迹人间,使儿媳辈得以朝夕奉养?”玉英道:“我与汝父有缘,故得数见

于世,然非yīn道所宜。今日特为要见吾儿与媳妇一面,故此暂来,此后也不再来

了。直待归闽之时,石尤岭下再当一见。吾儿前程远大,勉之!勉之!”说罢,

腾空而去。

鹤龄夫妻恍恍自失了半日,才得定性。事虽怪异,想着母亲之言,句句有头

有尾。鹤龄自叹道:“读尽稗官野史,今日若非身为之子,随你传闻,岂肯即信

也!”次日与黄翁及两弟说了,俱各惊骇。鹤龄随将竹筴交还韩生,备说母亲夜

来之言。韩生道:“今汝托义父恩庇,成家立业,俱在于此,归闽之期,知在何

时?只好再过几时,我自回去看婆婆罢了。”鹤龄道:“父亲不必心焦,秋试在

即,且待儿子应试过了,再商量就是。”从此韩生且只在黄家住下。

鹤龄与两弟俱应过秋试。鹤龄与鹤算一同报捷,黄翁、韩生尽皆欢喜。鹤龄

要与鹤算同去会试,韩生住湘潭无益,思量暂回闽中。黄翁赠与盘费,鹤龄与易

氏各出所有送行。韩生仍到家来,把上项事一一对母亲说知。韩母见说孙儿娶妇

成立,巴不得要看一看,只恨不得到眼前,此时连媳妇是个鬼也不说了。次年,

鹤龄鹤算春榜连捷,鹤龄给假省亲,鹤算选授福州府闽县知县,一同回到湘潭。

鹤算接了黄翁,全家赴任;鹤龄也乘此便带了妻易氏附舟到闽访亲。登堂拜见祖

母,喜庆非常。韩生对儿子道:“我馆在长乐石尤岭,乃与汝母相遇之所,连汝

母骨骸也在那边。今可一同到彼,汝母必来相见。前日所约,原自如此。”遂合

家同到岭下。

方得驻足馆中,不须击筴,玉英已来。拜韩母,道:“今孙儿媳妇多在婆婆

面前,况孙儿已得成名,妾所以报郎君者已尽。妾幽阴之质,不宜久在阳世周旋,

只因夙缘,故得如此。今合门完聚,妾事已了,从此当静修玄理,不复再入尘寰

矣。”韩生道:“往还多年,情非朝夕。即为儿子一事,费过多少精神!今甫得

到家,正可安享子媳之奉,如何又说要别的话来?”鹤龄夫妇涕泣请留。玉英道:

“冥数如此,非人力所强。若非数定,几曾见有二百年之精魂还能同人道生子,

又在世间往还二十多年的事?你每亦当以数自遣,不必作人间离别之态也。”言

毕,翩然而逝。鹤龄痛哭失声,韩母与易氏各各垂泪,惟有韩生不十分在心上,

他是惯了的,道夜静击筴,原自可会。岂知此后随你击筴,也不来了。守到七夕

常期,竟自杳然,韩生方忽忽如有所失,一如断弦丧偶之情。思他平时相与时节,

长篇短咏,落笔数千言,清新有致,皆如前三首绝句之类,传出与人,颇为众口

所诵。韩生取其所作成集,计有十卷,因曾赋“万鸟鸣春”四律,韩生即名其集

为《万鸟鸣春》,流布于世。

韩生后来去世,鹤龄即合葬之石尤岭下。鹤龄改复韩姓,别号黄石,以示不

忘黄家及石尤岭之意。三年丧毕,仍与易氏同归湘潭,至今闽中盛传其事。二百

年前一鬼魂,犹能生子在乾坤。遗骸掩处阴功重,始信骷髅解报恩。

卷三十一 行孝子到底不简尸 殉节妇留待双出柩

诗云:

削骨蒸肌岂忍言?世人借口欲伸冤。典刑未正先残酷,法吏当知善用权。话

说戮尸弃骨,古之极刑。今法被人殴死者,必要简尸。简得致命伤痕,方准抵偿,

问入死罪,可无冤枉,本为良法。自古道法立弊生。只因有此一简,便有许多奸

巧做出来。那把人命图赖人的,不到得就要这个人偿命,只此一简,已够奈何着

他了。你道为何?官府一准简尸,地方上搭厂的就要搭厂钱,跟官、门、皂、轿

夫、吹手多要酒饭钱,仵作人要开手钱、洗手钱,至于官面前桌上要烧香钱、朱

墨钱、笔砚钱,毡条坐褥俱被告人所备。还有不肖佐贰要摆案酒,要折盘盏,各

项名色甚多,不可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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