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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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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黄布袋的两个女香客惊愕地然而又似乎钦佩地打量着娇小玲珑的摩登姑娘的嫩藕似的手臂。她们终于叛定这位姑娘使不动这样大的伞。可是她买去干么呢?这是一个谜。

离开遮阳大伞的阵地不远,有一个草帽摊子。

草帽摊子绝对不是今年〃庙会〃的特点。然而,恕我的记忆力不甚佳,我记不起去年〃庙会〃上草帽摊子的〃市招〃写得有些什么字。不过今年这草帽摊子(我还没发见第二个纯卖草帽的摊子)确有一块五尺来长,二尺来阔的薄木板,上面糊着白报纸,像旧式商店的〃青龙牌〃似的立在显著的地位,而且浓墨大书着斗大四个字:

防雨草帽!

读者诸公,你们不能怪我神经过敏,实在是最近报章刊物上的××太多,简直×得我头痛了,而况即在我观光浴佛节庙会的前一天报纸上有一条天津电报,说是该处一家商店因为出售〃少女张伞〃商标的汗衫,犯了〃抗日〃(对不起,我这里只好不用×了)的嫌疑,被捉了人去,——这条〃新闻〃,我看到,我也记得,因而我蓦地瞧见〃防雨草帽〃四个大字,就马上联想到这位摊户要不是卓越的〃幽默家〃,就该是最识〃大体〃的〃敦睦邦交〃主义者。我不能不挤到那摊子前仰瞻一番。

那时我戴一顶大概也还能〃防雨〃的呢帽(声明一句,也未见得不能防〃日〃),摊主人一见我不惜拥挤而来,当然认为一笔生意上〃门〃了,颇为殷勤地招待。这给了我一个〃仰瞻〃的机会。不打谎,我是常常试要客观的地观察人物的,然而那时我却有了颇大的成见:务必要证明这摊户是头挑的〃幽默家〃。

这是我和他的问答:

“哦,是防雨的草帽?当真不漏水么?〃

“啊啊,你先生不要笑话,——价钱是便宜的。〃

“那么,防不防'日'呢!〃

我只好逗他一句,打算逗出他的〃幽默〃来。不料他把胖脸上的眼睛一瞪,似乎不乐意我的没有诚意买货,但也似乎不懂得我那句话的意义。

没有诚意买东西!我真觉得抱歉。我搭讪地拿起一顶草帽来看了一看。这也许还是〃友邦〃的〃宝货〃呢,似乎防〃日〃也未必胜任,更不用说什么防雨了。

恭恭敬敬把帽子放回原处,我就走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神经过敏了一点。这可敬的草帽摊户既不是什么卓越的〃幽默〃家,也不是什么识〃大体〃的〃敦睦邦交〃主义者,——他只不过是一位喜欢在广告上夸大一些的摊户罢了。然而,读者诸公,当此××满纸飞的时代,你看见了明明用作防〃日〃的东西大书特书着〃防雨〃,你不神经过敏起来,这才是怪呢!

虔诚烧香拜佛的人,烧香拜佛带买东西的人,不烧香也不拜佛只是来买东西的人,不专买东西而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买的人,什么也不想买而来轧热闹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从上海的各处,从上海近乡的角落,都汇集在静安寺一带。

都市人的化妆品的香气,农村人的汗气,地上到处全是的骑巡的马粪的臭气,弥漫在静安寺一带。

当然,在静安寺内,还有火焰山似的檀香和各种线香的“庭燎〃,这是善男信女们献给菩萨的香。

广阔的马路挤满了人。各种车子都只好〃牛步化〃。

基督教的布道队忽然出现了。打着旗,摇着铃,分送传单和小册子。基督教布道的手腕真敏活呀,凡是有广大群众的地方,基督教的〃福音〃总要来试一试。而且基督教是〃有福〃的;不论在哪里他们的宣传队总不会碰钉子。我相信高坐在静安寺里享受香火的菩萨们对于马路上的基督教布道队一定也是“佛眼相看〃的罢?

我不是〃佛〃,所以我就有点不起。我竭力想找出有没有什么〃宣传队〃之类是属于我们的,而且是为了我们的。没有。走遍了静安寺一带的〃摊基〃范围,——这是约莫集合著二十万人的一个大范围呢!——我看不见任何足以反映华北的增兵和走私……等等严重问题的东西。只有那草帽摊上的〃防雨〃市招,勉强被我主观的地看成为反面的讽刺。

因为这里是〃租界〃呢!

最后,我发见〃摊基〃范围以外的一片旷场上攒集着一个人堆,而且人堆里爆出了鼓掌的声音。我知道这一片旷场确是没有被〃租〃的,虽然四围全是越界的路。我远远看见那人堆的中央临空还飘着一面小小的尖角旗。读者诸公,请你们再一次原谅我的神经过敏。要是诸公当时身临其境,大概也会想得太远太好的。

我奋力挤进了那人堆。嘿!原来是几位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同胞在〃宣扬国技〃,——不,倘使是大人先生们在什么讲究的场所玩这一套,那才是〃宣扬国技〃,这几位在旷场上的同胞只能说是跑江湖吃把式饭而已!

老实说,对于〃宣扬国技〃之类,我向来不大有敬意;但那时当一顶破毡帽兜圈子到我面前,我也丢了几个铜子,于是转身又挤了出去。

1936年5月作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第二天

虽然医生叮嘱我晚上不宜看书,可是那一夜的十二点左右,我尚在阅读寇丁氏英译的波兰作家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杀人放火》(WithfireandSword)。突然,轰轰地两声,冲破了午夜的寂静。全神都贯注在书上的〃杀人放火〃的我,略旋瞥眼睛看一下那紧闭的玻璃窗,便又再看书。早几天,我就听说闸北形势紧张,中日两方面的士兵隔沙袋铁丝网布防,并且当天傍晚我也看见了租界当局临时戒严的布告;但听得了不很分明的轰轰两声的那时,我当真没有转念到这便是中日两方军队开火。然而轰轰声音又接连而起。我放下手里的书了。辨认出这就是炮声。我开了玻璃窗,又开了玻璃窗外面的百页窗,夜的冷迫使我微微一噤。我看天空。没有什么异样。

但炮声是更加清晰,还夹杂着机关枪的声音。无疑的是打仗,而且无疑的是中日军队。一种异样的兴奋就布满了我全身;我心里说:

“嘿,到底来了!可惜外边戒严,禁止通行!〃

书是不看了,我在房里踱着,设想那开火的结果。平常在街上看见的喂得很壮健的小腿肚就像太阳旗酒气粗的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形象,对照着那些瘦黄短小的我们的〃粤军〃都一起在我眼前出现了。”不抵抗主义〃又在旁边冷笑。我几乎要断定那轰轰的炮声以及卜卜的机关枪声只是单方面的进攻—…日本军过阴历年〃送灶〃。到一点钟左右,枪炮声已经沉寂,我就简直断定〃送灶〃已完,我非常失望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方才醒来,就听得飞机的声音在天空中响。“还没完么?〃我一面这样想,就抓起了本天的报纸来看,一行大标题:昨晚日军犯闸北失败!我急急吞完了那密排的详细报告,方才知道我昨晚上的假定是不对了;原来上海毕竟不同于东北,而且瘦小的广东兵也毕竟和关外大汉是两个爷娘养的!

于是接连地来了许多十口相传的〃战报〃。日本海军司令部已经被我方占领了,上海义勇军下紧急命令了,上海全市罢市了,罢工了,闸北大火烧……记也记不清的许多可信可疑的消息。只有一件事是无可置疑的,在我们头上飞翔示威的五六架飞机全有红圈儿的太阳记号。有了海陆空军总司令又有海陆空军副司令的我们中国,光景只有十九路军还〃抵抗〃一下。

非出去看一下不可了。午后一时我跳上了公共汽车。说是〃站数〃已经缩短,只能开到四川路桥邮政总局门口了。我大为惊愕。设想到四川路桥以北大概是巷战的战场了,我忍不住笑起来。然而却又意外:邮政总局以北,居然如平常一样;只不过商店都关上了排门,行人道上有许多人无目的地走着看着,马路上拥挤着装满箱笼包裹的各式车子,疾驰而来的卡车满载日本兵,都挺着枪,似乎在战场上冲锋,而日本飞机的响声又在我头上来了;一架,两架,三架,尽在那里兜圈子。

到了蓬路,只有朝南走的人,我一个人朝北走,人家都注目。到海宁路转角,瞥见沿马路的一堵墙上有手写的〃大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布告。几十人站在海宁路转角处朝北张望。我也挤了进去。前面马路上静荡荡地只有几个便衣的西洋人在那里来回地踱。我们前面也有几个便衣的西洋人阻止任何人朝北再走一步。附近时时传来劈拍劈拍的声响。一个西洋人对我们挥手,说了一个字:“Danger!〃我不相信日本的枪弹有眼睛,会刚刚找到了我;但是那几位好像是便衣巡捕的西洋人却真有眼睛,不放任何中国人再往北一步。

我只能转入海宁路的西段了。这时我方才觉得有些小小的东西在空中飞。有一片飞到我身上了。是纸灰。海宁路上有一堆一堆的人都仰脸看着。我也学他们。正北天空,冲起三处黑烟,袅袅地在扩大。日本飞机钻进了那烟阵,又飞出来,只在那里循环地绕圈子。旁边有一个愤愤地说:“又在那里掷炸弹了!东洋赤佬的飞机!〃

我问明白了那三处黑烟是北站、商务印书馆等三处大建筑的火烧,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天空中满是小小的黑色的纸灰。我想了许多方法,走了许多路,企图从海宁路的每一通到华界的街道走进闸北区;可是各处全被阻止,不是租界上的巡捕或万国商团,就是中国兵。同样的理由是:“危险!不能过①去!〃

①万国商团由上海公共租界当局(〃工部局〃)设置的以维护其统治利益为目的的类似〃保卫团〃性质的组织。

天渐渐黑下来了,三处的黑烟却越见红!我只好回去。到南京路浙江路转角看见《生活周刊》的号外,大书:张某某率义勇军尚在北车站抗战!下关日本军舰炮轰南京!商务印书馆全部烧毁!而日本飞机又是三架一队地在租界〃领空〃盘旋示威。

《大美晚报》跟着万家灯火一起来了。有一点似乎无可置疑:日本军的进攻遇着了抵抗,而且大败,但没有被追;租界的尊严的〃中立性〃使得打败的日本陆战队能够回去吃饭睡觉休息,准备今天晚上再动手。可是晚上〃休息〃着的日本飞机今天却放硫磺弹烧了闸北最繁盛的宝山路!这回中国兵是抵抗了,但只是〃抵抗〃而已!我觉得一般小市民的忧愤的脸色似乎都透露了这样的失望与愤愤。

可是他们只能愤愤一下儿。新历史的舞台上,他们早不是主角儿;呀,背里咒诅公平而又死心塌地看着公平脸色的童养媳似的他们!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街头一瞥

市商会通告各商店即日开市。

哦,开市了。然而南京路以及其他各路却活现着一副尴尬的〃市容〃。大多数商店的大玻璃橱窗,平常是争奇斗艳的,此时却都钉上了毛坯白木板,咳,甚至还用了杂色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旧料,好像一些披着麻布袋的叫花子。

究竟四大公司①以及其他头等商号还识体,没有背上那倒楣的〃麻布袋〃,只不过少开了几个门。

①四大公司指当时上海最大的四家百货公司:永安、先施、新新、大新。

干么要钉上那些木板呢?有人告诉我:防流弹。然而当真来了流弹的话,我很疑心那些薄脆木板未必能挡得住。

又有一说:恐防难民抢劫。这话也许道着了钉木板者的心理。可是我一听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冷噤。难道那些自庆托庇于〃安全地带〃的商人竟能设想到我们的遭难的同胞会如此糊涂?

我憎恨这样的钉木板的动机!

然而钉木板的传染病却在蔓延,甚至一家小小的理发铺也不三不四背着几根木条子。

党政机关,地方团体,工部局,各日报,都已经再三警告市民们:切莫拥集在街头看飞机。然而各马路旁依然挤满了看热闹的游手好闲之徒。

是的,我要直呼他们是游手好闲之徒!从他们那无目的的彳亍上,从他们那嘻嘻哈哈的嘴脸上,从他们那看跑马似的望着敌人的高射炮的烟圈的神情中,我要直斥他们是游手好闲之徒!然而他们也是我们的同胞呢,我想着真难过。

突然他们又都纷纷乱窜了,像一群受了惊的麻雀。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跑了一阵又立定了,依然又像散兵线似的占领了人行道。刚才为什么乱跑,已经忘记了,好像刚才跑得那么慌张的,并不是他们自家。

然而有时候他们跑的原因却也容易明白;那是因为实在拥挤得过分了,有巡捕作势扬着木棍来了。

一辆黑牌汽车啵啵地驶过。啊,一块钢板护在车顶上,四角用绳扎住。只是普通的麻绳,显见这样的装置是急就章。

“一定是什么办大事的人坐着到前线去的罢?〃——我这么想,想从那车的后窗望一下。看得清清楚楚,车中是两位女同胞,烫得极讲究的头发,颊上胭脂,气色火黄。而乌黑闪光的车身也丝毫没有风尘之状。

啊啊!漂亮的太太、小姐!您既然怕吃流弹,何不〃无事家中静坐〃啊!

这两位坐在钢板护顶的汽车里的女同胞,大概设想那所谓〃华界〃者要不是荒凉若墟墓,就一定是纷乱惊慌如失火之戏场罢?可是我已经亲眼见了不是这样。〃市面〃自然冷静些,但街上并没有那么多看飞机大战的闲人;你也许感到悲凉,但更多的味儿是镇静严肃!有一位今天到上海的朋友说:“在霞飞路上,感不到战时的气氛;在南京路上,感到确是不平常了,但又不像战时应有的气氛;只有在所谓华界内,这才有了正常的战时景象。〃这话,值得我们想一想。

沪东大火两日两夜,战士们出生入死,喋血市街;然而在苏州河以南的特一区特二区的中国同胞们大多数又是那样。我们怎能禁得住不伤心,然而失望么,决不,这只使我们更认清了一点:民众的组织和教育工作实在不够,非赶快努力不可!

生聚长养,啼笑歌哭于特区的一般市民,在性格上大概也有点〃特〃了罢?但愿漫天的炮火能够烧净了这〃特〃,从而锻炼出当此大时代中做一个中国人应有的胆识气魄!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苏嘉路上

一一月五日的上海西站

这天下午三时,上海西站沸腾着无数的行李和无数的旅客。站内,平时是旅客们候车的地方,这天〃候〃在那里的,却是堆到天花板高的箱笼和铺盖。

“昨天挂了牌的行李,还堆在站里呢,——喏,那边,你看!今天的么?明天后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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