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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贝父子-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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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专心致志地听着,似乎对他所说的话他大部分都听懂了。

“它也不能使我强壮和十分健康,是不是,爸爸?”保罗经过短时间的沉默之后,搓搓小手,问道。

“不过你是强壮和十分健康的,”董贝先生回答道。“难道不是吗?”

啊,那张重新抬起来、露出半是忧郁、半是狡猾的表情的脸是多么老气横秋啊!

“你就跟你同样的小人儿通常的情形一样,强壮,健康,是不是,嗯?”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不像弗洛伦斯那么强壮、健康,”孩子回答道;“不过我相信,弗洛伦斯像我这样小的时候,她能一次比我玩得长久得多,而不会感到累。我有时却感到很累,”小保罗烘烘手,说道,一边往炉栅的栏栅中间望进去,仿佛那里正在表演什么鬼怪木偶戏似的,“而且我的骨头痛得很(威肯姆说,这是我的骨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的!可是那是在夜里,”董贝先生把他自己的椅子拉得跟他儿子的椅子挨近一些,同时把他的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背上,说道,“小人儿夜里应该是累的,因为这样他们才能睡得香。”

“哦,这不是在夜里,爸爸,”孩子回答道,“这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伦斯的膝盖上,她唱歌给我听。夜里我梦见这些希奇——古怪的事情!”

他继续讲下去,一边又烘烘手,像一个老头子或一个年轻的妖魔一样想着这些事情。

董贝先生十分惊异,十分不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把谈话进行下去;他就只好借着火光看着他的儿子,一只手仍搁在他的背上不动,仿佛有什么魔术的吸引力把它阻留在那里似的。有一次他伸出另一只手,把那沉思的脸转向他一会儿,可是他手一放松,它又转回去对着壁炉,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闪烁的火焰,直到保姆前来召唤他去睡觉为止。

“我要弗洛伦斯到我这里来,”保罗说道。

“您不想跟您的可怜的威肯姆保姆一道走吗,保罗少爷?”

那位侍候他的女人十分凄楚地问道。

“不,我不想,”保罗像是这个房屋的主人似的,在他的椅子中重新坐好,回答道。

威肯姆大嫂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他天真无邪,一边出去了;一会儿,弗洛伦斯代替她来了。孩子立刻欣喜、活泼地跳起来,向他父亲抬起一张快活得多、年轻得多、孩子气得多的脸孔,祝他晚安;董贝先生看到这个转变大大地安下心来,同时又感到十分惊奇。

他们一起离开房间以后,他觉得他听到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唱歌;他记起保罗曾对他说过他姐姐给他唱歌的事,就怀着好奇心开了门,听着并目送着他们。她抱着他,沿着那宽阔的、没有人的大楼梯,辛苦地走上去;他的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一只胳膊随便地挽着她的脖子。他们就这样吃力地走上去;她一路唱着歌,保罗有时有气无力地低声伴唱着。董贝先生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到达楼梯顶上——他们在中间也曾停下来休息过——,离开了他的视野;可是这时候他仍站在那里向上凝视着,直到后来淡弱的月光凄凉地、忽隐忽视地穿过幽暗的天窗,照着他回到他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奇克夫人与托克斯小姐被召集一起来进行商议。桌布一撤走,董贝先生在会议开始时就要求她们毫不掩饰、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保罗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皮尔金斯先生是怎样说他的。

“因为这孩子不像我所希望的那么健壮,”董贝先生说道。

“你一向明察秋毫,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回答道,“你一下就说对了。我们的小乖乖完全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健壮。事实是:他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了。就他那小小的身体来说,他的心灵太大了。说实在的,这乖孩子说话的方式,”奇克夫人摇摇头,说道,“没有谁能相信。就在昨天,卢克丽霞,他关于殡葬所说的那些话!——”

“我担心,”董贝先生急躁地打断了她的话,“楼上那些人当中有什么人向这孩子谈到了一些不合适的话题。昨天夜里他跟我说起他的——说起他的骨头,”董贝先生在这个词上愤怒地加重了语气,“世界上谁跟——跟我的儿子的骨头有什么关系?我想,他不是一个活着的骷髅①。”——

①活着的骷髅:狄更斯写作《董贝父子》时,伦敦杂耍场中演出的人物中有一位绰号为“活着的骷髅”(livingskeleton)的极坏的人。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用难以形容的表情说道。

“我希望是这样,”她的哥哥回答道。“又说什么殡葬的事情!谁向孩子说起殡葬的事情的?我相信,我们不是殡仪事业的经营人,不是雇用的送丧人,也不是掘墓人。”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插嘴道,她的表情与刚才同样意味深长。

“那么是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脑子里的呢?”董贝先生说道。“我昨天夜里确实十分惊奇,十分愤慨。谁把这些东西装进他的脑子里的呢,路易莎?”

“我亲爱的保罗,”奇克夫人沉默了片刻,说道,“问这个问题没有用。坦率地跟你说吧,我认为威肯姆大嫂并不是一位性格快快活活的人,人们不可能把她称为——”

“莫墨斯的女儿①,”托克斯小姐轻声提示道——

①莫墨斯的女儿(daughterofMomus):莫墨斯亦译摩摩斯,是希腊神话中夜神的儿子,嘲弄之神。据说,他曾责怪赫费斯托斯创造人时没有在胸口留下小洞以便能看出人的内心思想活动;又传说,他因为未能在阿佛罗狄忒身上找到任何可以嘲笑的不是之处而气得炸裂开来。莫墨斯的女儿或儿子:指爱嘲弄的人,滑稽的人,也就是性格快活的人。

“正是这样,”奇克夫人说道:“不过她是极为殷勤、极为有用的,而且一点也不自以为是;确实,我从没有见过比她更柔顺的女人了。如果这亲爱的孩子,”奇克夫人继续说道,她的语气是把事前已取得一致意见的话总结一下的语气,而不是把这些话第一次说出来的语气,“由于受到上次打击,身体稍稍虚弱下来,不像我们所希望的那么精神饱满、健康壮实的话,如果他的体质暂时有些虚弱,而且有时似乎暂时不能使用他的——”

在董贝先生刚才对骨头这个词表示反感之后,奇克夫人怕说出四肢这个词,因此等待着托克斯小姐给她提示;托克斯小姐忠于职守,没有把握地说了个:“身体的一些部分。”

“身体的一些部分!”董贝先生重复着说道。

“我想那位医生今天早上提到了腿,是不是,我亲爱的路易莎?”托克斯小姐说道。

“唔,他当然提到了,我亲爱的,”奇克夫人略略有些责备地回答道。“您怎么还要问我呢?您听他说的呀。我说,如果我们亲爱的保罗暂时不能使用他的腿的话,那么对于像他这么大小的孩子来说,这是个普通的疾病,任何照料或预防都是没法阻止的。保罗,你愈早理解这一点,承认这一点就愈好。”

“当然,你应当知道,路易莎,”董贝先生说道,“你出于本性,对于我的公司的未来的头头怀着忠诚与敬重,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想,皮尔金斯先生今天早上来看过保罗了吧?”

“是的,他来看过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托克斯小姐与我本人都在场。托克斯小姐与我总是在场的,我们认为这一点很有必要。最近皮尔金斯先生已经看了他好几天;我认为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说,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如果这能带来什么安慰的话,那么我可以证实他说过;但是他今天建议让他去呼吸呼吸海边的空气。保罗,这是很明智的,我对这确信无疑。”

“海边的空气,”董贝先生看着他的妹妹,重复说道。

“没有什么好担心挂虑的,”奇克夫人说道。“我的乔治与弗雷德里克两人在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大夫也曾建议他们去呼吸海边的空气;我本人也曾好多次接受过同样的医嘱。我很同意你的意见,保罗,也许在楼上当着他的面曾经漫不在意地谈到了一些他的小脑袋瓜最好别去琢磨的一些事情。可是我确实觉得,对待像他这么灵敏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法子好想。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话,那么这倒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必须说,我与托克斯小姐认为,离开这个家短短一段时间,布赖顿①的空气以及到比方说,像皮普钦太太这样有见识的人那里去接受一下身心上的训练——”——

①布赖顿(Brighton):英格兰萨塞克斯(Sussex)郡的一个区和自治市,在伦敦南82公里处,为英吉利海峡的海滨胜地。

“皮普钦太太是谁,路易莎?”董贝先生问道,他对这样随随便便地介绍一位他以前从没有听说过的人感到吃惊。

“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回答道,“皮普钦太太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托克斯小姐知道她的全部历史——,有一个时期曾把全部心血都从事于对幼儿的研究与护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她还有一些门第高贵的亲戚。她的丈夫是伤心而死的——您说她的丈夫是怎样伤心而死的,我亲爱的?我已记不清那样详情细节了。”

“当时他在秘鲁用泵把水从矿井里抽出来,”托克斯小姐回答道。

“当然,他自己倒不是一位抽水泵的工人,”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说道;这个解释似乎确实是必要的,因为从托克斯小姐所说的话听起来,仿佛他是死在水泵的摇柄旁边似的;“而是在那个企业中投资,它后来破产了。我相信皮普钦太太对孩子的管理是相当惊人的。我曾在一些要好的朋友中间听到大家赞扬她,那还是当我是——我的天——多么高!”奇克夫人的眼光正转到书橱上、离地大约有十英尺的皮特先生的半身像上。

“我亲爱的先生,”托克斯小姐天真地红了红脸,说道,“对于这位明确提到了的皮普钦太太,也许我得说一下,令妹对她的赞词是她当之无愧的。许多当今已成为社会重要人物的女士们与先生们都曾受惠于她的教养。现在跟您讲话的鄙人也曾经一度接受过她的管教。我想,名门贵族的青少年对她的所都并不陌生。”

“您是说,这位可敬的女士开办着一个什么所吗,托克斯小姐?”董贝先生谦和地问道。

“唔,”那位小姐回答道,“我确实不知道我这样称呼它是否合适。那决不是一个预备学校;”托克斯小姐特别温柔亲切地说道,“如果我把它称为最上等的幼儿供膳寄宿所,那么也许我能把我的意思表达出来吧?”

“这个所对幼儿的挑选是特别严格的,人数是极为有限的,”奇克夫人向她的哥哥看了一眼,提示道。

“啊!不合条件的孩子它是不收的!”托克斯小姐说道。

这些话中有一些重要的东西。皮普钦太太的丈夫在秘鲁的矿井伤心而死,这是件好事。听到这一点令人高兴。此外,大夫既然已经建议保罗迁地疗养,那么怎么还能让他在家里再待一个钟头呢?想到这里,董贝先生几乎达到惊慌失措的地步。孩子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必须走完一段道路,充其量,不过走得慢一点罢了,但是让他留在家里就等于阻拦或耽误他上路。他们提出的有关皮普钦太太的建议很受他的重视,因为他知道,在她们看护孩子的时候,要是有人从中进行任何干预,她们都是会妒嫉的;他过去片刻也不曾想到,她们会渴望把她们的责任分出一部分来(董贝先生对她们的责任是有确定的看法的,正像他刚才所表明的那样)。在秘鲁矿井伤心而死,董贝先生沉思着,唔,这是很体面的逝世。

“假定明天前去打听好之后我们决定把小保罗送到布赖顿这位女士那里去,那么谁陪他去呢?”董贝先生经过一些考虑之后问道。

“我认为你现在把这孩子不论送到哪里去都离不了弗洛伦斯,我亲爱的保罗,”他的妹妹迟疑地回答道。“他跟她打得火热,简直到了痴迷的地步。你知道,他年纪很小,他有他自己的喜爱。”

董贝先生把头转开,慢慢地走向书橱,打开它,取出一本书来阅读。

“还有什么人,路易莎?”他没有抬起头,一边把书页翻过去,一边问道。

“当然,还有威肯姆。我想威肯姆一个人就够了,”他的妹妹回答道。“把保罗交到像皮普钦太太这样的人手里,你就用不着再派什么人去监督她了。当然你自己至少每个星期去一次。”

“当然,”董贝先生说道,然后在那里坐了一个钟头,眼看着那一页书,但却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这位名扬四方的皮普钦太太是一位容貌非常丑陋、心地非常不好的老太婆,曲背弯腰,脸上斑斑点点,像一块质地粗劣的大理石;她有一只魔钩鼻和一只冷酷的灰色眼睛,看上去仿佛可能曾在铁砧上锤打过,而却没有遭受任何损伤。自从皮普钦先生在秘鲁矿井死去以来,至少四十年已经过去了,可是他的遗孀仍然穿着一身黑色的邦巴辛毛葛①的衣服,它颜色深暗,死气沉沉,毫无光泽,天黑以后甚至连煤气灯也不能把它照亮,而她一露面,则不论多少支蜡烛都要被她衬托得黯然无光。人们谈到她的时候,通常都称她为孩子的“杰出的管理人”;而她的管理的秘诀则在于:把孩子不喜欢的一切给他们,把他们喜欢的一切不给他们;人们发现这种方法能使孩子们的性格变得温柔起来。她是一位十分凶狠的老太太,因此人们不由得相信,秘鲁机器在使用时出了什么差错,不是矿井被抽干了,而是她心中所怀有的一切喜悦之水和所有人类仁慈的乳汁②都被抽干了——

①邦巴辛毛葛(bombasine):是一种丝经毛纬、细斜纹的纺织品。

②见莎士比亚悲剧《麦克佩斯》第一幕第五场:

麦克佩斯夫人:“可是我却为你的天性忧虑,因为它充满了太多的人类仁慈的乳汁。”

这位恶魔和儿童镇压者的城堡坐落在布赖顿的一条陡峭的小街上,那里的土壤比通常更富于白垩,更坚硬,更贫瘠;那里的房屋比通常更不坚固、更不厚实;房屋门前的小花园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特点,就是:不论播种什么,长出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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