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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刻拍案惊奇-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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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在床上高声大叫。其兄程寀止隔得一层壁,随你喊破了喉咙,莫想答应一声。

程宰着了急,没奈何了,只得钻在被里,把被连头盖了,撒得紧紧,向里壁

睡着。图得个眼睛不看见,凭他怎么样了。却是心里明白,耳朵里听得出的:远

远的似有车马喧阗之声,空中管弦金石音乐迭奏,自东南方而来。看看相近,须

臾之间,已进房中。程宰轻轻放开被角,露出眼睛偷看。只见三个美妇人,朱颜

绿鬓,明眸皓齿,冠帔盛饰,有像世间图画上后妃的打扮,浑身上下,金翠珠玉,

光采夺目;容色风度,一个个如天上仙人,绝不似凡间模样,年纪多只可二十余

岁光景。前后侍女无数,尽皆韶丽非常,各有执事,自分行列。但见:或提罅,

或挥扇;或张盖,或带剑;或持节,或捧琴;或秉烛花,或挟图书;或列宝玩,

或荷旌幛;或拥衾褥,或执巾帨;或奉盘匜,或擎如意;或举肴核,或陈屏障;

或布几筵;或陈音乐。虽然纷纭杂沓,仍自严肃整齐,只此一室之中,随从何止

数百!说话的,你错了,这一间空房,能有多大,容得这几百人?若一个个在这

扇房门里走将进来,走也走他一两个更次,挤也要挤坍了。看官,不是这话,列

位曾见《维摩经》上的说话么?那维摩居士,止方丈之室,乃有诸天皆在室内,

又容得十万八千狮子坐,难道是地方着得去?无非是法相神通。今程宰一室有限,

那光明境界无尽。譬如一面镜子能有多大?内中也着了无尽物像。这只是个现相,

所以容得数百个人,一时齐在面前,原不是从门里一个两个进来的。

闲话休絮,且表正事。那三个美人内中一个更觉齐整些的,走到床边,将程

宰身上抚摩一过,随即开莺声、吐燕语,微微笑道:“果然睡熟了么?吾非是有

害于人的,与郎君有夙缘,特来相就,不必见疑。且吾已到此,万无去理;郎君

便高声大叫,必无人听见,枉自苦耳。不如作速起来,与吾相见。”程宰听罢,

心里想道:“这等灵变光景,非是神仙,即是鬼怪。他若要摆布着我,我便不起

来,这被头里岂是躲得过的?他既说是有夙缘,或者无害也不见得。我且起来见

他,看是怎地。”遂一毂辘跳将起来,走下卧床,整一整衣襟,跪在地下道:

“程宰下界愚夫,不知真仙降临,有失迎迓,罪合万死,伏乞哀怜。”美人急将

纤纤玉手,一把拽将起来道:“你休惧怕,且与我同坐着。”挽着程宰之手,双

双南面坐下。那两个美人,一个向西,一个向东,相对侍坐。坐定,东西两美人

道:“今夕之会,数非偶然,不要自生疑虑。”即命侍女设酒进馔,品物珍美,

生平目中所未曾睹。才一举箸,心胸顿爽。美人又命取红玉莲花卮进酒。卮形绝

大,可容酒一升。程宰素不善酌,竭力推辞不饮。美人笑道:“郎怕醉么?此非

人间曲糵所酝,不是吃了迷性的,多饮不妨。”手举一卮,亲奉程宰。程宰不过

意,只得接了到口,那酒味甘芳,却又爽滑清冽,毫不粘滞。虽醴泉甘露的滋味

有所不及。程宰觉得好吃,不觉一卮俱尽。美人又笑道:“郎信吾否?”一连又

进数卮,三美人皆陪饮。程宰越吃越清爽,精神顿开,略无醉意。每进一卮,侍

女们八音齐奏,音调清和,令人有超凡遗世之想。

酒阑,东西二美人起身道:“夜已向深,郎与夫人可以就寝矣。”随起身褰

帷拂枕,叠被铺床,向南面坐的美人告去,其余侍女,一同随散。眼前凡百具器,

霎时不见。门户皆闭,又不知打从那里去了。当下止剩得同坐的美人一个,挽着

程宰道:“众人已散,我与郎解衣睡罢。”程宰私自想道:“我这床上布衾草褥,

怎么好与这样美人同睡的?”举眼一看,只见枕衾帐褥,尽皆换过,锦绣珍奇,

一些也不是旧时的了。程宰虽是有些惊惶,却已神魂飞越,心里不知如何才好,

只得一同解衣登床。美人卸了簪珥,徐徐解开髻发绺辫,总绾起一窝丝来。那发

又长又黑,光明可鉴。脱下里衣,肌肤莹洁,滑若凝脂,侧身相就,程宰汤着,

遍体酥麻了。真个是:丰若有余,柔若无骨。云雨初交,流丹浃藉。若远若近,

宛转娇怯。俨如处子,含苞初坼。

程宰客中荒凉,不意得了此味,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实出望外,喜之

如狂。美人也自爱着程宰,枕上对他道:“世间花月之妖,飞走之怪,往往害人。

所以世上说着便怕,惹人憎恶。我非此类,郎慎勿疑。我得与郎相遇,虽不能大

有益于郎,亦可使郎身体康健,资用丰足。倘有患难之处,亦可出小力周全。但

不可漏泄风声,就是至亲如兄,亦慎勿使知道。能守吾戒,自今以后便当恒奉枕

席,不敢有废;若一有漏言,不要说我不能来,就有大祸临身,吾也救不得你了!

慎之,慎之!”程宰闻言甚喜,合掌罚誓道:“某本凡贱,误蒙真仙厚德,虽粉

骨碎身,不能为报。既承法旨,敢不铭心?倘违所言,九死无悔!”誓毕,美人

大喜,将手来勾着程宰之颈,说道:“我不是仙人,实海神也。与郎有夙缘甚久,

故来相就耳。”话语缠绵,恩爱万状。不觉邻鸡已报晓二次。美人揽衣起道:

“吾今去了,夜当复来,郎君自爱。”说罢,又见昨夜东西坐的两个美人,与众

侍女齐到床前,口里多称:“贺喜夫人郎君!”美人走下床来,就有捧家火的侍

女,各将梳洗应用的物件,伏侍梳洗罢。仍带簪珥冠帔,一如昨夜光景。美人执

着程宰之手,叮咛再四不可泄漏,徘徊眷恋,不忍舍去。众女簇拥而行,尚回顾

不止。人间夫妇,无此爱厚。

程宰也下了床,穿了衣服,伫立细看,如痴似呆,欢喜依恋之态,不能自禁。

转眼间室中寂然,一无所见。看那门窗,还是昨日关得好好的。回头再看看房内,

但见:土坑上铺一带荆筐,芦席中拖一条布被。欹颓墙角,堆零星几块煤烟;坍

塌地垆,摆缺绽一行瓶罐。浑如古庙无香火,一似牢房不洁清。程宰恍然自失道:

“莫非是做梦么?”定睛一想,想那饮食笑语,以及交合之状、盟誓之言,历历

有据,绝非是梦寐之境,肚里又喜又疑。

顷刻间天已大明,程宰思量道:“吾且到哥哥房中去看一看。莫非夜来事体,

他有些听得么?”走到间壁,叫声“阿哥!”程寀正在床上起来,看见了程宰,

大惊道:“你今日面上神彩异常,不似平日光景,甚么缘故?”程宰心里踌躇道:

“莫非果有些甚么怪样,惹他们疑心?”只得假意说道:“我与你时乖运蹇,失

张失志,落魄在此,归家无期。昨夜暴冷,愁苦的当不得,展转悲叹,一夜不曾

合眼,阿哥必然听见的。有甚么好处,却说我神彩异常起来?”程寀道:“我也

苦冷,又想着家乡,通夕不寐。听你房中静悄悄地不闻一些声响,我怪道你这样

睡得熟,何曾有愁叹之声?却说这个话!”程宰见哥哥说了,晓得哥哥不曾听见

夜来的事了,心中放下了疙瘩,等程寀梳洗了,一同到铺里来。

那铺里的人见了程宰,没一个不吃惊道:“怎地今日程宰哥面上,这等光彩?”

程寀对兄弟笑道:“我说么?”程宰只做不晓得,不来接口。却心里也自觉神思

清爽,肌肉润泽,比平日不同,暗暗快活,惟恐他不再来了。是日频视晷影,恨

不速移。刚才傍晚,就回到下处,托言腹痛,把门扃闭,静坐虔想,等待消息。

到得街鼓初动,房内忽然明亮起来,一如昨夜的光景。程宰顾盼间,但见一对香

垆前导,美人已到面前。侍女止是数人,仪从之类稀少,连那傍坐的两个美人也

不来了。美人见程宰嘿坐相等,笑道:“郎果有心如此,但须始终如一方好。”

即命侍女设馔进酒,欢谑笑谈,更比昨日熟分亲热了许多。须臾彻席就寝,侍女

俱散。顾看床褥,并不曾见有人去铺设,又复锦绣重叠。程宰心忖道:“床上虽

然如此,地下尘埃秽污,且看是怎么样的?”才一起念,只见满地多是锦裀铺衬,

毫无寸隙了。是夜两人绸缪好合,愈加亲狎。依旧鸡鸣两度,起来梳妆而去。

此后人定即来,鸡鸣即去,率以为常,竟无虚夕。每来必言语喧闹,音乐铿

锵,兄房只隔层壁,到底影响不闻,也不知是何法术如此。自此情爱愈笃。程宰

心里想要甚么物件,即刻就有,极其神速。一日,偶思闽中鲜荔枝,即有带叶百

余颗,香味珍美,颜色新鲜,恰象树上才摘下的。又说:“此味只有江南杨梅可

以相匹。”便有杨梅一枝,坠于面前;枝上有二万余颗,甘美异常。此时已是深

冬,况此二物皆不是北地所产,不知何自得来。又一夕谈及鹦鹉,程宰道:“闻

得说有白的,惜不曾见。”才说罢,更有几只鹦鹉飞舞将来,白的五色的多有。

或诵佛经,或歌诗赋,多是中土官话。

一日,程宰在市上看见大商将宝石二颗来卖,名为硬红。色若桃花,大似拇

指,索价百金。程宰夜间与美人说起,口中啧啧称为罕见。美人抚掌大笑道:

“郎如此眼光浅,真是夏虫不可语冰!我教你看着。”说罢,异宝满室:珊瑚有

高丈余的,明珠有如鸡卵的,五色宝石有大如栲栳的,光艳夺目,不可正视。程

宰左顾右盼,应接不暇。须臾之间,尽皆不见。程宰自思:“我夜间无欲不遂,

如此受用;日里仍是人家佣工。美人那知我心事来!”遂把往年贸易耗折了数千

金,以致流落于此告诉一遍,不胜嗟叹。美人又抚掌大笑道:“正在欢会时,忽

然想着这样俗事来,何乃不脱洒如此!虽然,这是郎的本业,也不要怪你。我再

教你看一个光景。”说罢,金银满前,从地上直堆至屋梁边,不计其数。美人指

着问程宰道:“你可要么?”程宰是个做商人的,见了偌多金银,怎不动火?心

热口馋,支手舞脚,却待要取。美人将箸去馔碗内夹肉一块,掷程宰面上道:

“此肉粘得在你面上么?”程宰道:“此是他肉,怎粘得在吾面上?”美人指金

银道:“此亦是他物,岂可取为己有?若目前取了些,也无不可;只是非分之物,

得了反要生祸。世人为取了不该得的东西,后来加倍丧去的,或连身子不保的,

何止一人一事?我岂忍以此误你!你若要金银,你可自去经营,吾当指点路径,

暗暗助你,这便使得。”程宰道:“只这样也好了。”

其时是己卯初夏,有贩药材到辽东的,诸药多卖尽,独有黄柏、大黄两味卖

不去,各剩下千来斤。此是贱物,所值不多。那卖药的见无人买,只思量丢下去

了。美人对程宰道:“你可去买了他的,有大利钱在里头。”程宰去问一问价钱,

那卖的巴不得脱手,略得些就罢了。程宰深信美人之言,料必不差。身边积有佣

工银十来两,尽数买了他的归来,搬到下处。哥子程寀看见累累堆堆偌多东西,

却是两味草药。问知是十多两银子买的,大骂道:“你敢失心疯了?将了有用的

银子,置这样无用的东西!虽然买得贱,这偌多几时脱得手去,讨得本利到手?

有这样失算的事!”谁知隔不多日,辽东疫疠盛作,二药各铺多卖缺了,一时价

钱腾贵起来,程宰所有多得了好价,卖得罄尽,共卖了五百余两。程寀不知就里,

只说是兄弟偶然造化到了,做着了这一桩生意,大加欣羡道:“幸不可屡侥,今

既有了本钱,该图些傍实的利息,不可造次了。”程宰自有主意,只不说破。

过了几日,有个荆州商人贩彩缎到辽东的,途中遭雨湿塺,多发

了斑点,一匹也没有颜色完好的。荆商日夜啼哭,惟恐卖不去,只要有捉手便可

成交,价钱甚是将就。美人又对程宰道:“这个又该做了。”程宰罄将前日所得

五百两银子,买了他五百匹,荆商大喜而去。程寀见了道:“我说你福薄,前日

不意中得了些非分之财,今日就倒灶了。这些彩缎,全靠颜色,颜色好时,头二

两一匹还有便宜;而今斑斑点点,那个要他?这五百两不撩在水里了?似此做生

意,几时能够挣得好日回家?”说罢大恸。众商伙中知得这事,也有惜他的,也

有笑他的。谁知时运到了,自然生出巧来。程宰顿放彩缎,不上一月,江西宁王

宸濠造反,杀了巡抚孙公、副使许公,谋要顺流而下,破安庆,取南京,僣宝位。

东南一时震动。朝迁急调辽兵南讨,飞檄到来,急如星火。军中戎装旗帜之类,

多要整齐,限在顷刻。这个边地上,那里立地有这许多缎匹?一时间价钱腾贵起

来,只买得有就是,好歹不论。程宰所买这些斑斑点点的,尽多得了三倍的好价

钱。这一番除了本钱五百两,分外足足撰了千金。

庚辰秋间,又有苏州商人贩布三万匹到辽阳,陆续卖去,已有二万三四千匹

了。剩下粗些的,还有六千多匹。忽然家信到来,母亲死了,急要奔丧回去。美

人又对程宰道:“这件事又该做了。”程宰两番得利,心知灵验,急急去寻他讲

价。那苏商先卖去的,得利已多了,今止是余剩,况归心已急,只要一伙卖,便

照原来价钱也罢。程宰遂把千金,尽数买了他这六千多匹回来。明年辛巳三月,

武宗皇帝驾崩,天下人多要戴着国丧。辽东远在塞外,地不产布,人人要件白衣,

一时那讨得许多布来?一匹粗布,就卖得七八钱银子。程宰这六千匹,又卖了三

四千两。如此事体,逢着便做,做来便希奇古怪,得利非常,记不得许多。四五

年间,展转弄了五七万两,比昔年所折的,到多了几十倍了。正是:人弃我堪取,

奇赢自可居。虽然神暗助,不得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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