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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窝洼的人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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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绒离了孩子,一夜一夜睡不着。孩子虽然已经吃饭,奶却一直未断,她想这么一来,或许就给孩子把奶摘了。但又因为没孩子吃奶,那奶就憋得生疼,撞也不敢撞。而且一到天黑,只觉得房子空。

第五天里,回回来帮她出猪圈里的粪,孩子就送回来了。麦绒见孩子没有瘦,倒越发白胖,又穿得一身新衣,花团锦簇,喜得嘴合不拢。说:

“他伯,这孩子去了五天,不哭不闹,活该造下是与你们夫妻有缘哩。我思想来,思想去,这孩子命苦,小小没了爹,要保他长命百岁,有福有禄,就得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干爹,你若不嫌弃,明日我就让娃认了你。”

麦绒冷不丁说出这话,回回的心里甜得像化了糖,当下回去给烟峰说了,烟峰也满心高兴。依照风俗,认干爹的时候,干爹要给干儿制一副缰绳儿,给干亲家做一双新鞋,蒸一升麦面的面鱼,二十个大馍,去接受干儿的磕头下拜。这一夜,好不忙活,烟峰用洋红膏子煮了线,在门闩上系着编了缰绳儿,又配上了三个小铜铃铛。然后夫妻俩就和面烧锅,蒸起面鱼、大馍。那灶上的工艺,烟峰虽不及麦绒,但却使尽了手段,先做出鱼的形状,就拿剪刀细细剪那鱼鳞鱼尾,再用红豆安上眼睛;笼里蒸出来,又用洋红水涂那鱼翅,活脱脱的令人喜爱。第二天太阳冒红,回回一身浆得硬格铮铮的衣服,提了礼品到了麦绒家。麦绒早早起了床,门前屋后打扫得没一丁点灰土。当下在门前篱笆下放了桌子椅子,让回回坐了,抱着孩子下跪作揖,甜甜地叫声:“干爹!”一场认亲仪式结束了,七碟子八碗端上来,回回吃得汗脸油嘴。

认了干亲,孩子就时常两家走动。麦绒有了孩子的干爹,家里家外有什么事情,就全让回回来请主意。回回也勤勤过来帮着种地,出粪,劈柴。回回越是待这一家人好,麦绒越是过意不去,但自己又帮不了人家的什么忙,就初一十五,一月两次去求儿洞下的娘娘庙里磕头,保佑回回他们能生养个娃娃。

孩子在回回家,慢慢也熟了,步子虽然不稳,但也跑前跑后不停。禾禾就抱起来,让叫“爹”,孩子就总是哭,摇摇晃晃钻在回回的怀里,叫他是“爹”。禾禾就觉得伤情,不免背过身去叹息。

烟峰看出了禾禾的心思,心想:认孩子为干儿,原想将两家人关系亲密,使禾禾时常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没想却使禾禾越发伤感了。就在枕头边说了这事,回回说:

“麦绒那么贤惠,禾禾却和她过不在一起,这怕也是报应了他。”

烟峰就替禾禾难受,平日里更是处处为他着想,知冷知热。每天下午,她为自家的土炕烧了火,就又去给禾禾烧。有什么好吃好喝,也是叫禾禾上来吃,禾禾不来,就用大海碗端下去。禾禾一直没有穿上棉鞋,总是在鞋壳里塞满包谷胡子,她就给做了棉鞋,用木楦子楦了,让禾禾试,回回就说:

“禾禾倒比我强了。”

烟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唬得回回只是笑,却也说不出个什么言语来。

一个赶集的日子,禾禾想缝一件套棉衣的衫子,烟峰就去帮他看颜色布料,一直到了天黑才回来。回回在地里收拾地堰,肚子饥得前腔贴了后腔,只说到家就有热饭下肚,可家里没一个人影,站在竹林边叫喊了一阵子。洼里的地里有人说:

“你别喊了,半后晌烟峰和禾禾穿得新新的到镇上去了!”

“新新”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回回一听,知道这是外人看自己的笑话了。当下心里好不恼火,进得屋里,柴也懒得抱,火也懒得烧,一口气吃了十多锅子烟,肚子倒不饥了,却头昏脑胀,浑身没一丝力气。猪又在圈里饿得吭吭直嚎,他烦得出去见狗打狗,见鸡踢鸡,在圈里将那蠢物连砸了四个胡基疙瘩,每一个疙瘩都在猪的脑门上开了花,吓得猪躲在圈角像刀杀一样叫。回回出了气,转身进屋睡了,浑身还像打摆子一样筛糠。

烟峰回来,连喊了几声,没有回答。家里又冰锅冷灶,由不得嘟嚷:从地里回来了,也不说生火做饭,要是没了我,你就不吃不喝了?!回回还是不吱声,烟峰见没接应,反倒更加闷火。她是火性子脾气,有了气,就要有人接火,叮哩吧哨一阵风雨,气消了,事也完了。偏这回回是个粘蔫性子,一有气就怀在心里。她当下过来一揭被子,昏暗里见回回大睁着两眼,就说:

“我以为你是死了呢!”

“你上哪儿去了?”

“镇上。”

“镇上有什么勾你魂了?你三天两头往那里跑,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啦?”

“你这是怎么啦,我连个镇都不能上了吗?一顿饭没有给你做停当,你就凶成这样!”

“我一辈子不吃饭也行!”

烟峰说:

“我知道!你气在哪根曲曲肠子里你就出,不要这么折磨人!’’

回回掀了被子坐起来,狠狠地说:

“你知道就好!你不怕外人笑话,我还丢不起人哩!”

“外人说啥了?”烟峰跳起来,“放他娘的猪狗屁了,我有什么错让他们指责,我就是不生娃嘛,不生娃的人世上一层哩!”

接着,烟峰就说了她去镇上的营生,是行得端,走得正。又说了回回正事上不操心,邪事上倒有了心眼,即使信不过禾禾兄弟,难道连自己七年的媳妇也信不过了?

烟峰将话挑明,说得有情有理,回回反倒没什么可说了。烟峰见回回没了词儿,她偏又说个不停,回回就说:

“你叫喊那么大的声干啥呀?”

“我要喊,我就喊了,我有啥怕人的!”

禾禾听见堂屋里有了吵闹,立在窗外听了一阵,听不明白。又觉得纳闷,推门进来,两个人都没了声,他问是怎么啦,烟峰就伏在炕上的被子上呜呜地哭了,回回蹲在炕上,只是抽烟。

往日里,回回夫妻一吵,他禾禾一出现,两口子就争着向他诉说对方的不是,然后他两头说情,末了,一场风波就无声无息。这一次却是这样,禾禾猛然觉察出点什么了,尴尬人说了几句尴尬话,就回到西厦屋里睡了。

从那以后,回回和烟峰还是那样待他亲热。但越是亲热,禾禾越觉得有些生分。尤其回回,似乎一天比一天将他看得是客人而不是自家人了。他疑惑,也害怕起来,问过几次烟峰,烟

峰只拍着手说:

“你也是个小心眼!”

“你也是个小心眼!”这话里有话啊!禾禾就检点起自己了。“唉,”他不止一次地想,“我要是有对不起回回的事,那我还算是人吗?”

再从外边回来,他说总要和回回坐在一起抽抽烟,聊聊奇闻轶事。一说到奇闻轶事,烟峰就要凑过来听,又不停地插嘴接言,禾禾偏并不随她话走,还是接着回回的话题说。到了晚上,烟峰催他做豆腐,或者干些别的,要来帮他,他总是说困,夜里不干了。但一等他们两口关门睡了,他就又生火烧水忙活起来。再是烟峰要到镇上去,他总是寻事说没个空。烟峰骂过他几次,他只是笑笑,支支吾吾就掩过去了。

禾禾的愁闷越来越折磨自己。他差不多在一个腊月里,每天一早出门,夜里才回来。干的事情又没有一个专注的:今日做做豆腐,明日又包鸡皮药丸去打猎。

这天夜里,他关了门,又包了半篮子药丸挂在柱子上,自己就在火塘里熬起鸡汤来。回回家的猫钻进来,在墙角、木梁上追逮老鼠,往下一跳,将装药丸的篮子撞翻下来,一声巨响,禾禾什么也不知道了。

回回和烟峰刚刚睡熟,响声把他们震醒,赶忙起来,推开西厦子门,屋里烟雾腾腾,刺鼻的硝磺药味,几乎要把他们喷倒。那只猫已经分尸数块,禾禾倒在地上。

回回急忙将他抱出来,发现他脸上肩上几处红伤,血流不止,而右手的第四个指头已经炸断了。叫醒过来,烟峰哭得像泪人一样。回回叫喊着快烧些头发灰止血,烟峰竟将自己的头发一剪子铰下一撮来。

禾禾在家睡了半个月,半个月里,烟峰端吃端喝。回回一天三晌从地里回来,就陪着他说说话儿,或者采些草药回来给他煎熬,说:

“算了,算了,往后再别胡折腾了,这两年里看你都有些什么名堂?往后安分种庄稼,你做不惯,我替你做一半,再别干这号事了!”

烟峰说:

“你还说什么呀,什么也不要说,现在只要伤养好了,就算咱都念了佛了!”

说罢,眼角一红,又是噗噗嗒嗒掉眼泪。

受伤期间,烟峰去叫过麦绒一次,让她抱着孩子来探望,说是人在难中,心事最多,多一份安慰,强似吃几服药哩。麦绒也哭得眼泪汪汪,却终不肯来。烟峰就骂了她一次,将孩子抱过来,一声一声地教叫着“爹”。过了一天,麦绒却也来了,提了一篮子鸡蛋,到了西厦房后的竹林里了,看见烟峰过来,就将鸡蛋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又回去了。烟峰气得又骂了几句,提篮子回来,却安慰禾禾,说麦绒家里有事,实在走不开。把鸡

蛋让捎来了。

“她待你心底还好哩,说不定这一场事故,你们能和好哩。”

禾禾说:

“她不会的,她越发小看我没出息了。”

烟峰就难过起来,说:

“兄弟,我知道你的心盛,可你命这么不好,实在不行了,你就依了你回回哥的话吧。”

禾禾却说:

“山里的好东西这么多,都不利用,就那么些地,能出多少油水?这不能怪我命不好,只怨我起点太低,要是真按我的主意养起山蚕,好日子还在后头哩。所以我再苦再累,再失败,我

不失信心,甘心忍受外人对我的委屈。”

烟峰眼泪就又流下来。禾禾说:

“你不要难过,我什么都能顶住。这一半年里,多亏了你和回回哥,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回报你家的恩德。”

烟峰就说:

“兄弟不要说了。我这女人没本事,可还明白,你只要有信心,就按你的主意干吧。我这里私房攒了这一百元钱,你拿去用吧,有了本钱,发了,再说还我的话。”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儿,塞在禾禾枕头下。禾禾要推辞,她却起身走了。



第九章



禾禾病一好起来,就到县上有关部门去买柞蚕种了。一回村就张罗忙活,收拾分给自己的那片山林地。附近的人都在风传,说禾禾又在瞎折腾了:自古听人说以桑养蚕,还未听说过以柞养蚕的。

烟峰四处为禾禾辩解,说外省的某某地方,山上全放着柞蚕,人都穿的是绸子袄、绸子裤,连那帐子、窗布、门帘、裤衩、鞋面,甚至抹布都是绸子的。那绸子比商店里的的确良强出十倍百倍,穿在身上,夏不贴身,无风也抖,冬装丝棉,轻软温暖,一亩山林顶住四亩五亩山田呢。

她那一张嘴比刀子还利,果然将一些人说得半信半疑,不敢轻易说禾禾的一长二短。当然,她也是有一说十,有十说百,自己说的连自己都有些迷迷糊糊。回来给禾禾说了,禾禾也笑得没死没活。

“嫂子,可不能再去说了,蒸馍都害怕漏了气,你先吹得天

花乱坠,要是弄不成了,咱就没个下坡的台阶了。”

果然,禾禾又失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大失败,而从此几乎使他走投无路。

天春过后,蚕种就上了柞林。为了使柞树叶子更加鲜嫩肥大,他将一些柞树截了老杆,不长时间,新叶繁生,一丛一丛深绿的浅绿的,蚕就爬得到处都是,长得非常快,眼看着一天一个样,有的分明已经见出身子泛白发亮了。禾禾也床幸着自己成功,在山林中搭了一个木头庵房,日日夜夜厮守在那里。每天一早一晚,鸡窝洼的人都会看见没尾巴的蜜子在那林子边来回跑动,汪汪大叫。蜜子是到了发情期,叫声便吸引了白塔镇周围的狗,几十条相继赶来在山林里热闹,以致使那些眼小的、嫉妒的、伺机想搞些小动作的人不敢近林。

穿着红袄的烟峰一有空就到林子里去,在小路上走着,腰扭得风摆柳似的,要么去给禾禾送一瓦罐好饭,要么用那只军用水壶提一壶甘榨烧酒。站在林边了,只消喊一声:“禾禾!”群狗就应声出迎。

麦绒也瞧见了几次烟峰,烟峰就大声招呼她去看看,麦绒却总是借口有别的事,想禾禾果然要办成一件事了吗?心里就空落落的,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盼望禾禾也真能成功,他毕竟还是牛牛的亲生爹嘛。等着那没尾巴的蜜子跑回来,她总要叫着到家里,在脖子上系一颗两颗铃铛,却对狗说:“别让他知道是我系的。”又盛了大碗的搅团胡汤让它吃。每每黄昏时分,烟峰的穿着红袄的身影出现在柞蚕林那里,麦绒瞧着,却不禁有些不快起来,心下又想:本来那里是该她去的呢。就走回屋里烧晚饭,先还是心里乱糟糟的,末了就自言自语:我这是怎么啦,禾禾和我是没干没系了,咱吃那醋干什么呢?

回回呢,禾禾买回蚕种时,他真有些替他担心,劝说过几次,知道禾禾也不会听他的,也便任他去了。又见烟峰乐得嘻嘻哈哈,忙得跑前跑后,他额头上就挽了疙瘩。蚕一天一天长大起来,他去看过一次,确实也吃了一惊,但心里终究不服气,回来越发经营他的三四亩山地,看重他的牛猫鸡狗。烟峰一唠叨柞蚕的好处,他就冷冷地说:

“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就这个样子,这一份家业,他禾禾再有十年怕还赶不上呢。”

他在麦地里上了两次浮粪,又担尿水泼过一遍,麦子真比旁人的黑一层,高一节。又去帮麦绒在地里忙了几天,就开始深翻梁畔上那些石渣子空地,准备栽红薯了。

栽红薯需要育红薯苗。白塔镇上的三、六、九集上,红薯种成了抢破手背的货。红薯到了春天,腐烂得特别厉害,所以这个时候红薯种的价钱倒要比冬天高出三倍四倍。结果,回回从窖里取出一担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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