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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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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阵长啸,一曲狂歌,清夜遥闻,格外清晰。乔柏年循声奔到近前,果然是白衣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东倒西歪,衣衫不整,发髻蓬乱,举着酒葫芦正在喝酒。

“先生,快别喝了!〃乔柏年上去要夺酒葫芦,白衣道人把他推开。好大的力气!乔柏年十分惊讶,不由得细细打量他。他仿佛不认得乔柏年,甚至不注意眼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两大口后,抹嘴大笑,笑罢高歌,歌罢狂叫,叫到后来,竟汪汪汪汪地学起狗吠,吠声不绝,声调越来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哑,高不上去了,忽然跌落下来,呜呜咽咽地恸哭。

乔柏年连忙推他:“先生,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我是乔柏年,刚从南边回来!〃白衣道人流着泪笑道:“不醉!我一点不醉!柏年老弟,我认得你,来,陪我再喝三杯!……”乔柏年道:“还说不醉,怎的学狗叫!〃白衣道人摇头晃脑:“告诉你,我就是醉死,心里也不糊涂。至于学狗叫,每每酒足,常自为之,不肯为人道而已!其中缘故,说来伤心。多年来,我从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可说呢?……我要对你讲讲心里话,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胸口,凄凉地一笑,笑得乔柏年心酸难忍,劝慰道:“先生有话尽管说,我乔柏年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老道忧伤地摇摇头,暗淡无光的眼睛仰望着明月,呆呆地半天不作声。乔柏年小声提醒:“先生,你要说什么?”“是了,我要说说……”他一下子象老了十岁,佝偻了腰,龙钟之态可掬,慢慢地说下去:“当年鞑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为郡守,慨然赴死,义不容辞,便率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尔后从容就缢。我妻有孕在身,悬于梁而胎堕,家有一犬竟守之不去,邻家之犬争欲啖胎,吾犬则奋而斗杀之,先后啮死四犬,而吾犬之力竭亦死……举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堕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绳断昏绝于地而独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绞,借醉而为犬吠,无非凭吊之意……苍天!我若不能驱杀满虏,成就光复,何颜对室中就义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满脸泪水,一口气噎住,说不下去了。

乔柏年连忙为他揉胸捶背,切齿道:“满虏入关,灭我社稷,杀我人民,占我地土,淫我妻女,亡国之痛念念在心,所谓人神共愤是也!先生不必这般惨苦,驱夷蛮、图恢复,正需我辈奋发!〃白衣道人仰天浩叹:“无望啊!大势已去,气数将荆与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寻我家二十六位义民!……”他掩面痛哭。

乔柏年心下一沉:“你说什么?难道都山……”白衣道人摇头道:“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纸垦荒免赋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马!……”他详细说起都山、林山、阳城山三处兵马逃散降清的经过。乔柏年听得手脚冰凉,背上直冒寒气,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这不能!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无神的眼睛看看乔柏年,惨然道:“不信,那就随你了……记得十年前,鞑子初进中原,江西总兵金声桓反,大同总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应,旬日间所在尽叛!其时不仅有故明皇室为号召,有李闯、张献忠人马处处抗清,还有因圈地、逃人、薙发诸令逼迫而不堪为奴、相率成盗的无数流民,正是天下大乱,杀人如麻的时候,应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这时机已一去不复返,不复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无醉意,狂态尽收,冷静下来,但一派颓丧、绝望,象一条垂死的白鱼软弱地躺卧在大青石上,往日的从容自信、深不可测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劲气,此时全都消失了。乔柏年忍不住问道:“难道先生你……”白衣道人仿佛没听到,自顾自说下去:“要说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态;大杀大乱大劫之后,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来,鞑子朝廷看准此理,剿抚并用,渐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饷,蠲赋免役,禁圈地、宽逃人法、奖励开荒,重用故明旧臣,开科取士,严禁科场弊端,种种举措,无不顺乎民心,你我还能有什么作为?……”

乔柏年却不是轻易压得垮的,很快就恢复了平日的大丈夫气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历朝、国姓爷俱是兵多将广、势力雄厚。我此次乡试落榜后,去了南京,找到了永历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谕旨,要各路义军在鞑子攻进云贵时起兵策应。听说国姓爷第一个接了旨!只要各处勤王大兵一齐动手,未必不能重开局面!……““作梦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历朝若真有大势头,也不必诏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阳城山兵马如此,其他各处可想而知。至于郑成功,说实话,老夫从不深信,安知他没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进退失据了!唉!……”乔柏年解开襟怀,拿出一大摞绢质和纸质的札付,上面有委任总兵、副将、参将等职务字样及永历年号、红印;又拿出几颗寸径的木英铜英银印和一面大黄旗,说:“先生请看,这都是朝廷新颁下的,正好请贤聚兵,以为号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颗银印在手中掂了掂,说:“只有这颗还值得几两银子,那些全都无用!废物!”他一举手,把乔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挥到地下。

“你!〃乔柏年真弄不清这老道是醉是醒。听他说平天下大势、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为,又时时象个醉汉。他俯身去拾印时,老道两句话说得他也丧了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凭忠义二字……哼,无赏无银,谁肯卖命?〃沉默良久。乔柏年突然抢过酒葫芦连喝了几大口,一擦虬须,说:“主上身边无宝么?”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静静地说:“若想就此洗手不干,自然可以拿去折卖养家;如若还不死心,则奇货可居,分毫不能动!”“啊?〃乔柏年大为惊讶:“难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问他真假,要的不过是朱三太子这块招牌!”“既然如此,〃乔柏年提高声音恨恨地说:“这人大不成器,不堪为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们朱家子孙,哪一个不是骄暴昏庸、不堪为君!但凡有几个如鞑子朝廷小皇帝也罢,天下哪会弄到眼下这般地步!”“你?……“乔柏年瞪大了眼睛。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何必再瞒你。我乃崇祯壬子进士,身历崇祯、弘光、隆武、永历四朝,眼见各朝无事不败坏,无处不糜烂,真正是救无可救,气数已尽了!……”“那么,你并非以复明为志了?〃乔柏年尖锐地逼问一句。

“怎么说呢?我也姓朱,但并非皇族。俗话说,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乱世出英雄。郑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这都是早先的念头,如今壮志已随流水去,日后隐居山林,诗酒了此残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态,嘻嘻笑着,伸手搂住了乔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这番话,却如石破惊天,震撼了乔柏年!他心头如雷鸣电闪,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生出无限感慨,仿佛从湍急狭窄的小溪流突然跳进气势雄伟、波涛壮阔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开朗。他眼里燃烧起一团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说:“先生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先生既肯开诚布公,柏年决不相负!虽然时事维艰,大丈夫岂能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济,总能成就一番事业!”“你,还有出路?〃白衣道人眯着布满血丝的眼看着乔柏年。

“当初我联络各地义士,除都山这三处之外,还有几处小股人马。我想约定新正举事。只要谋划得当,便能出奇兵速进速退,攻破县城,那钱粮库不就是我们的?有了钱粮还愁没人?”“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鹰鸷那般锐利的光芒。他不再说什么,却蓦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挥到地上的印和札付仔细收捡归拢。乔柏年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废物还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带醉意、不含悲怆、没有狂态,是这个寒冬月下夜话以来的第一次。乔柏年暗自嗟叹:“此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有如老林巨泽,令人目眩心迷、莫测高深,总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们必须合作。于是他正视白衣道人,口气认真严肃地说:“有件事,请先生玉成。”“只要鄙人能办到。”“给我梦姑妹子一纸休书!”“哦,这个嘛……新正举事之后吧!”“好,说定了。〃几天之后,马兰村来了十多个外路人,骑着马,后面跟着骡子,骡驮子里满满当当不知都装的什么。他们一个个身强力壮,很是神气。惹人注目的是他们身上还背了弓箭,腰下悬了宝刀。有人说是一队富商,路过马兰村,看望相知乔柏年;有的说是京师大户腊月出猎,借乔柏年家宽敞的院子歇脚;更有人悄悄猜测,是山里的〃大王〃,来寻他们的眼线。

一时间马兰村里议论纷纷,不过谁也不敢在外面说出不中听的话。乔柏年钱大气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谁敢去触霉头?

——二——

入夜之后,京师内城各门闭锁,灯光寥落,人声渐息,而南城却到了一天中最沸腾又最神秘的时分。棋盘街、大栅栏、廊房头、二、三条胡同、肉市、鲜鱼口、打磨厂、珠宝市,是旅店、货栈、茶楼、酒馆丛集之地,灯火辉煌、人语喧闹。买卖吆喝、划拳行令,加上众多会馆的夜戏锣鼓,汇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响。京师两大戏楼,一名查家楼,一名月明楼,都正是笛声悠扬、粉墨登场,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风光。查家楼,在正阳门外肉市;月明楼,在宣武门外永光寺西街。两大戏楼之间,樱桃斜街、玉皇庙、西珠市、东草厂,再向南韩家潭、胭脂胡同、石头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则是娼妓优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们称之为〃华灯照天,银筝拥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师有名的〃销金窟〃。顺治初,曾冷落过两三年,顺治十年以后,又繁盛起来。

进妓馆闲游,叫做打茶围;到优伶所设堂中闲话的,也叫打茶围。时人改旧诗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灯笼六七个,八九十碗茶。〃因为优伶家常备小纸灯数百,客来则提灯引进,客去又各给一盏小灯引出,门前还悬着灯笼。于是南城这几条胡同,入夜以后,一眼望去如列星荧荧,既是风流的招牌,又是低贱的标志。

同春居然走到这灯火辉煌、清歌缭绕的樱桃斜街来了,他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决心,费了多大力气,才离开这个地方。那时候他发誓,这辈子决不再踏上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来找他的师弟柳同秋——眼下京师有名的红相公、媚香堂主人莲官。十五的月亮光华四射,路边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气仿佛都冻得发蓝了。同春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棉袍,踏着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车马游人中,在如萤火飞动的大小灯火里,走进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领徒弟应条子陪酒去了,再有半个时辰就会回来。因为莲官是颇具盛名的红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过三巡便可登车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却不得少于十两,至于赏赐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锦,多得不计其数。

“做相公的到了这个身分,就算是顶尖了!〃这是媚香堂的门丁对同春说的感慨不已的赞词。他把同春当成替家主前来邀请莲官的小厮,当成自己的同类,不肯放他进门,却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内,一边等候,一边吹嘘媚香堂。同春无奈,只得听着。

门外一阵马嘶,辚辚车声直响到门前,在檐下那写有〃媚香堂〃三个金色大字的大红纱灯照耀下,一辆漂亮的雕花篷车停下了。门里门丁小厮赶忙迎了上去,掀开车帘,三位裘服翩翩、绣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车,匆匆进堂上去了。同春认出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过了一会儿,门丁领同春上堂,小声嘱咐说:“堂主气不好,你回话可要小心着!〃同春皱皱眉头,不禁想起当年那个腼腆的、娇怯得象女孩儿一般、时时需要他保护的小师弟。

进了门,首先投入同春眼帘的,是一身月白缎貂袍、外罩镶水红珠花边的茜红短褂的同秋,满头黑发油光漂亮,脸上一层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还那么娇艳。一个小僮儿双手捧着铜盆跪在那里,侍候他洗手。

“禀大爷,〃门丁谄笑着单腿跪下:“这人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他说是大理寺签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禀。同春不动。

同秋一副娇滴滴的不耐烦的样子,象被惯坏了的女人那样从牙齿缝里说:“真讨厌!这么晚了,天又这么冷,还没完没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个小厮赶忙拿干净手巾替他擦干伸在那儿的双手。他这才转过身子面对同春,但眼睛并不看他,带过一阵浓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门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轻轻推开,沉重地低声说:“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同秋一耸眉尖,盯住了同春,刹那间瞪圆了双眼,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来:“师兄!是你呀!”“师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却已滴下眼泪。门丁诧异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见了,师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让在客位坐下,命徒弟进茶进果之后,无限感叹地问。

“我好。师弟你呢?〃同春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动作,反问一句。

同秋轻轻一笑,意味十分复杂。说他得意吧,却含着一些凄婉;说他无可奈何吧,又有几分矜持。他转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说:“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尝尽,还有什么可说的?〃同春心头一酸,移开目光打量房中陈设,却是意想不到的雅致简扑,并无绮罗香泽习气。室无纤尘,几净窗明,壁上尽是名人书画,罢设也仅古琴一张、洞箫一支、自鸣钟一座。正中墙上一轴横幅,上书十六个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无言,人淡如菊。〃潇洒风流,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过不少优伶的〃香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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