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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散文集-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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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听后想了想说:“刚才新娘子不是说我待她跟女儿一样么?我正少个女儿,我就把她作为女儿,你照沈家办法给取个名罢。〃我说:“按沈家,我这一辈,都是德字,下边一字定要水旁,那就取名为德沚罢。可是,照孔家排行,令字下边是德字,当今衍圣公就名德成。新娘子如果取名德沚,那就比她的弟兄小了一辈。〃母亲道:“我们不管他们孔门这一套,就叫她德沚罢。〃

这个新娘子就名德沚,母亲一直叫她德沚。此后,我就教德沚识字,我回上海后,母亲教她。

日月匆匆,不觉已过半月,我要回上海了。当时习惯,新婚后一个月不空房,空房则不吉,但母亲和我都不信这一套。临走前,我到孔家辞行,仍没看见岳父,只见岳母,她卧在床上,说是:阿三出嫁,她辛苦了,所以又病了,而且不以为然说,该过满月才走,你们新派太新了。在楼下用茶点招待我的,仍是大姨,她听说我给三小姐取了名,也要我给她的女儿阿二取个名。我给她取名黄芬。我回到家里,对德沚说,岳父又没见到,岳母病了。德沚说,她的母亲一年有十个月卧病,家务全仗大姨;又说她父亲是做生意人,同我见了,觉得无话可说,不如不见。此时我的岳父开设小小的纸马店,已有多年,据说也还赚钱,但岳父结交一些酒肉朋友,挥霍无度,已欠了债。他这番嫁女,起了个会,共十人(连他自己在内),每人一百元,他做头会,实收九百元,可是以后每年他付相当重的利息,直到第九年完毕。这样,他的债台越筑越高。母亲说何必借债嫁女,她自己花了一千元为我结婚,是早已存储的。德沚说,她的父亲极要面子,而且喜欢热闹排场,将来如何还债,他是只有到时再借新债还旧欠之一法。

我回上海不到两个月,母亲来信说,德沚到石门湾(镇名,简称石门或石湾,离乌镇二十来里,当时属崇德县,来往坐船)进小学去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母亲教德沚识字,也教她写字,仍用描红。此时家中只有母亲和德沚二人,又雇了个女仆,家务事很少,只镇上亲戚故旧红白喜事以及逢节送礼等事,要母亲操心。母亲每天教德沚识字写字两小时,上下午各一。德沚本应专心学习,但不知为什么,她心神不定。母亲也觉察到了,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知为什么不能专心,对着书,总是眼看着书,心里却想别的。但尽管如此,倒也认识了五、六百字,能默写,也能解释。有一天,二婶来了,知道这情况,便说,一个人,况且又大了,读书识字,难免心神不定。如果进学校,有同学,大家学,就不同了。又说,她娘家的亲戚姓丰,办一个小学,她去试问一下,也许肯收这样大的学生。二婶姓谭,名片生,也识字,不过比母亲差远了,她是石门湾的人。开办小学的是丰家的大小姐,三十多岁了,尚未出嫁,这小学名为振华女校,校址即在丰家(按:这位大小姐就是丰子恺的长姊)。二婶为此特地到石门湾去一次,果然一说就成。于是,母亲就派了一个女佣人划船送德沚去石门湾,插二年级。德沚从此在振华女校,她的同班生都比她小,多数只有十一、二岁,所以她和她们合不来,倒是和几个老师交了朋友。同学中只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和她要好,这就是张梧(琴秋)和谭琴仙(勤先)。张琴秋后来与泽民结婚,谭琴仙是一九二七年在武昌的中央军事政治学校女生队的成员。这是后话,现在不多说了。

那年暑假,德沚回家,我也回去,知道她在振华女校读书,果然专心,大有进步,能看浅近文言(那时,振华女校教的仍是文言),能写勉强可以达意的短信。母亲说她聪明,连读三年,那时,就可以自修,再求深造了。但是,事情常常出人意外,德沚在振华女校读了一年半,她的母亲病了,非要她去伺候汤药不可。母亲没法推辞,只好照办。三个月后,母亲写信给我,说我的岳母死了,我应奔丧。我为此又到乌镇。丧事既毕,德沚却不肯再回振华女校了,说是荒废了四个月,跟不上课,不去了。她在振华女校时的好朋友,女教员褚明秀(褚辅成的侄女,褚辅成是民国元年的国会议员,嘉兴人),也来信劝她再去,也无效。褚明秀年纪和德沚差不多,未嫁,但她喜欢看上海出的新书刊,知道我那时的文字活动,因此同德沚特别好。褚明秀见德沚不肯去,亲自到乌镇来劝。母亲招待她住下,就住在母亲房内。褚明秀住了五、六天,这几天内,她常和德沚密谈。后来她要走了,对母亲说,她也不回振华教书了。母亲不便问她为什么不去振华教书。她走后问德沚,才知道褚明秀对于校长的作风不满意,而德沚之所以不愿回去,也是为此;什么赶不上课,只是托辞而已。后来我们迁居上海,褚明秀又来我家,那时她已嫁人,夫妇二人都在嘉兴的秀水中学(教会办的)教书。此是后话,趁此一提。

现在再说德沚在家,此次倒安心自修,还订了自修计划,上午请母亲教文言文一篇,下午她作文,请母亲改。我和母亲觉得这也好,不一定进学校,而且母亲一人在家,总有点寂寞,有德沚陪伴,自然更好。

此时已将开春,我回上海。这一次,我在乌镇住了将近三个星期。

谁料又有意外。我回上海不久,母亲来信说德沚又要出去读书,这回是受了王会悟的影响。王会悟原是邻居,她是我的表姑母,年龄却比我小。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湖州的湖郡女塾去读书了,据母亲来信说,好象刚去了半年。王会悟劝德沚也到湖郡女塾读书,把这个学校说得很好。德沚因此也想去。

母亲不知道湖郡女塾是怎样一个学校,但我在湖州念过书,知道这是一个教会办的学校,以学英文为主,和上海的中西女校是姊妹校,毕业后校方可以保送留学美国,当然是自费,校章说成绩特别好的,校方可以担负留美费用,这不过是门面话,以广招徕而已。大概王会悟当时也因这句门面话,所以进了湖郡女塾。而且在湖郡女塾读书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女儿,学费贵,膳宿费也贵。我们负担就觉得吃力,王家当更甚。我写了详细的信,把这些情形告诉母亲,请母亲阻止德沚到湖郡女塾。

母亲回信说,德沚人虽聪明,但年轻心活,又固执,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不听人劝。母亲说她自己不便拿出婆婆的架子来压她,不如让她去试一下,让她自己知难而退。这样,我也不再阻止。

又到了各学校快放暑假的时候,我得母亲的信,说德沚不等放暑假就回来了。我料想这是知难而退了。我也回家看看。到家后我和母亲都不问她为何早归,在学校如何?她却自己诉苦:进学校后只读英文,她连字母都不认识,如何上课呢?有附属小学,是从字母教起的,但校方说她年纪大了,不能进附小,硬排在正科一年级。同学们都已读过四、五年英文的,而且洋气极重,彼此说话都用英语,德沚此时成了十足的乡下人了;同学们都不理她,她只能同王会悟谈谈,可又不同班。德沚自己说,上了当了,再也不去了,白费了半年时间和六七十元的学、膳、宿费。但是我觉得德沚还是有点〃收获〃,这是她从王会悟那里学了一些新名词。

母亲私下对我说,看来德沚一人在家,总觉得寂寞,不如早搬家到上海罢。

我也这样想,但我回上海,却碰着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要我主编并改革《小说月报》。一时极忙,没有时间找房子,直到母亲再三催促,这才由宿舍的〃经理〃福生找到了鸿兴坊带过街楼的房子。那已是一九二一年春了

卷五 往事自叙 中山舰事件前后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孙中山先生在北京逝世。国民党右派在孙先生逝世后于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北京西山碧云寺开会,反对孙先生的三大政策,并夺取了上海环龙路四十四号,作为他们在上海的总部,公开宣布开除已经加入国民党的共产党员。第一批被开除的共产党员有恽代英等人,第二批中有我及其他多人。党中央为了反击国民党右派的猖狂进攻,指令恽代英与我筹备组织两党合作的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执行委员会(以后简称上海特别市党部,地址在贝勒路永裕里八十一号)。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上海特别市党部成立,恽代英为主任委员兼组织部长,我为宣传部长,张廷灏为青年部长,张也是共产党员。他自称是张静江的堂房侄儿,但后来张叛变了。

同年十二月尾,上海市党员大会选出代表五人,到广州出席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五个代表是恽代英、沈雁冰、张廷灏、吴开先,另一人是国民党左派,记不其他的姓名来了。吴开先是上海法政大学的学生,也是共产党员,后来也叛变了。我们在当选为代表后,考虑到我们都不懂广东话,觉得为难。恽代英说,“大会代表来自各省,都能说蓝青官话,广东省的代表居少数,我猜想这少数广东代表一定也是走南闯北的人,能听懂蓝青官话,语言不通这件事,不必考虑。〃可是我、张、吴却觉得大会代表之间不免有往来,看见广东或北方代表时,一定要找笔来通报姓名,未免麻烦(张、吴都没有到过北方),所以我和张、吴都印了名片。后来在大会期间果然用上了两三次。

张廷灏有点办理杂事的能力,所以,定船期等事,都交给他去办。他定了虞洽卿办的三北轮船公司的醒狮号的官舱票。此船定于一九二六年元旦半夜开航,而广州的国民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究于何日开幕,我们当时也不清楚。

我们于一九二五年底得广州电报,说是代表大会将于二六年元旦开幕,那么,我们上〃醒狮〃轮之时,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已经开幕。据船上水手说,船行六日,预定在汕头还要停留一天卸货。我们料想,肯定要迟到,但不知会期是几天,如果会期长,还能赶上大会的最后阶段。

轮船开航的前一天,德沚和我先到船上看一看。甲板上所谓大餐间的前后,各有一架起重机,其中一架正忙着把货包吊到下层的货舱里。又一架起重机正在上煤,甲板上全是煤屑。想来这船本是货轮,现在稍稍改装一下,也载客人。我和德沚到岸上吃了点心,买了零碎应用的东西,她就回家,我仍上船。

现在要补叙张廷灏办的蠢事。他买好官舱票后,就到船上看看,当他发见官舱地位在船尾,而且从甲板上往下看,是一个黑洞,他不曾下洞去查看,就认为所谓官舱者一定是又闷又黑,不能住的。当时就有船上的一个西崽对张说,他们住的房间可以情让,那是在大餐间旁边,又通风,光线又好。张廷灏看了西崽住的房间是三层铺位,可住六人,我们共有五人,空出一个铺位,正好放行李。美中不足是每层铺位之间距离狭窄,正如鲁迅的诗句〃未敢翻身已碰头〃。但是张廷灏立即付了五元定洋,说明开航后再付一百元。他觉得如果退掉五个人的官舱起,用一百○五元买这西崽房间,还节省了一二十元。他十分得意,匆匆下船到轮船局去退票,却找不到轮船局里他所熟识的那个人,于是又到船上。一个水手模样的人对他说,西崽头目刚才说过,西崽房间不能让,还是买我们的水手房间罢,也是先付定洋五元。于是张廷灏又去看水手房间,这是在船的中部,靠近船长室。水手房里有五个铺位,还有一个小方桌。美中不足是有些油腻的味儿。张廷灏顾不到这些了,十分满意,却不肯先付定洋,那时正在船上的我同吴开先也觉得这比西崽房间好些。当时张同吴就去找原来经手卖房间的西崽讨还那五元定洋。可是,那个西崽不肯还,吴开先拿出学过法律的本领和他争论,还是无用。这时恽代英也到船上来了,叫他们不要浪费时间,要张廷灏赶快去退票,因为离开航时间只有六、七个小时了。张廷灏退岂不成,再回船上,到水手房,不见一人,急忙找到一个水手问原因,那个水手说,船长命令,水手房不能卖。这个水手带领张廷灏到那个黑洞口说,你的同伴全在下边。张廷灏只好从黑洞口的小扶梯下去,却听得四个同伴哈哈大笑,恽代英幽默地说:“西崽做不成,水手也做不成,还是做了官。〃原来这官舱是一人一间,每间都有窗洞,并非暗无天日。

不过张廷灏带来个新消息:吴玉章率领的四川代表团是元旦到达广州的,而此时大会的筹备工作尚未积极进行,四川代表团就帮着做大会筹备工作。如此说来,我们也许还赶得上大会开幕。但是等到我们到达广州时,大会已进行数日,而各地选出的代表尚未到齐。所谓元旦开幕只是一个仪式,实际工作是在一月四日开始。我们向大会秘书处报到(吴玉章是大会的秘书长),被安排在一个旅馆里。我和恽代英又到文德路一个楼房的二楼见广东区委书记陈延年。我们知道出席这次大会的各省共产党员都已到齐,中央对参加这次会议的决策是团结国民党左派和中间派,打击西山会议派,共产党不在选举中央委员时争席位。

我们从陈延年那里又知道,戴季陶写的小册子《中国革命与中国国民党》在国民党员中影响极大。为此瞿秋白写了一本小册子《中国国民革命与戴季陶主义》,专门批判戴。然而戴这本小册子还是影响很大。戴是右派的重要人物,当黄埔军官学校(正式名称是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因校址在旧黄埔海军学校,故简称黄埔军官学校)建立时,蒋介石曾向孙中山表示,不愿当校长,原因是孙中山同时任命廖仲恺为黄埔军校党代表。不过蒋这心事不能对孙中山说。后来戴季陶劝蒋就职,理由是先掌握实力,一旦有了兵权就可指挥如意。

大会会场在旧广东省议会楼下大厅。我们到会时,汪精卫在大会上作的政治报告,已经过去,我们只能从大会秘书处看简单的记录。我们上海代表团的恽代英在大会上作了演讲,恽代英是大演说家,可以连讲两小时,讲者越讲越有精神,听众也始终静听,时时报以热烈的掌声。大会于一月十九日闭幕。大会宣言重申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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