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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友梅文选-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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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会主席说:“嗨,互相关心呗,闹什么呀?”

邵明远说:“说来话长。从一住进这屋子就开始矛盾,您看,我们俩口,上级照顾知识分子,给我们一大间。对门刘师傅,人家六口,住了一小间,咱心里过意不去是不是?人家就跟我商量,把厨房让他们一家用,这样他们还能在厨房支个床,爸爸带儿子住。大嫂带三个女孩在屋里住,我不该不答应吧?”

工会主席点头说:“应该这样。”

邵明远说:“可这么一来,我们做饭就只有用那四平米的储藏室了。那屋子没窗户,煤烟油烟只能从屋门往外散。那个门正对我的门,我爱人又刚怀孕,一闻味就呕吐。后来就流产了。她就说我全不把她放在心上。不关心她还罢了,可连没出世的孩子也毫不关心。这太叫她痛心了。她说这证明我对她的爱情已经冷却!”

李青和工会主席叹了口气,表示同情。

邵明远却苦笑了一下,接着说,这房子隔音不好,他们夫妻吵嘴,对面刘师傅全听见了。刘师傅是个厚道人,听说人家为了照顾自己闹得夫妻不和,很不落忍,又提议厨房仍然两家合用,把四平米储藏室给他,他搭个床自己睡,让男孩也去跟妈。于是房子换过来了,邵明远的妻子也和颜悦色了,可是刘师傅住了三天就中了暑,差点没要命。

李青问:“为什么?”

邵明远说:“那正是夏天。赤身露体的,刘师傅不好打开门。关着门睡,那屋不是没有窗户吗?三十七八度的气温毫无通风设施,怎么不中暑?我只好又提议再换回来!我老婆从此就搬到机关去了。”

工会主席说:“也奇怪,储藏室为什么就不开窗户,存东西不也应当透风吗?”

邵明远说:“当初设计图上,这是洗澡间,安一个澡盆,一个洗面池。这是按莫斯科的居住水平设计的;北京居民住不起这么高水平的宿舍,把暖气和卫生设备减了,才叫作储藏室的!”

李青说:“我们国家穷,人口多,这是没办法的事!”

邵明远摇摇头说:“量体裁衣,穷日子作穷打算,就会安排得合理些。要从我国实际出发。还是这些造价,还是这么大面积,也可以把条件弄得比这样好。”

李青一听,话里有话,忙问:“怎么安排合理呢?”

邵明远见李青感兴趣,就半开玩笑地说——“我告诉您,您保证不当翻案言论批判吗?”

工会主席说:“这是技术问题嘛,怎么能扯到政治上去?”

邵明远像没听见,仍把目光对着李青:“嗯?”

李青说:“我们今天谈的话哪儿说哪儿了,保证不外传。”

邵明远笑道:“这层窗户纸,指头一捅就破,不要这洗澡间,把四平米加到刘师傅住室面积里,中间打个隔断,他就有了两间八米的住室,虽然挤点,爹和儿子住一间,大嫂带三个女儿住一间,是不是比现在强多了?在砌墙时,每面砌上一个烟道,屋内墙上做个洞口,到生炉子时把烟囱往洞口一塞不就用不着打破窗玻璃伸出去,西房北房不会倒烟了吗?外墙也不致于熏得黑漆火燎了吧?”

两个人一听,恍然大悟,工会主席说:“这么容易解决……”

邵明远说:“施工之前,只要在图纸上改一条线,加两条线就完了。现在生米做成熟饭,没办法了!”

工会主席脱口而出:“你这意见为什么不早提?”

邵明远沉默了,无声地望着李青。

李青早发现自己问冒失了,忙把话头岔过去。告别出来以后,工会主席和李青推着车走了一段路,工会主席问李青:“看来邵明远有些情绪,这到底有什么内幕?”

李青说。“当年他提出过这个意见,和专家顶牛,从主任位置上撤了下来。过去的事了,当时有特殊的历史背景,不谈也罢。不过,这住户的问题怎么解决好呢?”

“把情况汇报上去,让上级决定处理吧。”

从这件事后,李青对邵氏兄弟俩有了些新看法,他曾不露痕迹地向上级透露,是不是该给邵明远平一下反?上级一位同志表示,邵明远既没戴帽子也没受处分,根本不存在平反问题,至于下放劳动,这是改造知识分子的根本途径,现在正要掀起个下放高潮呢,还能把邵明远调回来吗?

果然,干部下放的高潮到来了。邵清远头一个抢先报了名,申请书写得很恳切。说他来自旧社会,沾满了资产阶级污泥浊水。党把他提到领导岗位上,他惶恐得很,请求到劳动中去锻炼,并决心在劳动中争取加入党的队伍。

邵清远已是有先进工作者头衔、副总工程师职务的人。宣传工作要抓典型,扩大影响,报社来人和宣传科合作,把邵清远带头下放和他本人的申请书一并在《建筑工人》报上登了出来。邵清远成了带头下放的一个标兵。

李青对邵清远已不像初相识时那么好感。他觉得邵清远作为工程师,如果看不出苏联图纸所带的隐患,说明他技术上没有弟弟称职,如果看出来隐患,仍只是一味地坚持贯彻专家建议,以此讨好苏联专家和不懂技术的领导,未免私心太重。所以对于这次宣传邵清远,他并不热心。然而邵清远已经站在显眼的位置上了,他响应党的号召,热心带头下放,做得既正确又合乎党的要求,要挑个人作杆旗,不选他选谁呢?有什么理由不宣传他呢?

人的命运,有时就像投到滑梯上的一只皮球,一旦扔上轨道,就要向前滚去,谁也拦不住,那球自己要停下来也停不住。邵清远下去后,劳动得不错,报纸要继续报导下放干部在劳动中的情况,他又上了报。三个月之后,要组织下放干部报告团,到各处谈自己的改造体会,邵清远自然首先被选中。过了不久,大跃进来了,组织上提出下放干部不仅要在劳动中出思想成果,而且要出物质成果。这时就有个上过几年中学的下放干部,敢想敢干,提出几条建议,要用豆腐作蛋白胶,用工地扔弃的废草袋制造抹灰用的纸筋,用人头发作防雨涂料。尽管有人怀疑这些想法有点怪诞,可那时到处在喊“鸡毛上天”、“大放卫星”、“我就是龙王,我就是玉皇”,谁也不敢把这建议顶回去。党委召集工程技术人员征求意见。有人摇头说不懂化学,有人模棱两可。问到邵清远那里,邵清远说:“从技术上看,行!能够成功。”党委本来就认为,群众的创造性和跃进热情只能支持,不能泼冷水,有了技术人员的判断,这就建立在科学基础上了。马上决定把下放干部集中起来办化工厂,由邵清远任厂长兼工程师,提建议的那个干部任技术员。邵清远一上任,宣布按照革命精神,不向上级要一分钱,白手起家办工厂。于是大家分头上各工地去捡“废品”、大缸、大锅、石碾子、废稻草,陆续全拉到郊区一个空地上了。建筑业的人盖房是容易的,工地上有的是“废”砖瓦木料。不到一个月,厂房、办公室全盖起来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下放干部们敲锣打鼓把一茶缸蛋白胶、一脸盆纸筋,用红绸子包着送到公司党委来。工会和宣传科也敲起锣鼓,放起鞭炮,挂起“庆祝化工厂试制新产品成功”的大横幅迎接他们报喜。

李青在他们建厂时参加过义务劳动。邵清远脱了衣服,只穿一件背心一条短裤,和众人一起抬大缸、安锅灶,细皮白肉晒得通红,沾满泥污。李青很为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感动,又觉得邵清远作为旧社会来的知识分子能响应党的号召,身体力行,确实也不容易。把他选作典型来宣传,借以教育别人,倒也不算过分。对他的看法又好转了点儿。

化工厂建成了,第一批产品生产出来了。那蛋白胶经过鉴定,确有夺木之力,纸筋用在灰墙上,倒也平滑白净,比买麻刀节约了成本。这时市内要举办“下放干部劳动成果展览会”,这两个项目一报上去,马上人选。责成宣传科准备展览品。除去样品外,还要成套的照片、图画、美术布置。宣传科并没有美术人材,要从各部门临时抽调。人们说邵明远学过建筑,绘画、雕塑、模型全拿得起来。最好调他来。李青听了,就亲自去维修队找邵明远。

维修队在一个小学校干活,主体工程修完了,工人们在吊顶棚。李青问了一下,人们告诉他邵明远今天没参加干活,在才修好的校长办公室计算任务单呢。李青按人们指的方向找到校长办公室,见邵明远和维修队长——就是那位邻居刘师傅垫着两块砖坐在地下,图前铺着几张任务单,邵明远正往本上写什么。刘师傅一见李青进来,马上起身让坐。李青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一会。”邵明远听到说话,这才抬起头,打个招呼,又低下头去写他的。李青问刘师傅:“你们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刘师傅说:“平均超过百分之三十。”李青说:“不算突出。”邵明远收起本子,站起来说:“换个说法,叫提前四个月跨入一九五九年,您认为是不是就好听点了?”队长又接着说:“我们没放卫星、翻几番,可是我们的质量、数量保证经得起检查。这百分之三十,是邵工一个工一个工拨拉出来的,我们把每道工序、每个动作都测了时,邵工一天要干十五六个小时。我说,你们宣传下放干部的成绩,怎么不谈谈他呢?……”

邵明远马上打断说:“别胡扯,谈正事。”

李青看到这里的气氛似乎比化工厂邵清远那里冷清些,可也踏实些,忙说:“你们整材料来,我们宣传。”

刘师傅说:“这就难了,我们这儿惟一的笔杆子、惟一的计算尺、惟一的计划员都是他,他偏不肯为自己写一个字。”

大家说笑了几句,李青这才讲他的来意。他讲话时,刘师傅就用眼睛询问邵明远的态度,邵明远微微摇摇头。于是李青话一讲完,刘师傅就说:“不行,他走了我这儿拉不开栓!”

李青说:“下放干部总要走的,何况他是临时抽调?”

刘师傅说:“要是正式上调我就不拦了。正在大跃进,抽走我们的参谋长,不是故意要我们队吃蹩吗?”

邵明远说:“还是换别人吧,这一套我也干不来。”

李青不好强迫,说了几句闲话,劝他再考虑考虑,就告别回公司。邵明远把他送到小学校门口,欲言又止的哼了两哼说:“李科长,从上次到我家闲谈,我看出您是个讲信用的人,我想冒险劝您一句话。”

“你说。”

“现在正反右倾、拔白旗,我本不该多说什么,因为这事牵扯到我家兄,我不得不进一言。”

“你尽管说,我,你还信不过吗?”

“关于化工厂的宣传,适可而止吧……”

“怎么?你觉得这里边有假?产品确实造出来了。经济效果也证实了。我亲眼所见!”

“没说它有假,我是说……过两个月您就会明白的,不要弄得骑虎难下才好。”

李青想再问仔细,邵明远不肯多谈了。这时正在反右倾的高潮上,李青当然不会无来由地阻止对化工厂的宣传。于是一切准备工作都加快完成了。连环画、样品台,还像拍电影一样叫邵清远脱了光膀子,把安好的石碾、大锅拆下重安,以便拍连续性的展览照片。化工厂产品既经住了检查,宣传工作也做得出色,在中山公园开展览会时,就把一段最显眼的位置分给他们,并且从下放干部中抽了两个口齿伶俐、长相喜人的女同志来作解说员。开幕之后,这一部分展览很吸引观众。邵清远和展览内容再次用大字标题,配上照片在报纸上登了出来。展览中间,市里分管建筑的领导人在几位下属部门负责人陪同下来参观。在这展览台前看了许久,问公司领导:“这位邵工程师入党没有?”

公司领导说:“已经报上来了,这几天就批。”

市里领导又转身对设计院的负责人说:“你们光会打报告向市里要副院长,要总工程师,为什么不眼睛向下?这样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不提拔重用,光要老干部老专家哪有这么多?老专家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么?”

设计院负责人说:“邵清远工程师能来我们当然欢迎,只怕公司不放!”

市里领导说:“不要本位主义嘛。”

展览会开了两个月,李青带着展览工作人员一直住在公园,没有再回公司去,公司偶然来人,也从不提化工厂的现状。等展览会胜利闭幕,李青带人回到公司,组织上却告诉他,参加展览去的下放干部、解说员,不必再回化工厂了,另外分配到各生产队跟班劳动去。

“为什么呢?”李青奇怪地问。

“化工厂关门了。”公司领导说。

李青大吃一惊,没想到竟又给邵明远说中了,而且恰好两个月左右。问一下原因,也极简单。做蛋白胶用的原料是豆腐,每天须派十几名下放干部天不亮就去副食店排队,买到豆腐,他们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尽管抢了居民的口中食,但副食店和化工厂有联系,倒不会影响生产。可是从这一年下半年起市场就不那么景气了,豆腐越来越少,终于断了供应,再往后连黄豆也看不见了。原料断了来源蛋白胶只好停产,至于做纸筋的废草袋,更是一场笑话。看着工地上到处扔着不少,岂不知一正式生产,用不了一个月就捡完了,只好改买新草袋,用火碱煮烂再碾成泥。而新草袋却要去天津等处产稻米的地方运,运费加上草袋、火碱,成本远比买现成的麻刀贵多了,生产也费劲多了。拿人头发制涂料,则始终处于试验阶段,幸好没成功,真成功了,派一批人到处去收集头发供长期生产,怕也不是便宜事。

李青问:“工厂关门,邵清远工程师干什么?”

“调设计院当副院长去了。”

李青说:“这化工厂看来并不成功,怎么还提拔他?”

领导说:“这么说不对。工厂遇到困难办不下去,不等于当初没有成绩,这股跃进的热情还是好的嘛,听党的话还是对的嘛,在政治上当时是打了主动仗、胜利仗的嘛。”

李青沉吟了一会说:“我认为对一些扎扎实实,在下面真跟工人结合的下放干部多作点宣传,比如邵明远……”

那位领导说:“我也听说维修队对他反映还不错,不过,维修队在整个大跃进中可不是上游。有没有迎合工人中保守思想的一面呀?现在还有人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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