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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谷百合-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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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面孔狰狞,眼珠发黄,挺着白狼似的脑袋向她逼去,真像一只从林中窜出来的饥饿的猛兽。亨利埃特滑下椅子,瘫软到地上,等着挨打,但伯爵并未打出手;她完全垮了,横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伯爵一时目瞪口呆,就像一个感到受害者的鲜血溅到脸上的凶手。我抱起可怜的女人,伯爵则由着我去做,仿佛他觉得不配抱她似的,不过,他抢在前边,给我打开卧室的门。卧室在客厅隔壁,那是圣洁的闺房,我从未进去过。我一只胳膊搂腰,另一只胳膊扶住伯爵夫人站立片刻,等德·莫尔索先生掀起床罩、鸭绒压脚被和铺盖之后,我们就把她抬起来,平放在床上,和衣而卧。亨利埃特苏醒过来,用手示意要我们给她解开腰带。德·莫尔索先生找来剪刀,一下子剪断了。我让她闻了嗅盐,她睁开了眼皮。伯爵走开了,是由于惭愧,而不是因为忧伤。在深深的静默中,两个小时过去了。亨利埃特把手放在我的手中,用力按着,却说不出话来。她不时抬起眼睛,示意她需要安静,不准我出声音。停息了一阵,她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附耳对我说:“这个不识好歹的人!您若是了解……” 
她的头又放回枕头上。过去的辛酸,今日的苦痛,一齐涌上心头。她身子一阵一阵痉挛,我只好用爱的磁力来安抚;我仅仅出于本能才这样做,并不知道这种碰力的功效。我温情地轻轻按住她,在最后一次痉挛时,她看了我几眼,那凄然的神色令我落泪。等她神经的冲动过去,我就把她散乱的头发理好,我一生中,只有这一回抚摩过她的头发。接着,我又拉起她的手,久久地审视她的卧室。房间陈设为棕灰两种色调,床很朴素,挂着擦光印花布帐子,桌子上摆着一个老式的梳妆台,一张普通的长沙发铺着凸纹布垫子。这里多富于诗意啊!她个人生活是多么简朴啊!她的华丽全在于典雅整洁。这是驯顺而圣洁的已婚修女的可敬寝室,惟一的装饰就是挂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像,再往上是她姨母的画像;此外,圣水缸两侧摆着她给两个孩子画的铅笔素描像,以及他们幼年时剪下来的头发。一位出现在交际场上能令群芳黯然失色的女子,竟过着这样隐居的生活!这就是一个显赫世族的闺秀的居室,她总是到这里饮泣,而此刻又沉浸在痛苦中,却不肯接受能给她以安慰的爱情。真是隐秘而又无可救药的不幸!受害者为刽子手流泪,刽子手又为受害者流泪。孩子们和女仆一齐进来,我便出去了。伯爵在等我,他已经把我当作他和他夫人之间的调解人。他抓住我的双手,高声说:“别走,费利克斯,别走!” 
“真不巧,”我对他说,“德·谢塞尔先生今天请客,我不在场,引起客人的猜测是不妥当的。吃完饭我再来好了。” 
他陪我出去,一直把我送到下面的大门口,始终一言不发;出了门未假思索,又陪我一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到了那儿,我对他说: 
“看在上天的分上,伯爵先生,如果她高兴管家,那就让她管吧,您不要再折磨她了。” 
“我活不久了,”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她也不会为我痛苦多长时间了,我觉得脑袋要炸开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犯了自私的毛病,说罢掉头走了。晚饭后,我又去探问德·莫尔索夫人的身体情况,她已经好多了。如果婚姻的快乐不过如此,如果类似的争执经常发生,她怎么能活下去呢?这简直是不受惩罚的慢性谋杀!这天晚上我才弄清楚,伯爵以何等惨无人道的手段折磨他夫人。这种家庭纠纷,到哪儿去告状呢?我感慨万端,对着亨利埃特讷讷难言;回去之后,我彻夜未眠,给她写信。反复给她写了三四封,仅存留这个开头部分,自己还不甚满意。不过,如果说我觉得它什么也没有表达出来,或者说我在本来应该安慰她的时候却大谈自己,那么它毕竟向您表明,我当时是怎样的心情。 

致德·莫尔索夫人 

我想了一路,有多少话要对您讲啊!可是一见到您,我又忘得一干二 
净!是的,亲爱的亨利埃特,我一见到您,便想不起同您心灵相和谐的话 
语了,觉得您心灵的光辉使您更加美丽;而且,在您身边,我感到无限幸 
福,以至当时的心情抹去了对以往生活的感喟。每次见到您,我都在更加 
广阔的生活中获得新生,犹如攀登巉岩的游客,每一步都发现新天地。每 
进行一次交谈,不是又为我的巨大财富增添新的财富吗?我认为,这就是 
久久依恋,感情永不衰竭的秘密。因此,只有远远离开您,我才能向您谈 
论您。在您面前,我眼花燎乱,无法现看,满怀幸福而无法叩问自己的幸 
福,脑海装满您而失却了自我,心里有千言万语而难以表达,要抓住现时 
的心情过分炽烈因而无暇回忆过去。您要理解这种持续陶醉的心情,原谅 
我由此造成的过失。在您身边,我只能感受。然而,亲爱的亨利埃特,我 
敢对您说,在您给予我的种种快乐中,还从来没有类似我昨天领略的那种 
甜美的乐趣。昨天,您以超人的勇气与邪恶抗争;骇人的风暴过后,您就 
回到了我一个人身边;正是白于这场不幸的争吵,我才得以进入您的卧室, 
在朦胧之中陪伴您,心灵充满了喜悦。只有我知道,一个女子从死亡之门 
到达生活之门,新生的曙光映在她的额头上,她是多么光彩照人!您的声 
音多么和谐悦耳啊!我觉得,您柔美的声音对过去的痛苦隐约发出怨愤时, 
人间的话语,甚至您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您把初萌的思想告 
诉我,哀怨中还给予神圣的安慰,终于使我放下心来。我已经了解您兼有 
人的各种美德,是一位卓尔不群的女子;而昨天我又窥见了一个新的亨利 
埃特,如果上天作美,她将属于我。昨天,我窥见一个难以描述的人,她 
摆脱了阻碍我们心灵之火燃旺的形体桎梏。你在昏厥中楚楚动人,在衰弱 
中神态庄严!昨天,我发现了比你的容貌更美的东西,比你的声音更温柔 
的东西,发现了比你的目光更明亮的光辉、语言无法称谓的芳香;昨天, 
你的心灵看得见、摸得到了。唉!我没有把心剖开,使你在里面复活,真 
是痛苦万分。总而言之,昨天,我消除了由你引起的敬畏心理,这次昏厥 
不是使我们接近了吗?我这才体味出,在你因发病而呼吸我们的空气的时 
候,同你共呼吸是什么感觉。一时间,多少祈愿冉冉上天!我穿越太空去 
求天主把你留给我;若是我没有死在途中,那么什么人也不会死于兴奋或 
痛苦了。这个时刻给我留下的记忆深埋在心中,只要一浮到表面,我的眼 
睛就会被泪水湿润;每次欢乐都将这记忆增添沟痕,每次痛苦都将使它更 
加深沉。是的,昨天折磨我心灵的惶恐,将衡量我今后的全部痛苦,正如 
你,我永生思念的亲爱的人!正如你慷慨给予我的快乐,将胜过上帝之手 
今后施与我的所有快乐。你使我懂得了神圣的爱情。这种忠贞不渝的爱情 
充满了力量,地久天长,既无忌妒,也无猜疑。 

深深的惆怅在啮食我的心,一个没有领略过世事纷争的年轻人,看到这种夫妻生活的场景,的确感到寒心;刚刚人世,便碰见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深渊,一片死海。不幸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成为我跨人社会生活时掌握的一把巨大尺子;后来的场面用这尺子一衡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德·谢塞尔夫妇见我神色怏怏,还以为我恋爱失意了;我心中暗暗庆幸,我的爱情丝毫没有损害我那高尚的亨利埃特的名声。 
次日,我走进客厅,看见她独自坐着。她把手伸给我,凝视我片刻,然后说道:“朋友总是这么过分多情吗?”说着,她眼圈湿润了,站起身来,极力哀求道:“别再给我写这样的信了。” 
德·莫尔索先生变得相当殷勤。伯爵夫人重新振作起精神,神情也安详了;不过,她的脸色还留有印记,头一天的痛苦虽已平息,却没有消除。薄暮时分,我们出去散步,秋天的枯叶在脚下刷刷作响;她对我说:“快乐有限,痛苦无边。”一句话透露了她惨苦的心情,显然,她是拿她的痛苦同她短暂的欢乐作比较。 
“不要诅咒生活,”我对她说,‘您还没有领受过爱情呢,那种欢娱可以光照霄汉。” 
“住口吧,”她说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格陵兰人会死在意大利的!①我在您的身边;心情又平静又幸福。我可以向您倾诉我的全部心思;不要毁掉我的信任吧。您为何不能既有教士的品德,又有单身汉的魅力呢?” 
①格陵兰在寒带,意大利在南方。意谓生活在感情冰川中的人,受不了意大利式的热情。 
“您这是让人饮鸩止渴。”我说着,拉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让她摸我这急促跳动的心。 
“又来了!”她高声说道,立刻把手抽回去,仿佛感到灼痛一般。“本来可以让朋友的手止住我的伤口流血,难道您还要剥夺这种可悲的乐趣吗?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您并不了解全部!最隐秘的痛苦是最难忍受的。人家伤害了您,再来关心关心,以为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其实谈不上丝毫的弥补,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子受到这种待遇,会感到多么忧伤和气恼,您是女人就能理解了。这几天,人家又要向我献殷勤,人家要为自己所犯的过错求得谅解。这样一来,我有什么无理要求,人家都会答应。这种俯就、买好的做法,是对我的侮辱;人家一旦以为我已全部忘却,就不再这样做了。只等主子有了过错,才得个好脸儿……” 
“是有了罪过!”我气愤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令人发指的生活吗?”她说着,对我凄然一笑,“再说,我也不会运用这种转瞬即逝的权力。现在,我就好比那些不打击落马的对手的骑士。看到我们应当尊敬的人倒在地上,将他扶起来,准备再受他新的打击,对他的跌落比他自己还要痛苦,倘若趁机利用一时的影响,哪怕是为了办正事,也未免有失人格;在低级趣味的争斗中浪费精力,耗尽心灵的财富,只有在遭到致命打击之后才得点权利,这样生不如死!若是没有子女,我也就会随波逐流了;真的,如果我没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勇气,孩子会落到什么地步呢?不管生活多么痛苦,我也应当为他们活着。您不是向我谈论爱情吗?……唉!我的朋友,要想一想,他像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是残忍无情的,万一让他抓住把柄蔑视我,那我会堕入多少层地狱啊!我受不了一点猜疑!一身清白就是我的力量。亲爱的孩子,贞操犹如圣洁的水,人在里面沐浴,出来就会焕然一新,去接受天主之爱。” 
“听我说,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在这里只能待一周了,我要……” 
“啊!您要离开我们……”她打断我的话,问道。 
“我不该回去看看,我父亲是如何安排我的吗?转眼快有三个月……” 
“我没有计算日子。”她显然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答道。沉吟了片刻,她又对我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去。” 
她叫来伯爵和孩子们,要了披肩;平时她那么沉稳,这次却像巴黎女子一样麻利。等到全准备妥当,我们就一道去弗拉佩斯勒堡。按理说,伯爵夫人没有必要进行这次拜访。二位夫人见了面,她尽量找话题,幸而德·谢塞尔夫人滔滔不绝地回答。伯爵和谢塞尔先生则谈论各自的经营。我真担心伯爵卖弄他的车马;不过还好,他非常知趣。他邻居又问起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的工程进展如何。听到这句问话,我看了看伯爵,以为他会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一提起这事,必然要勾起那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回忆。然而,他却竭力证明,多么急需改进当地的农业,多么急需建几座适宜居住的美丽的庄园,最后,他又得意扬扬地把他夫人的主意据为己有。我在一旁听着脸红,偷眼观察伯爵夫人。伯爵这个人有时挺明白,现在又这样糊涂;刚刚搅得人活不下去,回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原先大吵大闹反对的主意,现在又采纳;缺乏自知之明、文过饰非、盲目自信,真令我惊愕。 
“您认为能收回费用吗?”德·谢塞尔问他。 
“岂止收回!”他把握十足地答道。 
那种歇斯底里的发作,只能用神经错乱这四个字来解释。亨利埃特这个天使却容光焕发。现在,伯爵不是像个明智的人,像个管理能手,像个农业行家吗?亨利埃特喜出望外,抚摩雅克的头发,为自己高兴,也为儿子高兴!多么触目惊心的喜剧,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悲剧啊!对此我万分惊骇。后来,社会大舞台的幕布在我面前拉开,我又看到多少莫尔索之类的人物,而且他们的忠实和宗教信念还不如他!把一个天使扔给一个疯子;让一个真挚而多情的男子娶一个没妇;给一个小人配一位高尚的女子;让这个衣冠禽兽得到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让高贵的珠安娜碰上迪阿尔①上尉——您了解他在波尔多的经历;让德·鲍赛昂夫人②遇见德·阿霍达那家伙;让德·哀格勒蒙夫人③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又让德·埃斯巴侯爵④娶了那样一个女人,这类阴差阳错的孽缘永无休止,究竟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在作祟啊!我要向您承认,我长期琢磨这个谜,探寻了许多秘密,发现了数条自然法则的原理和一些神秘事件的含义;然而,我始终未能解开这个谜,还一直在研究,就像研究印度拼板的一个图形——印度僧侣仍然用那种拼板构成象征图像。显而易见,这其中邪魔在逞凶,我可不敢指控上帝。无法补救的不幸,是谁在捉弄人,编织人的命运?难道亨利埃特和她那无名哲学家真有道理?难道他们的神秘主义包含着人类的普遍意义? 
①见巴尔扎尔的小说《玛拉娜母女》。珠安娜嫁给迪阿尔上尉之后,发现他赌博行窃,谋财害命,便用手枪把丈夫打死。 
②见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德·阿瞿达侯爵卑鄙地抛弃了鲍赛昂子爵夫人,娶了德·罗什菲德小姐。 
③见巴尔扎克的小说《三十岁的女人》。德·哀格勒蒙夫人被丈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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