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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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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清徐编修开厚,亦壬戍前辈,初入馆时,每夜读书,则宅后空屋有读书声,与琅琅相答。细听所诵,亦馆阁律赋也。启户则无睹。一夕,蹑足屏息,窥之,见一少年,着青半臂,蓝绫衫,携一卷背月坐,摇首吟哦,若有余味。殊不似为祟者,后亦无休咎。唐小说载天狐超异科、策二道,皆四言韵语,文颇古奥,或此狐亦应举者欤?此戈东长前辈说,戈徐同年进士也。

乌鲁木齐八蜡祠道士,年八十余,一夕,以钱七千布荐下,卧其上而死,众议以是钱营葬。夜见梦于工房吏邬玉麟曰:我守官庙,棺应官给,钱我辛苦所积,乞纳棺中,俟来生我自取,玉麟悯而从之,葬讫,太息曰:以钱贮棺,埋于旷野,是以胔蒐敛也,必暴骨。余曰:以钱买棺,尚能见梦,发棺攘夺,其为厉必矣,谁能为七千钱,以性命与鬼争?必无恙。众皆冁然。然玉麟正论也。

辛卯春,余自乌鲁木齐归至巴里坤,老仆咸宁,据鞍睡大雾中,与众相失。误循野马蹄迹入乱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见崖下伏尸,盖流人逃窜冻死者,背束布橐有糇粮,宁藉以充饥,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灵,其导我马行,乃移尸岩窦中。遇乱石紧窒,惘惘信马行,越十余里,忽得路出山,则哈密境矣。哈密游击徐君,在乌鲁木齐旧相识,因投其署以待余,余迟两日始至。相见如隔世,此不知鬼果有灵,导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侥幸而得出。徐君曰:吾宁归功于鬼神,为掩甃埋骼者劝也。

董曲江前辈言,顾侠君刻元诗选成,家有五六岁童子,忽举手外指曰:有衣冠者数百人望门跪拜。嗟乎!鬼尚好名哉。余谓剔扶幽沉,罗放佚,以表章之力,发冥漠之光,其衔感九泉,固理所宜。有至于交通声气,号召生徒,渴枣灾梨,递相神圣,不但有明末造,标榜多诬,即月泉吟社诸人,亦病未离乎客气。盖植党者多,私争名者相轧,即盖棺以后,论定犹难,况乎文酒流连,唱予和汝之日哉。昭明文选,以何逊见存,遂不登一字。古人之所见远矣。

余次女适长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桥,今岁归宁,言距所居二三里许,有农家女归宁,其父送之还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异,听其语音,亦不同,心窃有疑,然无以发也。至家后,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妇相安久矣,今见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语,使归寝,所居与父母隔一墙,夜忽闻颠扑膈膈声。惊起窃听,乃闻子大号呼,家众破扉入,见一物如黑驴,冲人出,火光爆射,一跃而逝。视其子,唯余残血。天曙,往觅其妇,竟不可得,疑亦为所啖矣。此与太平广记所载罗刹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欤?观此知佛典不全诬,小说稗官亦不全出虚构:。

河间一妇性佚荡,然貌至陋,日靓妆倚门,人无顾者,后其夫随高叶飞官天长,甚见委任,豪夺巧取,岁以多金寄归。妇藉其财,以招诱少年,门遂如市。迨叶飞获谴,其夫遁归,则囊箧全空,器物斥卖亦略尽,唯存一丑妇,淫疮遍体而已。人谓其不拥厚赀,此妇万无堕节理。岂非天道哉。

伯祖湛元公,从伯君章公,从兄旭升,三世皆以心悸不寐卒。旭升子汝允,亦患是疾,一日治宅,匠睨楼角而笑曰:此中有物,破之则甃砖如小龛,一故灯檠在焉。云此物能使人不寐,当时坛者之魔术也。汝允自是遂愈,丁末春从侄汝伦为余言之,此何理哉?然观此一物藏壁中,即能操主人之生死,则宅有吉凶,其说当信矣。

戴户曹临,以工书供俸内廷,尝梦至冥司,遇一吏故友也,留与谈,偶揭其簿,正见己名下朱笔草书,似一犀字,吏遂夺而掩之。意似薄怒,问之亦不答,忽惶遽而醒,莫测其故。偶告裘文达公,文达沉思曰:此殆阴曹简便之籍,如部院之略节,户中二字,连写颇似犀字。君其终于户部郎中乎?后竟如文达之言。

东光霍易书先生,雍正甲辰,举于乡,留滞京师,未有成就。祈梦吕仙祠中,梦神示以诗曰:六瓣梅花插满头,谁人肯向死前休,君看矫矫云中鹤,飞上三台阅九秋。至雍正五年,初定帽顶之制,其铜盘六瓣如梅花,始悟首句之意。窃谓仙鹤为一品之服,三台为宰相位,此句既验,末二句亦必验也。后由中书舍人官至奉天府尹,坐谴谪军台,其地曰葵苏图,实第三台也。官牒省笔,皆书台为台,适符诗语,果九载乃归。在塞外日,自署别号曰云中鹤,用诗中语也。后为姚安公述之。姚安公曰:霍字上为云字头,下为鹤字之半,正隐君姓,亦非泛语。先生喟然曰:岂但是哉,早年气盛,锐于进取,自谓卿相可立致,卒致颠蹶,职是之由,第二句神戒我矣。惜是时未思也。

古以龟卜,孔子系易,极言蓍德。而龟渐废,火珠林始以钱代蓍,然犹烦六掷,灵棋经始一掷成卦,然犹烦排列,至神祠之签,则一掣而得,更简易矣。神祠率有签,而莫灵于关帝。关帝之签,莫灵于正阳门侧之祠。盖一岁中,自元旦至除夕,一日中,自昧爽至黄昏,摇筒者恒琅琅然,一筒不给,置数筒焉。杂沓纷纭,倏忽万状,非惟无暇于检核,亦并不容于思议,虽千手千目,亦不能遍应也。然所得之签皆验如面语,是何故欤?其最奇者,乾隆壬申乡试,一南士于三月朔日斋沐以祷,乞示试题,得一签曰:阴里相看怪尔曹,舟中敌国笑中刀,藩篱剖破浑无事,一种天生惜羽毛。是科孟子题为: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至汤九尺,应首句也;论语题为: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应第二句也;中庸题为: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应第四句也。是真不可测矣。

孙虚船先生言,其友尝患寒疾,昏愦中觉魂气飞越,随风飘荡,至一官署,谛视门内皆鬼神,知为冥府。见有人自侧门入,试随之行,无呵禁者。又随众坐庑下,亦无诘问者。窃睨堂上,讼者如织,冥王左检籍,右执笔,有一两言决者,有数十言数百言乃决者,与人世刑曹无少异。琅琯引下,皆帖服无后言。忽见前辈某公盛服入,冥王延坐,问讼何事,则诉门生故吏之辜恩,所举凡数十人,意颇恨恨。冥王颜色似不谓然,俟其语竟,拱手曰:此辈奔竞排挤,机械万端,天道昭昭,终罹冥谪。然神殛之则可,公责之则不可。种桃李者得其实,种蒺藜者得其刺,公不闻乎?公所赏鉴,大抵附势之流,势去之后,乃责之以道义,是凿冰而求火也。公则左矣。何暇尤人?某公怃然久之,逡巡竟退,友故与相识,欲近前问讯,忽闻背后叱咤声,一回顾间,悚然已醒。

董文恪公老仆王某,性谦谨,善应门,数十年未忤一人,所谓王和尚者是也。言尝随文恪公宿博将军废园,月夜据石纳凉,遥见一人仓皇隐避,一人邀遮而止之,捉其臂共坐树下曰:以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相交之契厚,次责任事之负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难其词以勒我,中饱几何;某事欺我不谙,虚张其数以绐我,干没又几何。如是数十事,每一事一批其颊,怒气坌涌,似欲相吞噬。俄一老叟自草间出,曰:渠今已堕饿鬼道,君何必相凌。且负债必还,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弥怒曰:既已饿鬼,何从还债。老叟曰:业有满时,则债有还日。冥司定律,凡称贷子母之钱,来生有禄则偿,无禄则免,为其限于力也。若胁取诱取之财,虽历万劫,亦须填补。其或无禄可抵,则为六畜以偿,或一世不足抵,则分数世以偿,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其于仆某之十一世身耶?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释手各散,老叟疑其土神也。所言干仆,王某犹及见之,果最有心计云。

福建曹藩司绳柱言,一岁,司道会议臬署,上食未毕,一仆携一小儿过堂下,小儿惊怖不前,曰:有无数奇鬼,皆身长丈余,肩承梁柱。众闻号叫,方出问,则承尘上落土簌簌,声如撒豆,急跃而出,已栋摧仆地矣。咸额手谓鬼神护持也。湖广定制府长,时为巡抚,闻话是事,喟然曰:既在在处处有鬼神护持,自必在在处处有鬼神鉴察。



卷七 如是我闻一

卷七如是我闻一(1)

曩撰滦阳消夏录属草未定,遽为书肆所窃刊,非所愿也。然博雅君子,或不以为纰缪,且有以新续告者。因补缀旧闻,又成四卷。欧阳公曰:物尝聚于所好,岂不信哉!缘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也。辛亥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题。

太原折生遇兰言,其乡有扶乩者,降坛大书一诗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壮怀空握鲁阳戈,庙堂有策军书急,天地无情战骨多,故垒春滋新草木,游魂夜览旧山河,陈涛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园败将。皆悚然,知为白谷孙公也。柿园之役,败于中旨之促战,罪不在公。诗乃以房琯车战自比,引为已过。正人君子用心,视王化贞辈偾辕误国,犹百计卸责于人者,真三光之于九泉矣。大同杜生宜滋,亦录有此诗,空握作辜负,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字不同。盖传写偶异,大旨则无殊也。

许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过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泞,马疲不进,息路旁树下,坐而假寐。恍惚见女子拜言曰:妾黄保宁妻汤氏也,在此为强暴所逼,以死捍拒,卒被数刃而死。官虽捕贼骈诛,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贞烈,俾居此地,为横死诸魂长,今四十余年矣。夫异乡丐妇,踽踽独行,猝遇三健男子执缚于树,肆行淫毒,除骂贼求死,别无他术。其啮齿受玷,由力不敌,非节之不固也。司谳者苛责无已,不亦冤乎?公状貌似儒者,当必明理,乞为白之。梦中欲询其里居,霍然已醒。后问阜城士大夫,无知其事者。问诸老吏,亦不得其案牍,盖当时不以为烈妇,湮没久矣。

京师某观,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蒇事后,与其徒在神座灯前,会计出入,尚阙数金。师谓徒乾没,徒谓师误算,盘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梁上语曰:新秋凉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数金,非汝欲买媚药置怀中,过后巷刘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环,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转面掩口。道士乃默然敛簿出。剃工魏福,时寓观内,亲闻之。言其声咿咿呦呦,如小儿女云。

旱魃为虐,见云汉之诗,是事出经典矣。山海经实以女魃,似因诗语而附会。然据其所言,特一妖神焉耳。近世所云旱魃则皆僵尸,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夫雨为天地之欣合,一僵尸之气焰,竟能弥塞乾坤,使隔绝不通乎?雨亦有龙所做者,一僵尸之伎俩竟能驱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说以解之。又狐避雷劫,自宋以来,见于杂说者不一,夫狐无罪欤?雷霆克期而击之,是淫刑也,天道不如是也。狐有罪欤,何时不可以诛,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时暂免;又何时不可以诛,乃过此一时,竟不复追理,是佚罚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何说以解之?偶阅近人夜谈丛录,见所载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记所疑,俟格物穷理者详之。

虎坊桥西一宅,南皮张公子畏故居也,今刘云房副宪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时汲则甘,余时则否。其理莫明。或曰阴起午中,阳生子半,与地气应也。然元气氤氲,充满天地,何他井不与地气应,此井独应乎?西士最讲格物学,职方外纪载:其地有水,一旦十二潮,与晷漏不差杪忽。有欲穷其理者,构庐水侧,昼夜测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类耳。

张读宣室志曰: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郑生者,网得一巨鸟,色苍,高五尺余,忽无所见,访里中民讯之,有对者曰:里中有人死且数日,卜者言今日煞当去。其家伺而视之,有巨鸟色苍,自柩中出,君所获果是乎?此即今所谓煞神也。徐铉稽神录曰:彭虎子少壮有膂力,尝谓无鬼神,母死,俗巫戒之曰:某日殃煞当还,重有所杀,宜出避之。合家细弱,悉出逃隐,虎子独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门入,虎子皇遽无计,先有一瓮,便入其中,以板盖头,觉母在板上,有人问板下无人耶?母曰无。此即今所谓回煞也。俗云殇子未生齿者,死无煞,有齿者即有煞,巫觋能预克其期。家奴孙文举、宋文皆通是术。余尝索视其书,特以年月日时干支推算,别无奇奥,其某日逢其凶煞,当用某符禳解,则诡词取财而已。或有室庐逼仄,无地避煞者,又有压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谓之斩殃,尤为荒诞。然家奴宋遇妇死,遇召巫斩殃,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响,小儿女亦多见其形,似又不尽诬矣。天地之大何所不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穷,不必曲为之词,亦不必力攻其说。

人死者,魂隶冥籍矣。然地球圆九万里,径三万里,国土不可以数计,其人当百倍中土,鬼亦当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见皆中土之鬼,无一徼外之鬼耶?其在在各有阎罗王耶?顾郎中德懋,摄阴官者也,尝以问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列仙籍矣。然赤松广成,闻于上古,何后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刘向以下之所记,悉无闻耶?岂终归于尽如朱子之论魏伯阳耶?娄真人,近垣领道教者也,尝以问之,亦弗能答。

里人阎勋,疑其妻与表弟通,遂携铳击杀其表弟,复归而杀妻。剚刀于胸,格格然如中铁石,迄不能伤。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阴相之也。然枉死者多鬼神,何不尽阴相欤?当由别有善行,故默邀护佑耳。

景州申君学坤,谦居先生子也,纯厚朴拙,不坠家风,信道学甚笃。尝谓从兄懋园曰:曩在某寺,见僧以福田诱财物,供酒肉资。因著一论,戒勿施舍,夜梦一神,似彼教所谓伽蓝者,与余侃侃争曰:君勿尔也,以佛法论,广大慈悲,万物平等,彼僧尼非万物之一耶?施食及于鸟鸢,爱惜及于虫鼠,欲其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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