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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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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府,到书房见了荆公下拜。荆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见,惟思远路风霜,

休得过礼。”命童儿看坐。东坡坐下,偷看诗稿贴于对面。荆公用拂尘往左一指

道:“子瞻,可见光阴迅速,去岁作此诗,又经一载矣!”东坡起身拜伏于地,

荆公用手扶住道:“子瞻为何?”东坡道:“晚学生甘罪了!”荆公道:“你见

了黄州菊花落瓣么?”东坡道:“是。”荆公道:“目中未见此一种,也怪不得

子瞻。”东坡道:“晚学生才疏识浅,全仗老太师海涵。”茶罢,荆公问道:

“老夫烦足下带瞿塘中峡水,可有么?”东坡道:“见携府外。”

荆公命堂候官两员,将水瓮抬进书房,荆公亲以衣袖拂拭。纸封打开,命童

儿茶灶中煨火,用银铫汲水烹之。先取白定碗一只,投阳羡茶一撮于内,候汤如

蟹眼,急取起倾入,其茶色半晌方见。荆公问:“此水何处取来?”东坡道:

“巫峡。”荆公道:“是中峡了。”东坡道:“正是。”荆公笑道:“又来欺老

夫了!此乃下峡之水,如何假名中峡?”东坡大惊,述土人之言“三峡相连,一

般样水”,“晚学生误听了,实是取下峡之水。老太师何以辨之?”荆公道:

“读书人不可轻举妄动,须是细心察理。老夫若非亲到黄州,看过菊花,怎么诗

中敢乱道黄花落瓣?这瞿塘水性,出于《水经补注》:上峡水性太急,下峡太缓,

惟中峡缓急相半。太医院官乃明医,知老夫乃中脘变症,故用中峡水引经。此水

烹阳羡茶,上峡味浓,下峡味淡,中峡浓淡之间。今见茶色半晌方见,故知是下

峡。”东坡离席谢罪。

荆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过于聪明,以致疏略如此。老夫今日偶然无

事,幸子瞻光顾。一向相处,尚不知子瞻学问真正如何,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

瞻一考。”东坡欣然答道:“晚学生请题。”荆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

只说老夫恃了一日之长。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后老夫请教。”东坡鞠躬道:

“晚学生怎么敢?”荆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却不好僣妄。也罢,叫

徐伦把书户中书橱尽数与我开了。左右二十四橱,书皆积满。但凭于左右橱内上

中下三层,取书一册,不拘前后,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来,就算老夫无学。”

东坡暗想道:“这老甚迂阔,难道这些书都记在腹内?虽然如此,不好去考他。”

答应道:“这个晚学生不敢!”荆公道:“咳!道不得个‘恭敬不如从命’了!”

东坡使乖,只拣尘灰多处,料久不看,也忘记了,任意抽书一本,未见签题,揭

开居中,随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乐否?”荆公接口道:“‘窃已啖之矣。’

可是?”东坡道:“正是。”荆公取过书来,问道:“这句书怎么讲?”东坡不

曾看得书上详细,暗想:“唐人讥则天后,曾称薛敖曹为如意君,或者差人问候,

曾有此言。只是下文说‘窃已啖之矣’,文理却接上面不来。”沉吟了一会,又

想道:“不要惹这老头儿,千虚不如一实。”答应道:“晚学生不知。”荆公道:

“这也不是什么秘书,如何就不晓得?这是一桩小故事。汉末灵帝时,长沙郡武

冈山后有一狐穴,深入数丈。内有九尾狐狸二头,日久年深,皆能变化,时常化

作美妇人,遇着男子往来,诱入穴中行乐。小不如意,分而食之。后有一人姓刘

名玺,善于采战之术,入山采药,被二妖所掳。夜晚求欢,刘玺用抽添火候工夫,

枕席之间,二狐快乐,称为如意君。大狐出山打食,则小狐看守。小狐出山,则

大狐亦如之。日就月将,并无忌惮,酒后,露其本形。刘玺有恐怖之心,精力衰

倦。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云雨,不果其欲。小狐大怒,生啖刘

玺于腹内。大狐回穴,心记刘生,问道:‘如意君安乐否?’小狐答道:‘窃已

啖之矣。’二狐相争追逐,满山喊叫。樵人窃听,遂得其详,记于‘汉末全书’。

子瞻想未涉猎?”东坡道:“老太师学问渊深,非晚辈浅学可及!”

荆公微笑道:“这也算考过老夫了。老夫还席,也要考子瞻一考,子瞻休得

吝教!”东坡道:“求老太师命题平易。”荆公道:“考别件事,又道老夫作难。

久闻子瞻善于作对,今年闰了个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个两头春。

老夫就将此为题,出句求对,以观子瞻妙才。”命童儿取纸笔过来,荆公写出一

对道:“一岁二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东坡虽是妙才,这对出得跷蹊,一

时寻对不出,羞颜可掬,面皮通红了。荆公问道:“子瞻从湖州至黄州,可从苏

州润州经过么?”东坡道:“此是便道。”荆公道:“苏州金阊门外,至于虎丘,

这一带路,叫做山塘,约有七里之遥,其半路名为半塘。润州古名铁瓮城,临于

大江,有金山、银山、玉山,这叫做三山。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游览?”

东坡答应道:“是。”荆公道:“老夫再将苏润二州,各出一对,求子瞻对之。

苏州对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润州对云:‘铁瓮城西,金、玉、

银山三宝地。’”东坡思想多时,不能成对,只得谢罪而出。荆公晓得东坡受了

些醃,终惜其才,明日奏过神宗天子,复了他翰林学士之职。

后人评这篇话道:以东坡天才,尚然三被荆公所屈,何况才不如东坡者!因

作诗戒世云:

项托曾为孔子师,荆公反把子瞻嗤。为人第一谦虚好,学问茫茫无尽期。

 第四卷 拗相公饮恨半山堂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放

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言不彻。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临潼会上

胆气消,丹阳县里箫声绝。时来弱草胜春花,运去精金逊顽铁。逍遥快乐是便宜,

到老方知滋味别。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开话已毕,未入正文,且说唐诗四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此诗大抵说人品有真有伪,须要恶而知其

美,好而知其恶。第一句说周公。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有圣德,

辅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武王病,周公为册文告天,愿以身代,

藏其册于金匮,无人知之。以后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于膝,以朝

诸侯。有庶兄管叔、蔡叔将谋不轨,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说周公欺侮幼主,

不久篡位,成王疑之。周公辞了相位,避居东国,心怀恐惧。一日,天降大风疾

雷,击开金匮,成王见了册文,方知周公之忠,迎归相位,诛了管叔、蔡叔,周

室危而复安。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说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

匮之文未开,成王之疑未释,谁人与他分辨?后世却不把好人当做恶人?第二句

说王莽。王莽字巨君,乃西汉平帝之舅,为人奸诈。自恃椒房宠势,相国威权,

阴有篡汉之意。恐人心不服,乃折节谦恭,尊礼贤士,假行公道,虚张功业,天

下郡县称莽功德者,共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莽知人心归己,乃鸩平帝,

迁太后,自立为君,改国号曰新,一十八年。直至南阳刘文叔起兵复汉,被诛。

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却不是完名全节一个贤宰相,垂之史册?不把恶人当做

好人么?所以古人说:日久见人心。又道:盖棺论始定。不可以一时之誉,断其

为君子;不可以一时之谤,断其为小人。有诗为证: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

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

如今说先朝一个宰相,他在下位之时,也着实有名有誉的。后来大权到手,

任性胡为,做错了事,惹得万口唾骂,饮恨而终。假若有名誉的时节,一个瞌睡

死去了不醒,人还千惜万惜,道国家没福,恁般一个好人,未能大用,不尽其才,

却到也留名于后世。及至万口唾骂时,就死也迟了。这到是多活了几年的不是!

那位宰相是谁?在那一个朝代?这朝代不近不远,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间,一个首

相,姓王,名安石,临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书穷万卷,名臣文彦博、欧阳修、

曾巩、韩维等,无不奇其才而称之。方及二旬,一举成名。初任浙江庆元府鄞县

知县,兴利除害,大有能声。转任扬州佥判,每读书达旦不寐。日已高,闻太守

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时扬州太守,乃韩魏公,名琦者,见安石头面垢污,知

未盥漱,疑其夜饮,劝以勤学。安石谢教,绝不分辨。后韩魏公察听他彻夜读书,

心甚异之,更夸其美。升江宁府知府,贤声愈著,直达帝聪。正是:

只因前段好,误了后来人。

神宗天子励精图治,闻王安石之贤,特召为翰林学士。天子问为治何法,安

石以尧舜之道为对,天子大悦。不二年,拜为首相,封荆国公,举朝以为皋夔复

出,伊周再生,同声相庆。惟李承之见安石双眼多白,谓是奸邪之相,他日必乱

天下。苏老泉见安石衣服垢敝,经月不洗面,以为不近人情,作《辨奸论》以刺

之。此两个人是独得之见,谁人肯信?不在话下。

安石既为首相,与神宗天子相知,言听计从,立起一套新法来。那几件新法?

农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输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马法、方田法、

免行法。专听一个小人,姓吕名惠卿,及伊子王雱,朝夕商议,斥逐忠良,拒绝

直谏。民间怨声载道,天变迭兴。荆公自以为是,复倡为三不足之说:“天变不

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因他性子执拗,主意一定,佛菩萨也劝

他不转,人皆呼为拗相公。文彦博、韩琦许多名臣,先夸佳说好的,到此也自悔

失言,一个个上表争论,不听,辞官而去。自此持新法益坚,祖制纷更,万民失

业。

一日,爱子王雱病疽而死,荆公痛思之甚。招天下高僧,设七七四十九日斋

醮,荐度亡灵,荆公亲自行香拜表。其日,第四十九日斋醮已完,漏下四鼓,荆

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于拜毡之上,左右呼唤不醒。到五更,如梦初觉,口中道:

“诧异!诧异!”左右扶进中门。吴国夫人命丫鬟接入内寝,问其缘故。荆公眼

中垂泪道:“适才昏愦之时,恍恍忽忽到一个去处,如大官府之状,府门尚闭。

见吾儿王雱荷巨枷约重百斤,力殊不胜,蓬首垢面,流血满体,立于门外,对我

哭诉其苦,道:‘阴司以儿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专一任性执拗,行青苗等新

法,蠹国害民,怨气腾天。儿不幸阳禄先尽,受罪极重,非斋醮可解。父亲宜及

蚤回头,休得贪恋富贵,……’说犹未毕,府中开门吆喝,惊醒回来。”夫人道: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妾亦闻外面人言籍籍,归怨相公。相公何不急流勇

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詈。”荆公从夫人之言,一连十来道表章,告病

辞职。天子风闻外边公论,亦有厌倦之意,遂从其请,以使相判江宁府。

故宋时,凡宰相解位,都要带个外任的的职衔,到那地方资禄养老,不必管

事。荆公想江宁乃金陵古迹之地,六朝帝王之都,江山秀丽,人物繁华,足可安

居,甚是得意。夫人临行,尽出房中钗钏衣饰之类,及所藏宝玩,约数千金,布

施各庵院寺观打醮焚香,以资亡儿王雱冥福。择日辞朝起身,百官设饯送行,荆

公托病,都不相见。府中有一亲吏,姓江名居,甚会答应,荆公只带此一人,与

僮仆随家眷同行。

东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荆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驾一小艇,由黄河溯流而

下。将次开船,荆公唤江居及众僮仆分付:“我虽宰相,今已挂冠而归。凡一路

马头歇船之处,有问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职,汝等但言过往游客,切莫对他说实话,

恐惊动所在官府,前来迎送,或起夫防护,骚扰居民不便。若或泄漏风声,必是

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诈害民财,吾若知之,必皆重责。”众人都道:“谨领钧旨。”

江居禀道:“相公白龙鱼服,隐姓潜名,倘或途中小辈不识高低,有毁谤相公者,

何以处之?”荆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撑得船过,从来人言不足恤。言吾善者,

不足为喜;道吾恶者,不足为怒,只当耳边风过去便了,切莫揽事。”江居领命,

并晓谕水手知悉。自此水路无话。

不觉二十馀日,已到锺离地方。荆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怀抑郁,

火症复发。思欲舍舟登陆,观看市井风景,少舒愁绪,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

不远,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从水路,由瓜步淮扬过江。我从陆路而来,约到

金陵江口相会。”安石打发家眷开船,自己只带两个僮仆,并亲吏江居,主仆共

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陆舟车扰,断送南来北往人。江居禀道:“相公陆行,必用脚力。还

是拿钧帖到县驿取讨,还是自家用钱雇赁?”荆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许惊动

官府,只自家雇赁便了。”江居道:“若自家雇赁,须要投个主家。”当下僮仆

携了包裹,江居引荆公到一个经纪人家来。主人迎接上坐,问道:“客官要往那

里去?”荆公道:“要往江宁,欲觅肩舆一乘,或骡或马三匹,即刻便行。”主

人道:“如今不比当初,忙不得哩!”荆公道:“为何?”主人道:“一言难尽!

自从拗相公当权,创立新法,伤财害民,户口逃散,虽留下几户穷民,只好奔走

官差,那有空役等雇?况且民穷财尽,百姓饔餐不饱,没闲钱去养马骡,就有几

头,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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