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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叶妮·格朗台-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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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还有救?”夏尔问。

“这话说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劲儿装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吗?你的名誉就是我的名誉,你不也姓格朗台吗?”

夏尔站起来,抓住格朗台老爹,亲了亲,然后面色发白,走出客厅。欧叶妮望着父亲,钦佩不已。

“行,再见;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对付那些人!”两位外交专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银行家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他闩上大门,回到客厅,往交椅里一坐,对娜农说:“给我果子酒。”但他过于兴奋,实在坐不住,于是站起来,看看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遗像,一面踏着娜农所谓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兰西禁卫军里

我有过一个好爸爸……

娜农、格朗台太太和欧叶妮默默地相互看看。葡萄园主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她们总感到害怕。晚会倒马上就结束了。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里谁都得睡觉,正等于奥古斯特国王一喝酒,波兰就得烂醉一样。其次,娜农、夏尔和欧叶妮,疲倦的程度不亚于一家之长。格朗台太太呢,睡觉吃喝本来就随丈夫的心愿。然而,在饭后消化的那两小时当中,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的箍桶匠,说了许多特别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显示出他的机灵。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着杯子,说: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样。不能现在过去同时有。钱不能花了还留在钱袋里。不然,生活也太美了。”

他说说笑笑,宽宏大量。娜农拿了纺车准备绩麻。他说:

“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啊!放下!……得了,我会闷得慌的,”老妈子回答说。

“可怜的娜农!喝点果子酒吗?”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对;太太做的比药剂师做的好喝。

他们卖的不是酒,是药水。”

“他们糖放得太多,就没有酒味了。”老头儿说。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点钟聚在一起吃早饭,那情景好比真正天伦亲密的第一幕。突然其来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欧叶妮同夏尔在感情上有了联系,连娜农也不知不觉地同情他们。他们四人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出去自谋生路,他只需给他付一笔去南特的路费,再不用他多花钱,所以眼前虽还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夏尔和欧叶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监督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对太太是完全信得过的。与公路挨着的草场要划界挖水沟,沿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有冬天的作业要做,他忙得顾不上管别的事了。从那时起,对欧叶妮来说,倒是爱情阳春的开始。自从堂姐把自己的库藏送给堂弟的那个夜晚起,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宝贝一起给了堂弟。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默默对视都表现出相互的了解,他们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亲近,他们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亲关系不是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么?所以欧叶妮乐于让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儿童般的快乐之中。在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之间,不是有些美妙动人的相似之处吗?人们不是用甜美的歌声和慈祥的目光催婴儿入睡吗?不是用美妙的童话来给他描绘金光闪闪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开光明的翅膀吗?他不是时而高兴得流泪,时而痛苦得哭泣吗?他不是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为几块他想用来造活动宫殿的石子儿,为几把刚摘来就忘记的鲜花。他不是贪得无厌地抓住时间,想早早踏入生活吗?恋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在欧叶妮与夏尔之间,爱情和童年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先裹着忧伤,所以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这爱情是在丧服下挣扎出生的,倒跟这破败的房屋里的朴实的内地情调很合拍。在静寂的院子里的井台边同堂姐交谈;在小花园长着青苔的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说些废话,或者在老城墙和房屋之间的宁静中相对无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夏尔懂得了爱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脱离了撒娇卖痴、追求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体会到纯真而实在的爱情。他喜欢这所房屋,这家人的起居习惯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抢在格朗台下楼分口粮之前,同欧叶妮多说上一会儿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上一响,他就赶紧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叶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农则装作没看见,小小的犯罪感给最纯洁的爱情增添了偷尝禁果的快乐。等到用过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夏尔就厮守着母女俩,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这种近似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两颗从未涉世的心灵有多美,他深为感动。他本来想不到法国还可能会有这样的生活习惯,除非在德国,而且只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才想入非非地会有这样的生活描绘。不久,他觉得欧叶妮就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总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谈吐,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痴地投入爱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将来临的离别之苦不是已经给这短暂的极乐时光蒙上凄凉的阴云了吗?每天总有一件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在即。德…格拉珊动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格朗台领夏尔去初级法庭,签署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内地人办这类手续郑重至极。可怕呀!拒绝继承,简直是离宗背祖。他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德…格拉珊,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然后,他还得办理领取出国护照的必要的手续。最后,夏尔向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送来了,他把自己已经用不着的衣裳都卖给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特别让格朗台老爹高兴。

“啊!这才像一个要出门去干一番事业的男子汉,”他见侄儿穿上粗呢黑礼服时,说道。“好,很好!”

“我请您放心,伯父,”夏尔回答说,“我知道现在的处境我该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里捧着金子,眼睛一亮,问道。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钱的小玩意儿都收在一块儿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认识人,我想请您今天上午……”

“要我买下?”格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伯伯,我求您给我介绍个规矩人…………”

“给我吧,侄儿,我上去给你估估价,然后告诉你一共值多少钱,误差不会超出一生丁。这是首饰,”他察看一条长长的金链,说,“十八开到十九开。”

老头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尔说,“请允许我送您这两颗纽扣,您可以系上丝带,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这样的手镯。”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堂弟,”说着,她会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这是我母亲的针箍,我把它当宝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妆盒里,”夏尔把一只漂亮的金顶针送到格朗台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这么一只针箍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侄儿,”老太太的眼睛都湿了。

“我要在早晚两次祈祷时竭诚地为你祝福,祝出门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欧叶妮会为你保存这件首饰的。”

“侄儿,你这些东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台推门进来说,为了免得你操心卖给人家,我给你现款……利弗尔足算。”

在卢瓦河沿岸“利弗尔足算”这种说法是指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①——

①根据一八○年颁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没敢开口要您买下,”夏尔说,“可是,在您居住的城里变卖我的首饰也真让我感到难堪。用拿破仑的话来说,脏衣服得在家里洗。所以我感谢您一番好意。”格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亲爱的伯父,”夏尔担心地望着格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赏脸收下了我的一点小意思留作纪念;现在请您笑纳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着了,它们能让您想起远在海外的可怜的男孩时刻在惦记着亲人,从今往后,也只剩下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东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转身问格朗台太太。“啊!金顶针!你呢,小丫头,嚯!钻石纽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尔的手。“但是,答应我,让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费。是的,你的旅费由我来。特别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价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价钱,也许加上做工还能多算点钱呢,所以,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尔足算,我问克吕旭去借,因为家里连铜板也没有了,除非彼罗泰把欠租交来。这样吧,这样吧,我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吗?”欧叶妮望了一眼夏尔,问;那目光既含忧伤,又透出钦佩。

“必须走啊,”他低头回答。

几天来,夏尔的态度、举止、谈吐变得像深切哀痛的人,感到责任重大,从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成了大人。欧叶妮看到他穿着同他的苍白脸色和阴郁的态度十分相称的粗呢丧服下楼,才比过去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俩也穿着丧服,同夏尔一起参加教区教堂为已故的纪尧姆…格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开中午饭的时候,夏尔收到几封巴黎来信,他都拆阅了。

“哎,堂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叶妮压低声音问道。

“千万别提这样的问题,孩子,”格朗台说,“我就从来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你为什么要过问你堂弟的事呢?别去打扰这小伙子。”

“哦!我没有什么秘密,”夏尔说。

“得,得,得,我的侄儿,你早晚会知道,做生意必须守口如瓶。”

等情侣俩单独走进花园之后,夏尔把欧叶妮拉到核桃树下坐定,对她说:

“我没有把阿尔丰斯看错,他做得太好了,他把我的事情处理得既谨慎又仗义。我在巴黎的债全还清了,我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还说,他请教过一位远洋货船的船长之后,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买了一批欧洲产的小摆设,到印度可以赚一大笔钱。他已把我的行李发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正好有一艘货船开往爪哇。五天之后,欧叶妮,咱们要分手了,也许是永别,至少也是长期不见面。我的那批货和两个朋友送给我的一万法郎算是小小的开头。我不能指望这几年之中能回来。亲爱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放在一个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异乡,您也许会遇到有钱人来提亲……”

“您爱我吗?”她问。

“哦,是的,很爱,”他回答的声调相当恳切,显得感情也有同样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尔。上帝啊!父亲在窗口,”她推开想过来拥抱她的堂弟。

她逃进门洞,夏尔也追过来;见他追来,她忙打开过道的门,退到楼梯下面;后来她茫无目的地走到了娜农的小房间附近,过道最暗的地方。夏尔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了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叶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相与的一吻。

“亲爱的欧叶妮,堂弟胜过亲兄弟,他可以娶你,”夏尔说。

“但愿如此!”娜农从她的黑屋子里打开房门,叫道。

情侣俩吓了一跳,逃进客厅。欧叶妮赶紧拿起活计,夏尔捧着格朗台太太的祈祷书,念起《圣母经》来。

“啧!”娜农说,“都在祈祷哪!”

自从夏尔宣布过行期之后,格朗台就忙着张罗,以表示对侄儿的关心;凡是不用花钱的事他都显得很大方,他张罗着去给侄儿找装箱的木工,回来说那人要价太高,还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来些旧木板,天一亮就起床,亲自刨木头、拼接、对齐、打钉子,居然做成几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尔的东西都装了进去。他还负责让人把箱子装上船,保了险,使行李准时运到南特。

自从过道一吻之后,欧叶妮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吓人。有时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远走天涯。凡领略过最难舍难分的爱情的人,因年岁、时日、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击,使爱情寿命日益短促的人,都能理解欧叶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面散步一面流泪,如今她觉得这花园、这院子、这房屋、这小城都太狭小:她已经投身到大海之上,飘洋过海了。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晨,趁格朗台和娜农都不在,夏尔和欧叶妮把装有两帧肖像的宝盒庄严地放进箱柜的唯一带锁的抽屉里,跟现在已经倒空的钱袋放在一起。这件宝物安放时两人免不了吻了又吻,洒下不少眼泪。当欧叶妮把钥匙藏进胸口的时候,她已没有勇气不让夏尔吻那个地方。

“它不会离开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啊!夏尔,这样不好,”她的口气并没有责备之意。

“咱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说,“我已经有了你的许诺,现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远属于你!”这句话双方都连说两遍。

天下没有别的誓言比这更纯洁:欧叶妮的天真顿时使夏尔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切切。娜农虽然收下了夏尔送给她的金锈绸睡袍和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让眼泪涌进了眼窝。

“这可怜娇嫩的少爷要飘洋过海了。愿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点半钟,全家出门把夏尔送上去南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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