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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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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这样想吗?”彭波契克先生依然笑容可掬地说道,“再来一杯怎么样?”

“你也来,我也来,你一杯,我一杯,”巡官说道,“杯底碰杯头,杯头碰杯底,碰一次,再一次,两杯相碰的音乐最动听!来,祝你健康,祝你长命千岁,现在能识货,将来更加能识货。”

巡官高高地把酒杯举起,一饮而尽。看上去他劲头十足,还想再来一杯。我看得很清楚,彭波契克先生慷慨大方得忘乎所以,竟忘掉这是送给别人的礼物,干脆从乔夫人手中接过酒瓶行起了地主之谊,凭一时高兴依次给大家敬酒,连我也尝了几口。一瓶喝完,他又大方地把第二瓶酒也要过来,像第一瓶一样,阔气大方地为大家一一斟酒。

我看着他们群集在熔炉的旁边,谈笑风生,兴高采烈。这不由不使我想起那位逃亡的朋友,他简直成了这顿午饭可怕的鲜味佐料,虽然他本人这时还藏身于沼泽地中。他们本来兴致也不高,一加上了他这调味品,顿时神情焕发,精神为之一振。现在,他们都生气勃勃地打赌,说“这两个歹徒”一定会被逮捕。风箱为了追捕逃犯而怒吼着,火光为了捉拿他们在闪耀着,烟雾在催促着去追赶他们,乔也在为了抓住他们而敲着打着。映照在墙上的阴郁可怕的影子,随着火光的起伏,威胁性地摇曳着,炽热的闪亮火星跌落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个富于怜悯和幻想的孩子,幼稚地认为那天下午室外的一片暗淡,也是为了那可怜的人而变得如此苍白无光。

最后,乔的任务完成了,敲打的声音和风箱的声音也随之停止。乔穿起了他的大衣,并且鼓起勇气建议我们几个人尾随着士兵们一起去,看看追捕犯人的结果究竟如何。彭波契克先生和胡卜先生推辞说不能去,因为他们要抽烟,而且要参加妇女活动,而沃甫赛先生说,只要乔跟着去,他一定也去。乔说他自然乐意,并且愿意带着我去,当然这需要乔夫人的赞成。我敢保证,当时要不是我姐姐出自好奇,想知道一切详细的经过和最后的结果,她一定不会让我们去的。就是这样,她还提出了条件,“如果你把这孩子带回来时,他的脑袋被滑膛枪子弹打开了花,别指望我会把它再补好。”

巡官倒是很有礼貌地辞别了女士们,也像一个情投意合的同志一样和彭波契克先生道了别。我真怀疑,要是这位巡官大人在这里干巴巴的,滴酒不沾,他是否还会如此讨好地说彭波契克先生的好话。士兵们重新拿起了枪,列好了队。沃甫赛先生,乔,还有我,都按照巡官的严格命令,跟在队伍的后头,而且到达沼泽地后绝对不能说话。我们走了出去,在严冬的寒气当中,坚定地向目的地前进。这时,我心中又冒出一个坏念头,低低地对乔说:“乔,我真希望找不到这些逃犯才好呢。”乔也低低地对我说:“他们要是都逃走了,皮普,我愿意拿出一个先令来。”

村子里没有人跑出来加入我们的行列,因为天气十分寒冷而且阴沉可怕,一路上显得很凄凉,脚下的路又不好走,黑幕也即将降临,家家户户都在屋内生着火炉,正享受着节日的温暖。有几张面孔匆匆忙忙地贴在相当明亮的窗子上跟着我们望,但一个也没有走出来。我们经过了指路的牌子,便一直向乡村的教堂墓地走去。在那里,巡官对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命令我们停几分钟。他派出两三个士兵分头到坟墓间去搜寻,也顺带查看一下教堂的门廊。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回来了。然后,我们从教堂墓地边上的门出去,向一片广阔的沼泽地进军。一阵严寒刺骨的雨夹雪沙沙地借着东风之便向我们迎面打来,乔把我背在了身上。

现在,我们已来到阴郁凄凉的荒野之地。他们绝不会想到,仅仅在八九个小时之前我就来过这里,而且亲眼看到过两个隐藏在这里的人。这时,我才第一次惊慌地考虑到,如果我们遇见这两个人,那个和我打过交道的逃犯会不会以为是我把士兵带来的?他早就问过我是不是一个骗人上当的小魔鬼,他还说过,要是我参加那些人来搜捕他,我就是一头凶狠的小猎犬。他真的会认为我既是一个小魔鬼又是一个小猎犬,真心诚意地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把他给出卖了吗?

现在我提出这些问题来又有何用?反正,我现在在乔的背上,乔正背着我,像一匹真正的猎犬,飞越过道道沟渠,不时地还有意刺激着沃甫赛先生,叫他不要把罗马人的鹰钩鼻跌坏,要紧紧地跟上我们,不能掉队。士兵们走在我们前面,相互拉开了距离,排成一条宽宽的一字阵形。我们现在所选的路线正是我早晨走过的,不过那时的大雾把我领向了岔路。现在一片晴朗,要么是雾还没有出来,要么是风把雾吹散了,在夕阳低低的残照之下,那灯塔、绞刑架、古炮台的土丘,还有河岸的对面都清晰可见,抹着一层淡淡的铅灰色。

我伏在乔宽大的肩头上,胸中的心在怦怦地跳着,真像铁匠打铁时的铁锤声。我向四周张望,想发现一丝逃犯的痕迹,然而,我什么迹象也没有看到,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沃甫赛先生的喘气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惊动了我好几次;后来我知道是他的声音,便分辨出这和所追捕的逃犯声音不同。突然,我又感到一阵可怕的惊慌,仿佛听到了用锉子锉镣铐的声音,再稍加注意才发现是绵羊身上的铃声。正在吃草的绵羊停下来胆怯地望着我们;牛群转过头避开了迎面的寒风和雨雪,冲我们瞪着愤怒的眼睛,仿佛寒风和雨雪都是我们带来的。除掉上述的这些声音外,就只有夕阳残照下每一根小草的战栗声,打破这一片沼泽的荒凉寂静了。

士兵们向着古炮台的方向走去,而我们跟在他们的后面,隔了一点儿距离。突然,我们都停了下来。风雨之中,一声呼喊传到我们耳中。喊声拖得很长,而且一声接一声。声音是从东边很远的某个地方传来的,但它既长又响。只要人们仔细地辨别出这喊声中的杂乱,就不难发现它是由两三个人的声音组成的。

乔和我赶上队伍的时候,巡官正在和几名最近的士兵低声讨论。再静听了一会儿之后,很有判断能力的乔赞成这一说法,连缺乏判断能力的沃甫赛先生也赞成这一说法。这巡官是一个有决断能力的人,立刻命令大家都不要对呼叫答腔,而且必须改变路线,他手下的人都要加倍快捷地向发出喊声的地方靠拢。我们向右侧跑去,也就是东边。乔飞跑而下,我不得不抓紧他的肩头,以免从他背上摔下来。

这次才算是货真价实的跑,乔一路上念叨着两个字来形容这次奔跑,“逃命”。我们跑上堤岸,又跑下堤岸,越过闸门,哗啦哗啦地涉水通过沟渠,在带毛的灯芯草丛中飞奔着。大家只顾向前跑,没人在意脚下的路。我们越来越靠近发出喊声的地方,也越来越清楚地辨别出确实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几个嗓子合在一起。有时喊声好像停了下来,于是士兵们的脚步也随着停了下来,一会儿喊声又响起来,于是士兵们便加快脚步搜寻下去。我们也紧跟不舍。又跑了一会儿,我们已到达喊声附近,连喊声的意思都听清了。我们听见一个声音喊道:“杀人啦!”紧接着另一个声音喊道:“罪犯在这里!有逃犯!来这里抓逃犯!”然而他们似乎扭打了起来,叫声便消失了,一会儿之后就又响了起来。士兵们既然来到了这里,再不能等待,于是像鹿一样飞奔而去。乔也跟随而去。

巡官跑在第一个,带头奔下水沟,两个士兵紧随着他,到达了喊声响起的地方。等我们也跑到那里时,他们已经举着枪,扣着扳机,瞄准了罪犯。

“两个都在这里!”巡官气喘喘地说道,在沟底尽力地迈着步。“你们两个家伙快投降吧!你们两个狂乱的野兽,还不快松开手!”

只见那儿水花四溅,污泥飞扬,恶斗者乱骂一通,拳来脚往战在一处。又有几个士兵跳进水沟帮助巡官抓人。他们终于把两个逃犯分别扭了出来,其中一个就是和我打过交道的。两个逃犯身上都流着血,喘着气,怒骂着,扭打着。自然,我立刻便认出了他们。

“向您报告!”我认识的那个犯人说着,用他那破烂的袖子擦着脸上的鲜血,又从手指上抖掉扯下的头发。“是我抓住了他!我把他交给您!请注意这一事实。”

“用不着多说,”巡官说道,“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我的囚犯,你和他一样都犯了罪。铐上手铐!”

“我并不想因此得到好处,也不指望现在的境况会得到什么改善。”我认识的犯人大笑着说,“是我抓住了他,他该知道这一点。仅此一点我已心满意足了。”

另一个犯人看上去面如土色,除掉左边面孔上有一块旧伤疤外,整个面孔都已经布满新伤,被抓得血肉模糊。他气喘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一直等到给他们两个分别戴上手铐,他还倚在一个士兵的身上以支撑自己不致跌倒。

他的第一句话是:“向您报告,卫兵,他企图谋杀我。”

“我企图谋杀他?”我认识的犯人蔑视地说道,“我既有企图,又为什么不杀他?我抓住了他,现在交给您;我所干的就是这件事。我不仅没让他从沼泽地逃走,而且把他拖到这里来,拖了长长一段路才拖到这里。像这样一个混蛋还装什么正人君子?现在监狱船又经过我的手把这个正人君子请回了。我会谋杀他吗?我把他揪回来,不是比谋杀他更有价值嘛!”

另一个犯人还是不断地喘着气,“他企——企图——谋杀我。你们可——可以作证。”

“听我说!”我认识的那个犯人对巡官说着,“我只身一人干净利落地逃出监狱船,而且一举成功。要是没有发现他在这里,我说不定已经逃出这块冻得人要死的鬼沼泽地——不妨看看我的腿,脚镣不是没有了吗?难道我会让他逃跑?难道我会让他用我想出的方法达到他的目的?难道我会让他把我当作工具,一次一次地利用我?不,绝不。即使我死在这水沟下面,”他举起戴手铐的双手用力地对着这沟渠猛然一甩,说道,“我也要紧紧不放地抓住他,让你们平平安安地把他从我的掌握中逮走。”

另一个逃犯显然对他的同伴害怕至极,只能反复地说以下的话:“他企图谋杀我。要是你们不及时赶到,我早就成为死人了。”

“他在撒谎!”我认识的那个犯人用凶狠的语调说道,“他是个天生的撒谎精,死也不会改变他撒谎的本性。看他的脸,一切的谎言都刻在上面。叫他用眼睛望着我,你看他敢不敢。”

另一个犯人费尽了气力想做出轻视的微笑,然而,他的嘴虽然神经质地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表现出微笑的表情。他望了一下土兵,又望了一下沼泽地和天空,就是不敢正视一下对方。

“你们看到他了吗?”我认识的那个犯人寸步不让地说道,“你们看到这个恶棍没有?你们看到他那摇尾乞怜、飘忽不定的眼光了吗?我们过去一起受审时他就是这副样子。他从来不敢对我正眼看一下。”

另一个罪犯总是微动着两片干燥的嘴唇,内心不安地把眼睛一会儿膘向远方,一会儿转向近处,最后才看了对方一眼,说道:“你有什么值得我看的?”又用半带嘲笑的目光看了一眼对方被戴上手铐的双手。听到这话,我认识的那个犯人疯狂地咒骂起来。本来他想向另一个犯人扑过去,但被士兵们拦住了。另一个犯人说道:“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只要一遇上机会,他一定会谋杀我的。”无论谁这时都能看出他讲话时全身怕得直发抖,嘴唇溅上了白色的唾沫,真有点儿像小雪花。

“够了够了,用不着再争执了,”巡官说道,“把火把点起来。”

有一个士兵身上没有扛枪,却带了一个篮子。他蹲下来,掀开篮子盖。我认识的罪犯这才第一次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并立刻看到了我。我们一来到这里,我就从乔的背上下来,站在沟边上,一直没有移动过。当他看我时,我也热切地望着他,而且轻轻地向他挥挥手,又摇摇头。我一直盼望着他看我,那样我就可以设法向他保证这事和我无关。但他根本就没有对我表示他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投向我的一眼是我无法理解的,而且一闪而过。即使他曾看过我一小时,看过我一整天,也不会给我留下比这难以捉摸、专心会神的一瞥更深刻的印象。

提篮子的士兵很快便打着了火,点亮了三四支火炬,自己拿一支,其余的分给别的士兵举着。天早就黑了下来,而现在更加黑了,很快便完全黑了。四个士兵站成一个圆圈,向空中放了两枪。我们正准备离开沼泽地,这时在我们后面不远处也有几个火把亮了起来,在河对岸的沼泽地上又亮了几个火把。巡官这才发出命令:“一切结束,向前开步走!”

我们没有走多远,前面就响起三声炮,轰隆巨声几乎把我耳膜震穿。巡官对我认识的那个犯人说:“现在正等着你上船呢,他们都知道你回来了。不要再想挣扎,我的犯人,跟上。”

这两个罪犯被隔了开来,每人都由一队卫兵围着前进。我抓着乔的一只手,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火把。沃甫赛先生早就想回家了,而乔却非要看到结局不可,所以我们随着队伍走着。现在路很好走,我们大都沿着河前进,但是如果遇到有小型风车的堤坝或污泥满布的闸门,我们只有绕道而行。我四周张望了一下,看到背后也有火把跟着来了。我们手中的火把在路上落下一大摊一大摊的余烬。我还能看到它们在那里冒着烟,闪着火星。除此以外便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们松脂火把的火光使四周的空气温暖起来。两个囚犯似乎也很喜欢暖和一下,一拐一拐地在滑膛枪的包围中走着。我们不可能走快,因为他们两个人步履蹒跚,而且十分疲乏。路上我们不得不停了两三次,好让他们休息。

这次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一个简陋的小木棚子跟前。这里是一个摆渡口。木棚中驻扎的一个卫队向我们盘问口令,巡官进行了答复。接着,我们走进了木棚,扑面而来一股浓烈的烟味和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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