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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岛札记-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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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读这篇文字时应当注意,这不是针对悲惨的死亡,换言之是为躲避悲惨的死亡得到新生而进行的搏斗。这是同悲惨的死亡本身,但仍以死为终结的一场搏斗。“但是,情况令人担忧。在这所医院(广岛原子病医院),有的人因得知身患原子弹爆炸后遗症而自杀,有的人精神失常。”

在这篇绝望的文章的篇末,补叙了一段总令人感到空虚的结束语。当然,可能会有很多人反对说,那完全有希望成为不渺茫的现实,但我所指的是那文体的印象。“最后,我恳请诸位齐心协力,好迎来一个没有战争的光明的世界。”初冬时,他成了衰弱已极的垂死之人;而此时的广岛,又迎来了明丽的夏日。三篇禁止原子弹氢弹大会的报道和老挝、越南的战乱消息都登在一张报纸上。又是一个和去年夏季毫无二致的夏天。在这两个夏天之间,悲惨地死去了47名病人。原子病医院的病床上,依然躺着饱受忧虑不安的折磨又只能忍耐下去的病人们。一踏上广岛的街道,我就会在这里那里遇到这些人,他们给我讲起这一年间死去的人们的故事。但我们的谈话不时地突然中断。我们各自拭着汗水,抬头眺望着阳光下的比治山。因为我们知道,在广岛,没有任何人比那山上的病历卡,那些记录着被侵蚀的骨髓、遍布全身各处的癌组织、数目庞大的白血球、被堆放在山顶的ABCC的那间电脑像流水一样“哗哗”地工作着的资料室里的病历卡,更能准确地回忆起那些故事……

我走向靠近繁华路段的劳动会馆。去年会议的中心会场在和平公园的原子弹爆炸纪念馆。那里曾充满了紧张的气氛,秘密会议室大门紧闭。所有的人都怀疑,“第九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到底能否召开,大家又都屏息嘀咕着造成一切灾难和困难的原因“任何国家……”

而在今年的会场——劳动会馆里,没有任何秘而不宣的气氛,没有丝毫不安、困顿、苦涩的感觉。即使在略显经验不足的大会筹备工作中不时有些小小的差错和停顿,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家都确信,在这里举办的三县联络会议——禁止原子弹、氢弹广岛——长崎大会一定会顺利圆满。

我旁听了国际会议,去年这里是最激烈的战场。中国代表朱子奇和苏联代表朱可夫针锋相对。以他们两人为核心,又分别凝结出两块彼此充满敌意的结晶体。今年,朱可夫又作为苏联代表来到了广岛。他面带斯拉夫人特有的宽厚的微笑,敏捷地挪动着高大的身体,一望便知他充满了作为焦点人物的自信。以他为中心,会议开得一团和气。玉米娃娃似的印度的妇女代表,全面肯定了“禁止核试验条约”,另一位富有魅力的西德妇女代表,分析了西德的核武器装备现状,对法国进行核试验提出了内容具体的抗议提案。她态度冷静,话语简洁,富有说服力。“必须阻止法国和中国的核试验,达成全面裁军!广岛悲剧不能重演!”她的呼吁博得了全场的掌声。今天,各国代表的演讲都具有本国的独特个性和具体性,使旁听者觉得内容充实。如果说去年这个会议上的演讲内容贫乏、毫无收获是因为敌对的两个势力之间充满敌意的毒素在作怪的话,反过来讲,广岛的中苏对立中消耗的能量里应当有十分丰富的内涵。

我忽然想起,现在同一时间,除去“禁止核武器会议”之外还有一个会议正在召开。会场设在京都。由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主办的第十届禁止核、氢弹世界大会也在一片和气声中顺利进行着吧。在那里,中国代表一定面带着绝不亚于朱可夫的东方式微笑,气度不凡,机智敏捷地引导着大会进程。那里,也一定有许多内容丰富的演说。

而这两个微笑,一旦重逢即刻便会冻结僵硬。彼此相隔的两个会场中各自的气氛越是融洽,他们之间的对立就越发根深蒂固。朱可夫在来广岛之前,在日本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在东京的大酒店里举办的国际会议上,就冻结了他的微笑,冷漠地进行了抵制。

尽管如此,这里依然有着新的笑容和掌声,是哥伦比亚代表正在演讲。越来越融洽的会场里,笑容之雾太浓太深,以致于禁止原子弹氢弹运动的分裂所包含的根本性危险以及运动再次统一的萌芽和希望,都被隐在雾中难辨分晓了。在克服分裂走向统一之前,这对立的两个方面都有必要经历一下以苦涩的表情代替微笑,用恶言冷语代替甜言蜜语的过程吧。只有这样,才能逐渐真正看清楚在以世界大会为首的各种集会中意见分歧的严重程度,以及双方再次统一起来的巨大困难。

我在会议的顺利进展和友好气氛中,却感到一种空虚(这是听到登山队避开了最难爬的路线准备征服高山的消息时感到的那种空虚),这感觉在由两万名年轻群众参加的全体会议上也没有消失……

在全体会议上,老哲学家森泷教授在不亚于欢迎社会党、工会总评议会的领导们的热烈气氛中走上了讲台。他在去年禁止原子弹氢弹协议会的分裂中遭受了最惨痛的背叛,但他又表达了最诚挚的希望。这一年当中,他为了这个希望而工作,至少在道德的侧面上,他是办成这次大会的主要力量。讲台上,森泷教授一方面承认是社会党、工会总评议会的组织力量使大会具有如此规模,但同时他又好像对此略有犹疑。目前,如果没有这些组织力量,还不可能组织和平运动的游行和集会。但是,从这些组织力量中遗漏下来的许多重要问题,人们希望能从道义的角度重拾起来。我感到最能胜任这个工作的应该是真正的广岛式的人民。可以说,我也正是怀着寻找他们的愿望重访广岛的。《原子弹受害白皮书》这一提案就是在学者、文化界人士的分会场上由这些人提出的。同其他会场一样,刚开始,学者、文化界人士会场中也充满了平稳和缓的气氛。但当《中国新闻》的评论委员金井利博先生开始就这一提案进行说明时,气氛便大不相同了。这个夏天,我在广岛的各个会场上所见到的真正慷慨激昂的日本人中,只有金井评论委员一丝不苟,像维新时代的下层武士一般。面对年轻的新闻工作者们漫不经心的态度,他激动地高声说道:“老百姓也会生气,可他们不知道用什么方式表达!我们不也正为此而迷惑吗?”说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不少旁观者会觉得这激动过于唐突,然而又有谁知道这是他忍耐、压抑了19年后的大爆发呢?原子弹爆炸后的10年中,连广岛当地的报纸《中国新闻》的印刷厂里都找不到“原爆”、“放射能”这样的铅字。1945年秋,美军的原子弹灾难调查团发表声明说:“遭受原子弹爆炸的放射能影响后导致死亡的人均已死亡,因此不能承认残存的放射能所产生的生理影响”,这一错误声明在全世界发布后,一沉默便是10年!作为广岛的新闻记者,10年来他一直忍耐着。终于有一天,沉默的广岛可以开口说话了!然而广岛的声音足够响亮且有足够的威力吗?每年夏天迎来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时(在对原子弹、氢弹及其抵制运动的报道上,《中国新闻》总有高水平的表现。如果有人在广岛度过一个夏天,只要他仔细阅读过有关纪念原子弹爆炸日的报道,就一定会发现《中国新闻》是最值得信赖的报纸),他都会寄予热切的厚望,然而每次又都以痛苦灰暗的失望而告终。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和忍耐之后,他终于写出了这份刻不容缓的提案,即这份关于《原子弹受害白皮书》的计划。如果考虑到他长期以来的忍耐,此刻无论他的激动显得多么突然,都不会有人认为有失妥当吧。

“大家都知道原子弹有极强的破坏力,可是又有谁清楚地知道它给人类带来了多大的悲剧呢?”金井评论委员质问道。显然,“目前广岛和长崎被全世界人民所认识是由于原子弹巨大的破坏力,人们并不了解原子弹爆炸后的人类悲剧。”“为使主办这次广岛大会的广岛、长崎、静冈三县联络会议不单单停留在受社会党、工会总评议会的亲苏路线影响下的和平运动这一水平上,而是使它发展成为覆盖全日本的大众性国民运动,有必要重新确认一下,国际社会、全世界的广大人民是否真正了解发生在广岛、长崎、烧津的‘历史惨案’。如果人们只把注意力放在原子弹的威力不如氢弹这些事情上,那么,广岛的悲剧不是仍不会引起国际社会的重视而最终被人遗忘吗?要明确和平的敌人是什么,首先应作的努力是把原子弹爆炸后的真实情况告知世人。”所以,“现在广岛和长崎的原子弹受害者们,包括死者和现存者,他们从心底期望的,并不是说告诉大家原子弹的威力有多么巨大,而是要告诉全世界的人们,灾难之后给人类带来了多么惨重的悲剧。”他认为,为此应制订《原子弹受害白皮书》向国际社会发出呼吁。同时,按照金井评论委员的设想,还必须制定一个“有关尚未解决的原子弹受害者问题的调查、健康管理、救援方案”。他所援用的“尚未解决的原子弹受害者问题”一词所指的范围十分广泛,比如说,原子弹爆炸后离开广岛、长崎的人们的情况,目前还不得而知;冲绳地区的原子弹受害者正望眼欲穿地盼望着从日本本土派来原子弹爆炸后遗症医生,而这一情况更是鲜为人知;东京都内近4千人的生活与健康状况也无从知晓。我们甚至不清楚自己城镇里的原子弹受害者的情况。对这些分散于日本各处的原子弹受害者一边调查,一边诊治救援,也就是制定《原子弹受害白皮书》的运动。另外,还必须听取在原子弹爆炸后进入市区遭受了两次放射能影响的受害者们的“抱怨之声”。他们如果不是“病到快死”的地步,就不能享有原子病医疗法中所规定的免费医疗。而原子弹爆炸后遗症中所谓的“发病到死亡”,就意味着确死无疑。要使原子弹受害者生存下去,最必要的措施正是重藤院长所强调的那样,尽可能早地发现病人血液的异常。

金井评论委员直率地说,关于《原子弹受害白皮书》的提交对象,他曾把这三个大会都列为候选。在这个问题上,他的犹豫和抉择都暗示了某些问题。参加广岛大会的大多数人,完全无视京都方面的大会,认为只有自己的大会才是正统。他们对此深信不移,对大会感到满意。(如果广岛大会的成员中,有人对大会持不满或怀疑态度,京都大会的成员中,也有人对他们的大会同样感到不满和怀疑,而两者之间又有进行讨论的机会的话,双方才有希望通向统一之路。然而,丝毫没有这种迹象。两处大会的参加者们,都过于相信自己的正统性了。)金井对这两个大会和“禁止核试验会议”做了客观的分析和选择。身为记者的金井,在广岛度过的“沉默的十年”以及“声讨的九年”,无疑使他对动员大众的集会产生了不信任的态度。然而,他克服了自己的偏见,带着具体提案加入到广岛大会里来。他的提案的现实性本身,就是对和平运动的分裂进行的最尖锐最直接的批判,并且可以推而广之地理解为对日本所有国民运动的批判。广岛普通人的心声,正代表了所有日本人民的态度,这点,也体现了广岛作为“宿命之地”的特质。

金井评论委员这样结束了他的提案说明。

“日本政府显然是以保守党派为内阁的政府。但这决不意味着日本政府只为保守党派而存在。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世界上第一个而且是唯一的原子弹爆炸受害国,为使国会通过对原子弹受害者实施救援的议案,无论是保守派还是革新派,都有责任促使日本政府制定《原子弹受害白皮书》,并使它通过联合国为世界人民广泛了解。为此而做出的一切努力,其中必然孕育着全国范围的和平运动,孕育着不再分裂的和平运动。

《原子弹受害白皮书》的制定以及国际性宣传,也可以看做是全国人民参与的救援原子弹受害者、战争灾难受害者的活动的一部分。明年是原子弹爆炸二十周年。如果能在这八月的广岛,在植根于遭受原子弹轰炸的体验的和平运动中,产生一份提案,以便能够面向世界,制作一个如实披露原子弹爆炸的受害情况的书面材料的话,这无疑能代表与会各位心中的希望,而这也一定会成为势在必行的决策。”

在本次广岛大会的所有发言中,我认为这个提案是针对1965年原子弹爆炸20周年纪念所提的最接近本质的最先驱的意见。

在原子弹受害者恳谈会上,我从一位受害者代表的发言中,又听到了有关“十年沉默,九年声讨”的情况。发言者是一位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老人。提到这,我想起森泷教授也失去了一只眼睛。19年前,教授还是广岛高等师范的教师。他带领学生来到支援前方的工厂做工。教授至今保留着那本溅满墨水的日记。当天,他坐在桌前正在补写昨天,也就是1945年8月5日的日记。当他写道:“美丽的朝霞。制作五百根竹枪”时,就在这下一个瞬间,原子弹爆炸了。教授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他的学生。而在那白光闪过的一瞬,无数人便从此失明了。

老人的讲话令人感动。与其说是讲话,不如说是一部反映原子弹受害者反对原子弹氢弹运动的历史。经过10年的沉默,在第一届禁止原子弹氢弹世界大会上,原子弹受害者第一次有了发言的机会。可是,广岛的谨慎派们指责说,让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原子弹受害者站到大会的讲台上,不是只会叫他当众出丑吗?然而,10年沉默之后,原子弹受害者们终于大胆地吐露了自己的心声。他们是不是当众出丑了呢?请听这句:“活着真好!”一位身为原子弹受害者的普通老百姓在得到发言机会后,发出了这句由衷的感概。这句话后来广为人知。仅仅是能在大会上发言这件小事,便使他重新发现了自己曾惨遭蹂躏的生命的意义。而这句话不是又清楚地表明了,那沉默的10年曾是怎样的10年吗?在这10年中,有一次,在发言者的一个朋友,一位在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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