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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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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一件“素纱褝衣”,幅度和现在的大衣一样,却极其轻薄,像烟雾一样,还不足一两重,本身就是一件珍品。它穿在珍贵的锦衣外面,几乎相当于一薄层塑料,可以透见里面更珍贵的锦衣。而坏衣裳是不需要用塑料罩着的)。范雎穿了一件当时民工穿的小棉袄(当时还没有棉花,应该是动物粗毛纺成的),然后范雎缩着肩膀,去国宾馆找须贾了。
秋天的咸阳已有寒意,雨水淅淅沥沥地降在赭黄色的通往国宾馆的小卵石铺就的路面上。咸阳城浸透在一片雨声里。人家的炊烟和做工的平民,耽于幻想、学习法律而准备为吏的秦国学生,因为偷牛而判劳改,在城墙上消磨力气的“城旦、鬼薪”,农贸市场里摇摇摆摆的管理员,刮磨铁器的赤膊汉子,狡猾的小商人与四处钻空子的外来户,所有卑微的与狂傲的,出世的与入世的,为生存而焦虑或喜悦着的,都绞在咸阳城的雨里,一视同仁地被雨泽被着。雨水点点滴滴,打湿了范雎的“小棉袄”。但他知道,此时咸阳的寒雨,已无论如何永远不是五六年前魏国时的热尿了。
须贾对于从前门客范雎的突然造访感觉非常震惊,但见范雎的头发零乱不堪,局部地区还滴答着水,好像被雨浇过的冬天里的荒草。这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么?须贾非常错愕,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想叫警察,但范雎已经很落魄了,似乎不需要再住进监狱。而且这里是国外,警察也不是随便叫来的。须贾张了几张嘴,终于说出了一句很中性的话: 
“范叔固无恙乎?”意思是,您还OK吧?
范雎说,我还OK!
“你到了秦国?发展得不错吧。说到官了吗?”当时当官全靠用一张嘴巴去说,所以须贾问他“说到官了吗”。
范雎苦笑着摇摇头:“我被魏齐打跑了以后,隐姓埋名,哪敢还想去做官。我给人打工呢。”(可能是在餐馆门口当保安。) 
须贾突然间变得很感慨,以范雎的才华,如今落魄至此,曾经的嫉妒也化作了一种叹惜,看着范雎的贫寒模样,不禁产生了一种哀情,甚至还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又带着对命运的嗟叹,总之情绪复杂。于是范雎被留下来,须贾请他吃酒。
两个从前的仇人虽然喝上了酒,但谈话的交集不多,一时为之语塞。须贾突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左摸右摸,说道:“你看,如今秦国这里天也冷了,范叔却一寒如此耶?”急忙叫人拿出一件绨袍来,送给范雎。
这倒大出范雎意表之外,一时心情彭湃,只是默默收了。所谓绨袍就是用一种叫做“绨”的粗帛织的厚实的冬衣,比较平民化,不算太高档,也不用外穿“塑料布”保护吧。
看见范雎收了袍子,须贾内心多少得到一种安慰。俩人间的气氛也就变得融洽多了。须贾因而问道:“秦国的相国张禄,你知道一点吗?天下事皆出于秦相张禄。我们魏国被他们打得够戗,我今来求和能否成功,也全在张禄一句话。”
当时还没有媒体,所以须贾不知道决断天下的张禄原来就是面前“一寒如此”的范雎。
范雎拱手说道:“我的主人翁(就是我们饭馆的老板的意思)倒是认识张禄(可能接待过领导来吃饭,合过影),我可以求他给您引见一下。”
须贾说:“那就最好。请举饮此一杯。”
俩人举起耳杯对饮。
喝完,俩人就坐上马车,范雎说:我经常指挥私家车在酒馆门口parking,手痒痒,能不能让我也上去试试。
于是他坐在驾驶员的居中位置,亲自为须贾赶着马,往秦相府而去。刚才的那片秋雨,漫漫洒洒,一直下到了这傍晚时分,却又不由人作主地兀自停了,像一辆马车,停在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一处寻常巷陌。斜阳的色泽给风刮在一马平川的天上,建筑物被涂上耀眼醒目的红边。秦国的相府不由分说,已经到了。
范雎冷冷一笑,说:“You wait me here,我进去通报。”说完,停下马,下车,昂然登门而入。门上的僮仆纷纷避匿。须贾觉得好生奇怪,这个餐馆的保安好有面子啊。
伫立良久,范雎还不出来。须贾于是问传达室道:“范叔什么时候出来?”
传达室说:“这里没有叫范叔的。”
“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人啊。”
“那个人讳姓张,是敝国的相国。”
“敝国的相国?是秦国的相国吗?”
“是!”传达室有点烦他地回答。
须贾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被他打得“折肋落齿”的范雎,居然青云直上,成为虎狼秦国的赫赫相国,世事真不堪想象啊。须贾分外害怕,两股战战。如果今天我能活,那简直是没天理了。
他想到逃跑,但是作为外交老将,他立刻明白逃跑将是愚蠢的死路,还是哀求吧。现在范雎发达了,以他的巨高身份,杀须贾这一介小使,就属于以虎搏兔,胜之不武。求命是有戏的。于是须贾张牙舞爪地去扒自己的衣裳。传达室说:“各方面哨兵请注意,这个家伙想裸奔。”须贾赶忙跪下,解释自己不是裸奔。他光着膀子向传达室说:“臣须贾有罪,在此肉袒,请求膝行以见相国张禄。万望通禀。”
传达室人很热情,立刻找了些保安,拎着武器架在须贾脖子上,把他看了起来。经过禀报允许后,大家七手八脚,引着这个膝行的裸男到了相府高堂上。但见范雎面色冷凛,盛列帷帐,家臣星星拱月一般,两旁防暴警察甚众,都穿着衣裳,怒气如云,气慨非凡——惟独须贾光着。范雎哪敢正视,冷风吹得他的光身哆哆嗦嗦。他顿首高言死罪,请求把自己扔
到汤镬里(就是锅炉)受罚——因为那里暖和。或者让我去当城旦也行,鬼薪也行。(劳动也能带来暖和)
范雎冷声问道:“你有哪些死罪,说说。”
须贾顿首答道:“擢须贾之发,以数须贾之罪,尚不足也。”(这话还真有文采啊,是使者。)说完,须贾又是顿首。顿首就是以头触地,非常激烈。如果是以头触手,手伏在地上,那就是拜手。如果是以头触地,很长时间不抬起来,那就是稽首。连触两次,那就是再拜稽首。再拜稽首虽然是磕头中最严重的一种,但不适合用于求饶。顿首适合于求饶,停地时间短,频频触地,如捣蒜一样。
范雎喝道:“你罪有三:第一,你以为我私通齐国并向魏齐诬告;第二,魏齐辱我于厕中,作为主人你并未阻止;第三,宾客醉酒而piss me(尿我),如此奇辱,你如何忍心。你陷我于九死一生,若非郑安平相救,我哪有今日。你罪有三,足致一死,然而你之所以得以无死,是念你今日赠我绨袍一件,有恋恋故人之意,我故释放你。罢了退下!”
范雎可谓恩怨清明。须贾蒙此大赦,喜出意外,死里逃生。他磨蹭了好半天,才穿好自己的衣裳,找回了多数理智,连连称谢而出。出了相府以后,他叹道:“今天算是活做一场梦!”
须贾后来讲:“我从此再不敢妄读天下之书,与知天下之事了。”意思是,范雎才度韬略超人,我却不识之,还把他打得半死。结果人家位列卿相,受封列侯了,差点还要了我的命。我须贾真是不足以论人识人啊。 
后来,“绨袍恋恋”,成为比喻故人之情的一句短语。“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这是王安石的诗。 
史书上说范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睚眦必报”这个词,说某一人(比如鲁迅)气量狭小,被人瞪上一眼,也要打回去。其实“睚眦”却是一种动物,而且是龙的儿子。龙一共生了九个小孩,九子各不相同,睚眦是老八,性情凶残,轻于斗狠,所以被画饰在刀剑上,预备和敌人搏击。龙还有另外一个可爱的儿子,叫饕餮,它食量很大,所谓饕餮之徒嘛,所以它通常被画在食器上,比如青铜方鼎(做饭的锅)的外壁上,是一个大嘴大眼睛的离奇形象。)
范雎其人,“睚眦之怨”必报,但是“一饭之德”也必偿,爱与恨都绝不虚伪。他把郑安平推荐为将军,王稽提拔为河东郡守,这两个都是救助他入秦的,此外他散发家财,报答所有那些为了他的事而遭受过困苦的人,真的到了“一饭之德必偿”的地步。至于魏齐,就只有“睚眦之怨必报”了。
范雎大设宴席,尽请诸侯使者,高坐堂上,饮食甚盛。须贾也在其中,唯独是坐在堂下,伺候他的是两个劳改犯。通常劳改犯要被斩掉左趾,脸上黥字,剃去胡须头发,弄得人不像人,叫做“城旦”,在建筑工地接受劳改——修城墙或者仓廪。女劳改犯则舂米。须贾身边的这两个劳改犯,大约罪行轻,则被发派到宫廷喂马。今天他俩个被叫来伺候须贾。他俩兴高采烈,把一些马料和豆拌在一起,左右夹持着喂给须贾吃。
当时吃饭很有讲究。吃饭时,不要搓手。抓饭时,不要把饭抟成饭团。不要啃咬骨头。吃过的鱼肉,剩下的不要又放回食器中。不要将骨头扔给狗吃。不要专吃一样的菜,不要扬去饭的热气。吃小米饭不用筷子,要用手抓。羹中有菜当细嚼。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往羹里放调味品,如果客人往羹里放调味品,主人就会抱歉地说自己不会烹饪。不要大口地啖肉酱,如果客人大口啖肉酱,主人就要抱歉地说备办不够。卤的肉可以用牙齿咬断。干肉不要用牙齿咬断,要用手将它撕开。吃烤肉时不要一大块往嘴里塞。总之规矩跟西餐一样多。
堂上的宾客们恭谨地遵守着这些吃饭礼仪的时候,堂下的须贾正在用手抓着马料吃。须贾眼里呛着泪水,对喂他马料的哥俩说:“我的用于磨碎食物的臼齿的齿面不如它们有蹄类动物的宽大发达,请你们慢点喂。”但是,劳改犯的爱还是如潮水,将马料向他包围。这就不明白了,既然已经宽释他须贾了,干吗还要羞辱啊!不是说过吗,绨袍之情已报,从前辱于厕中的怨还未偿啊。
范雎点手告诉须贾:“回去转告魏王,马上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的话,秦国将屠大梁。”
须贾的目光呆滞下去,把喜讯传达给了魏国人民的好相国——当初曾把范雎打得折肋落齿的,宗室公子出身的魏齐同志。魏齐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往赵国,藏在好友平原君府中。
范雎时刻不忘当年之辱,探听魏齐被平原君收留,就向秦昭王全面汇报了自己当年在魏国受辱的全过程,表示誓杀魏齐。秦昭王对范雎的话表示了严重同意,为了替范雎报仇,假意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作十日之饮,交个朋友。平原君不敢拒绝。与秦昭王畅饮几日之后,秦昭王道:“从前,周文王得姜子牙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仲以为仲父,我们的相国范雎也是寡人的仲父。范叔的仇敌就是寡人的仇敌。魏齐现在藏在君家,请你派人取其头来。不然,你恐怕回不了赵国了。”
平原君素以好义重士著称江湖,类似孟尝君那样,他也养了三千门客,属于“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的风格,不肯出卖朋友,还专门收纳江湖逃犯,也是战国四君子之一(老爹是赵武灵王,大哥是赵惠文王,他大名叫赵胜)。他说:“魏齐是我的哥们,他若狼狈逃蹿至我处,我固然不能交出他。何况,他并没有狼狈逃蹿至我处。你若想扣留我,也罢,我回不了赵国也好,西部现在正需要大开发,我待在这里看山景也不错。”
秦昭王嘿嘿一笑,留下平原君看山景,然后写信给赵惠文王:“大王的贵弟弟现在敝国看风景,一时看不完,甭打算回去了。我们的相国范雎的仇敌藏在他的家中。大王请疾持魏齐的人头来,不然,我举兵相加于赵。”
赵惠文王觉得自己的弟弟性命比魏齐的人头重要,就派兵将平原君府团团包围,欲捉拿魏齐。魏齐闻讯,连夜出逃,求救于赵相国“虞卿”。虞卿这家伙是个很有个性的青年,跟范雎一样属于寒士出身,虽然位高爵大,却义气得不要命(难道布衣出身的都义气),他考虑到无法说服赵惠文王,干脆居然弃了相印,万户侯也不当了,单身与魏齐一同逃至魏国大梁,打算投奔魏信陵君。让信陵君保护他们转奔楚国去。
信陵君和孟尝君、平原君一样,名列战国四君子,也是古代的宋江,也收养有三千门客,江湖人称先秦版的“及时雨”,以扶困济难为己任(当然,他们又都是贵族政治的大头)。这位信陵君是魏昭王的儿子,现任魏国国君魏安僖王的弟弟,虽然素以急人之难著称,这次却犹豫了。他有个狗头军师叫做侯嬴,是市井混混出身,劝他说:“魏齐派来的求救使者,就在外面等候,公子惧怕秦国,不愿意接见他。公子不愿意接见他,也就是不愿意搭救魏齐,窃为公子不取也。魏齐也是咱们魏国宗室公子,跟您一脉连枝,又贵为相国······”
“但是,秦国购之甚急,大兵接踵即到。我小小一介魏国封君,手里又没兵,只有你们三千满能吃饭的门客,如何当之?”
“公子可知道虞卿此人。虞卿当年贫寒得跟个叫化子一样,草鞋雨伞徒步求见赵惠文王,一语折服赵王,赵王赠之白璧一双,黄金百镒(一镒合二十四两)。再次见赵王高谈阔论时,赵王拜之为上卿。第三次见面驰骋口舌,立封万户侯,受相印。然而当此之时,魏齐穷急来投他,虞卿即解相印,捐万户侯不顾,护着魏齐双双从小道私逃。这是真正的江湖义气啊。”
信陵君大惭,终于下起及时雨,驾车来到郊外,欲收纳魏齐、虞卿一行人。但是魏齐听说,信陵君居然一度不想接纳他。他感觉很没面子,而且不知怎么搞的,魏齐突然没耐性了,这个两斤多重的人头也扛得腻烦了,为了它连累了多少江湖好汉和白道高官了,算了吧,魏齐干脆抹脖子了。
由于自己一时的犹豫,激成了贵族魏齐的自杀,这大约要引为信陵公子终身的惭恨了。
到了秦汉之际,战国四公子中,信陵君的人气最旺。司马迁在为信陵君作传的时候,就不好意思把这件白璧微瑕的事情,记录其中,而放在了《范雎列传》里。亦为贤者讳也。
潇水曰:我们一直在骂贵族昏聩、肉食者鄙,其实贵族也有其可贵可爱之处,那就是贵族精神。
史书上说,魏齐的死,是由于信陵君一时的犹豫,不肯接纳魏齐,魏齐觉得自己自尊心受了伤害,干脆“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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