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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那高地的太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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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委。”走到路上,他忽然提醒谢平:“政委家没请帮佣的。所以,待一会儿,出

面来招待你的,就会是政委的爱人。她本人,她……”

“我该注意些什么,你尽管放心大胆说。我这个人就是粗……”谢平见他忽而

变得不痛快起来,便主动问。

“待人接物,你们南方人是最讲究的。一套一套,没挑的。就是……她要沏茶

上来,每次喝……是不是得留个半杯再等她来续。一口见了底……总是不太那个…

…”

谢平陡地想起刚才在他家就是“一口见了底”的,脸马上微红了,忙说:“对

对对,刚才我就没太注意……”

陈助理员忙说:“在我跟前无所谓,无所谓……我们俩,还谁跟谁呀!”这句

话倒把谢平的心说得呼呼热。

政委家在机关家属区的西头,机修连和加工厂之间的一个小果园里。路不近。

这时节,果园里的葡萄藤。苹果树早埋了,一丘一丘地坟起,被雪盖住,更见一片

白净、空阔。因为是通往政委家的路,也就修得格外标准。不太宽,一抹平,两面

坡,露个“鱼脊背”。路面上铺得有卵石。卵石不单是拉来一撒就完事,而是个个

砌进土里的。灰白的花斑,在朦胧的夜色下看去,像是用水磨石铺起来的,只是脚

底的感觉还有几分差异。

政委家附近林木森森。政委正忙着,在客厅里跟鸦八块分场的两位领导说事儿。

陈助理员没敢去惊扰,只是在客厅门口,拱着腰悄悄给政委做了个手势,让政委知

道他来了,在后边等到着他呢,便赶紧带谢平径直上里头去了。谢平以为陈助理员

总要跟政委提一句:试验站的那个谢平也来了。但他偏没提。也许紧张,疏忽了。

小院四四方方,带一圈抄手围廊。院子里积雪恁厚,埋起了片儿石铺砌的两道,

也严严实实地把两棵黑校八权的樱桃海棠孤立在当庭中央。樱桃树下堆着好些板皮

钉的硬纸壳糊的包装箱和一大堆铁皮条。还有些柳筐荆槐篓。政委不让扔。说万一

要调动工作,这些还是要派大用场的。他这大半生,东挪西调,用他自己的话说,

屁股底下一直是安着轱辘的。

北屋一趟三间。一明两暗。政委的爱人在东头一间里,打毛衣,辅导上初中的

儿子做作业。屋子很自。灯很亮。家具很少。几乎只有北墙根前放着一张大方桌。

红木的,四边带小抽屉,旧时给搓麻将的人搁码子。还有四张方凳。两张他娘俩占

了,还有两张一东一西相对贴墙放着。那是种很老式的大方凳。硬木料。细木工的

手艺。擦漆。凳边沿挨着屁股的地方,漆早被蹭去,因此些微地凹下,也因此被蹭

得恁光滑,红里发乌。

一进门,谢平就呆住了。心里甚至有些发毛。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绝对

是哪儿见过的。哪儿见过的?他分明是头一回上这儿来。但确实见过。特别是那白

墙、墙根前一东一西对放着的那两张大方机子……还有那女人,少年,两用铁炉,

长长高高的绕屋一周的铁皮烟囱管……那女人织毛衣的姿势:跷起腿,斜着眼瞟儿

子的神情。这个儿子,也仿佛是见过的:长了个大人身胚,瘦瘦长长,却一副明显

的小孩脸,小鼻子小眼小脸盘。确实见过。否则不会恁眼熟……甚至充塞在这屋里

的某种气息,也仿佛是闻到过的。他完全被自己的这种感觉迷惑住了,蒙怔着——

因为他在此以前确确实实没来过,也没听任何人谈起过政委家的这个屋……没有…

…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缘何而来的呢?整个晚上他都没摆脱掉这梦魔似的纠

缠……

陈助理员拱着腰,撩起那幅用旧军用毛毯做的门帘,踏进高高的门槛,搓了搓

冰凉的脸颊,才站直了问道:“警卫班今天咋没派人来扫院子里的雪?怎么回事?”

政委的爱人没抬眼皮,黄白的小脸上布满浅褐色的雀斑。病恹恹的。“是我没

让他们扫。扫了,到处都一色干黄干黄,更腻味死人……”她长叹口气,无奈地笑

笑,这才停了一小会儿手里快速扭动的毛线针,跟陈助理员打招呼;但对谢平却连

个正眼也没给,接着更加快了手里的扭动,结束这一针,把陈助理员带到西厢房的

一间大偏屋去。谢平也跟了过去。

今年年初,师劳资处让场里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边青年。政委托这些干部到

上海旧货商场淘买来一个老式的铸花铁床。又从去年来的青年的家长里头找到一位,

请他把铸花铁床架做番精加工。除锈。油漆。床架上端各种饰物抛光。电镀。四条

腿上都安能多向转动的小黑轱辘。托运单前天寄到。昨天供销股派辆“解放”牌卡

车,上乌鲁木齐车站货场把它取了回来,顺便又到二级站拉回一车百货。

“老头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用上它……”政委的爱人伸出她那穿着鸭舌轻便棉鞋

的脚,轻轻踢了踢那又扁又大的包装木箱,说道。

“准保用上了!装起它来,费什么劲?”陈助理员脱掉棉袄,挪过早预备在一

边厢的管钳、扳手之类的工具,说道,“您别管了,去检查儿子的功课吧。二十分

钟后来验收我的活。”

“他就喜欢这,让人到旧货摊上淘换东西。谁知道原先是哪个下三滥使过的?

想着都叫我嗝腻得慌……”

“那倒也是……”

“他就那么着急!昨晚上就想让警卫班小伙子来相帮着装起它来瞧瞧。这不是

开玩笑吗?那些小伙子都是睡土炕和红柳把子床长大的,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床,能

装得了吗!”

“那倒也是……”

议论到这儿,谢平以为陈助理员会趁便向政委的爱人介绍一下他,也以为政委

的爱人顺口会问一问他这么个在一旁戳着的大活物究竟是谁。但他俩都没这么做。

个把小时后,政委送走客人,听说铁床已经架起,呷口浓茶,烧上棵烟,便兴

冲冲奔偏屋来了。

谢平头一回见政委。他也就五十来岁吧。于瘦。个儿中等。原先是京津唐一带

什么部队的仓库主任。转业好些年了。但来羊马河的时间不算长,三个年头吧。实

打实地算,也就二十来个月。场龄比谢平他们长些。政委转业时,没能就把家带来。

他爱人不肯来。她那会儿在京郊一个什么县的农校教书。直到这次政委调羊马河,

她才松了口。主要还是想到政委走得更远了,年岁也一年大似一年,没人贴身照料

生活不行;再说农场跟自己的业务也对口,就来了。来之后,一直干黄干黄,直线

地瘦下去。六味地黄和驴皮阿胶都不管事儿。她老苦笑着说:“这是因为吃不上炸

酱面的缘故啊!”倒也是的。这达也种黄豆。可这豆怪了,磨豆腐可以,做酱不中。

做一切要经过长毛发霉尔后才成的东西都不行。有毒。比如就不能用这达种的豆做

酱腐乳。她在子女校当副校长,上半天班。卫生队队长主动跟子女校支部打招呼,

得让她全休才行。队长甚至亲自去找过政委。政委笑着挥挥手说:“她的事,我不

管哦。管不了那么多哦。别找我。”她还是全休了。但依然瘦,病。跃,跃的。她

说得一口地道的京腔京调,蹦脆儿,真跟水萝卜似的。全休下来,她狠抓了两件事

:一,管儿子。功课上的事不用说了,对儿子的口音要求尤为严格。儿子一直跟她

在京郊生活,她不能想象她的儿子撒着满口河南腔味晃进她这安静的小院子里来。

农场河南人居多,学校里通行的“国语”是河南官话。不管你本人出自何处,你的

儿女在农场说的则一律是河南话。这正是她最担心的,最难以忍受的。她不能让儿

子彻头彻尾地变成“农场小子”。她想着,无论是她,还是儿子,终有一日还是要

跟着离休了的政委回那吃得上炸酱面的京郊县城去的。第二件事呢,她把院子改造

成了改良型四合院。取暖都不使火墙,而是托她老家的人进北京城到广安门外日杂

品商店买来那种老北京人最为称道的两用铁炉。银亮的烟囱管从窗户上方探出头去,

日逐地在廊檐下淡淡冒缕青烟。管口还吊个小罐儿,承接沥下的烟油,以免玷污了

大青方砖铺起的抄手围廊。

他们三个足足又用了四十五分钟的时间分析评论那巍然架起的铁床。政委不时

从床身上能发现一点儿包装箱里带出来的草棍和刨花屑,细心地去吹或掸掐。陈助

理员手里攥一团湿抹布,紧着在政委刚吹过或掸掐过的地方再给以深人地擦抹。

到收尾,还是政委提了谢平一句。他对陈助理员说:“你可不能只图轻省,就

把劳动竞赛那一摊儿全撂给这个小伙子了。”谢平心里一阵慌热,感激地斜瞟了一

眼政委。

以后的几天,谢平时不时地追问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见过政委家那个屋子的?

空空荡荡的白屋。老式精细的方桌、大机凳。乌黑的。磨损的。他不安,忐忑,一

定要把它想起来。翻江倒海地搜寻记忆的每一个角落,细细地过筛。最后还是只剩

下一个个空白的筛眼。想不起来。他逼自己回答:如果你没进过那屋,怎么会显见

得那么眼熟?如果进过,那么是什么时候去的?回答不上来。空白。后来他又悄悄

从政委家门前的林子走了两趟。门前去,屋后回。所有的印象都表明,那天随陈助

理员拜谒政委,确实是他头一回进这白屋。既然是头一回,你怎么会感到那样地眼

熟?问题又回到了质疑的出发点上去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嘛,干吗还要“不

安”呢?就连这一点,他也回答不了自己的追问……

这几天里,陈助理员从组织股的档案柜里抱给他几大包历年来总场下发的文件,

让他在正式开展工作前,进入点情况。这几天里,他还结识了几个人。一个是他们

组织股的保密员,外号“老哈”。一个是宣教股的老宁。再就是生产股的老严。还

有总机班的几个小丫头、大食堂的老班长、菜地的王铁头……这么数,就多了去啦。

他从老哈、老宁、老严三个人嘴里得知,机关除过干部股、财务股、行政股和机关

支部,有正式任命的头儿,其他那些股室都还没任命头儿。大不了搁个中心助理员,

在那达暂时主个事儿。这局面,从二十几个月前,政委一上任,就开始了。场长原

先是要抢在政委到任前,把所有股室的头儿都重新任命一遍的。但政委在师部得到

这消息后立马跟师干部科打了招呼:羊马河营职干部的任命,一定要等他到任以后

再定。干部科当然得尊重他的意见,便把羊马河当时报上来的一摞提升报告全压下

了。据说,这个消息就是陈助理员透给政委的。这以前,政委并不知道羊马河还有

个陈满昌的。陈助理员的“密报”,使政委感到羊马河还是有识大体顾大局的同志

的。但因此,场长和政委的关系便日趋尴尬;政治处和司令部的关系也搭了僵,以

至于相互戒备。老哈对谢平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政治处调来的,将来是政

委的人。上九里那个干训班,实际上是场长要办的,他们将来就是场长的人。所以,

你得注意哈,见了干训班里的上海老乡,嘴上也得把把牢哈。你听我说哈!“

老哈其实姓白。是个回回。不知道为什么三十出头了还独身着。因为任什么话

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要带七八个“哈”,大家就管她叫‘老哈“。巧的是回族同胞

里确实有不少人姓哈,所以她对这外号倒也不那么地嫌弃。她个子很矮。皮肤黑而

颧骨高。有一张相当大的嘴。大伙说,那是让她”哈大的“。她也跟着直乐。陈助

理员老说她:”别瞧着黑,还是经得住细琢磨的。“谢平怎么弄也体会不出,她怎

么个经琢磨法,这里的奥妙又在哪里。到底该从哪个视角去看,才能觉得老哈的那

张螳螂脸是”经得住细琢磨“的。倒是常看到陈助理员推出自己那辆刚买不久的”

飞鸽“车让老哈学着骑,还不厌其沉重地去扶她教她,听她惊恐万状地嘻嘻哈哈叫

嚷,并最后总以歪倒在他身上结束。有几天,他索性不把车推回去,存在谢平的大

办公室里。有一天裘副指导员气呼呼地来把车推走了。因为谢平没看住这车,陈助

理员还埋怨了他几句。后来两人用政治处的公车,远远地躲到子女校大操场主席台

背后的小空地上去互教互学了,谢平窗前便安静到空寂的程度。

有一天,陈助理员让谢平试着起草一份关于今冬明春在全场开展社会主义劳动

竞赛的文件。他就请老哈提供几份以往类似的文件作参考。到保密室跑一趟,当面

说要求。老哈说:“这么点事,你打个电话吩咐一声不就行了,还跑哈呢?”谢平

只是笑笑,没做声。前回,也是为一份文件,他给老哈打了个电话。第二天,陈助

理员就得知了,绵绵地细笑着捧着保温杯,把他肥厚的后腰斜靠住谢平办公桌,斜

眼,绵绵地告诫谢平:“办公室与办公室,才几步路,有事,最好还是亲自走一趟。

起码来说,也表示了你这年轻后生的勤谨和诚恳吧……初来乍到,千万千万注意影

响噢!政治处的人啦!”

第二天黑早,谢平用最快的速度漱洗完毕,整理好床铺,(住办公室就得有这

点“臭讲究”。那时在试验站青年班的半地窝子里,他们十六个男生睡地铺,谁叠

它?一吹灯,从绞成一团的被堆里拽出一条来捂到天亮就得!)给于燥透了的方砖

地泼了点水,急急忙忙拽出皱缩在蓝罩衣里的棉袄领子,带上老哈给的那几份文件

去找生产股的老严。他想,劳动竞赛最好还是跟生产股商量着办。老严是1960年毕

业于扬州农专的高材生。五年来一直是场长最得力的左右手。按场长的心思,早就

想提他当生产股股长,甚至当个副场长也不为过。现在也只能是生产股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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