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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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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瞧她的墓去吧?”

便和他一起儿走了,路上买了一束新鲜的丁香。

郊外,南方来的风,吹着暮春的气息;晴朗的太阳,蔚蓝的天空,每一朵小野花都含着笑。田野是广阔的,路是长的,空气是静的,广告牌上的绅士皇不会说话,只会微笑的。

走进墓场的大门,管墓的高兴地笑着,说道:

“欧阳先生,小姐的墓碑已经安上了。”

见了我,便:——

“好久不见了!”

“是的。”

走过母亲的墓,我没停下来。在那边儿,黑的大理石,白的大理石上有一块新的墓碑:

“爱女欧阳玲之墓”

我不会忘记的,那梦似的笑,蒙着雾似的眼光,不十分健康的肤色,还有“你不懂的。”我懂的,可是我迟了。

他脱下了帽子,我也脱下了帽子。

1932年3月16日

 夜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可是,哪儿去啊?

江水哗啦哗啦地往岸上撞,撞得一嘴白沫子的回去了。夜空是暗蓝的,月亮是大的,江心里的黄月亮是弯曲的,多角形的。从浦东到浦西,在江面上,月光直照几里远,把大月亮拖在船尾上,一只小舢板在月光上驶过来了,摇船的生着银发。

江面上飘起了一声海关钟。

风吹着,吹起了水手服的领子,把烟蒂儿一弹弹到水里。

五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老是这么的从这口岸到那口岸,歪戴着白水手帽,让风吹着领子,摆着大裤管,夜游神似的,独自个儿在夜的都市里踱着。古巴的椰子林里听过少女们叫卖椰子的歌声,在马德里的狭街上瞧披绣中的卡门黑鬓上的红花,在神户的矮屋子里喝着菊子夫人手里的茶,可是他是孤独的。

一个水手,海上的吉普西。家在哪儿啊?家啊!

去吧?便走了,懒懒地。行人道上一对对的男女走着,街车里一个小个子的姑娘坐在大水手的中间,拉车的堆着笑脸问他要不要玩姑娘,他可以拉他去……

哀愁也没有,欢喜也没有——情绪的真空。

真的是真空吗?

喝点儿酒吧,喝醉了的人是快乐的——上海不是快乐的王国吗?

一拐弯走进了一家舞场。

酒精的刺激味,侧着肩膀顿着脚的水手的舞步,大鼓呯呯的敲着炎热南方的情调,翻在地上的酒杯和酒瓶,黄澄澄的酒,浓例的色情,……这些熟悉的,亲切的老朋友们啊。可是那粗野的醉汉的笑声是太响着点儿了!

在桌上坐下了,喝着酒。酒味他是知道的,象五月的夜那么地醉人。大喇叭反覆地吹着: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舞着的人象没了灵魂似的在音乐里溶化了,他也想溶化在那里边儿,可是光觉得自家儿流不到那里边儿去,只是塑在那儿,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

有几个姑娘我早就忘了,

忘了她象黄昏时的一朵霞;

有几个还留在我记忆里,——

在水面,在烟里,在花上,

她老对我说:

“瞧见没?我在这里。”

因为他有了化石似的心境和情绪的真空,因为他是独自个儿喝着酒,因为独自个儿喝着酒是乏味的,因为没一个姑娘伴着他……

右手那边儿桌上有个姑娘坐在那儿,和半杯咖啡一同地。穿着黑褂子,束了条阔腰带,从旁边看过去,她有个高的鼻子,精致的嘴角,长的眉梢和没有擦粉的脸,手托着下巴领儿,憔悴地,她的头发和鞋跟是寂寞的。

狠狠的抽了口烟,把烫手的烟蒂儿弹到她前面,等她回过脑袋来便象一个老练家似地,大手指一抹鼻翅儿,跟她点了点脑袋:

“Hollobaby”

就站起来走过去,她只冷冷地瞧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眼珠子是饱满了风尘的,嘴唇抽多了烟,歪着点儿。

“独自个儿吗?”

不作声,拿起咖啡来喝了点儿。从喝咖啡的模样儿看来她是对于生,没有眷恋,也没有厌弃的人。可是她的视线是疲倦的。

“在等谁呢?”

一边掏出烟来,递给她一枝。她接了烟,先不说话,点上了烟,抽了一口,把烟喷出来,喷灭了火柴,一边折着火柴梗,一边望着手里的烟卷儿,慢慢儿的:

“等你那么的一个男子哪。”

“你瞧着很寂寞的似的。”

“可不是吗?我老是瞧着很寂寞的。”淡淡的笑了一笑,一下子那笑劲儿便没了。

“为什么呢?这里不是有响的笑声和太浓的酒吗?”

她只从烟里边望着他。

“还有太疯狂的音乐呢!可是你为什么瞧着也很寂寞的!”

他只站了起来拉了她,向着那只大喇叭,舞着。

舞着:这儿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渲亮的衣服,那么香的威士忌,那么可爱的娘儿们,那么温柔的旋律,谁的脸上都带着笑劲儿,可是那笑劲儿象是硬堆上去的。

一个醉鬼猛的滑了一交,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刚爬起来,又是一交摔在地上。扯住了旁人的腿,抬起脑袋来问:

“我的鼻子在那儿?”

他的伙伴把他拉了起来,他还一个劲儿嚷鼻子。

他听见她在怀里笑。

“想不到今儿会碰到你的,找你那么的姑娘找了好久了。”

“为什么找我那么的姑娘呢?”

“我爱憔悴的脸色,给许多人吻过的嘴唇,黑色的眼珠子,疲倦的神情……”

“你到过很多的地方吗?”

“有水的地方我全到过,哪儿都有家。”

“也爱过许多女子了吧?”

“可是我在找着你那么的一个姑娘哪。”

“所以你瞧着很寂寞的。”

“所以你也瞧着很寂寞的。”

他抱紧了点儿,她贴到他身上,便抬起脑袋来静静地瞧着他,他不懂她的眼光。那透明的眼光后边儿藏着大海的秘密,二十年的流浪。可是他爱那种眼光,他爱他自家儿明白不了的东西。

回到桌子上,便隔着酒杯尽瞧着她。

“你住哪儿?”

“你问他干吗!”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问他干吗!我的名字太多了。”

“为什么全不肯告诉我?”

“过了今晚上我们还有会面的日子吗?知道有我这么个人就得啦,何必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呢!”

我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会找到她,找到她;

我流浪梦里的恋人。

他一仰脖子干了一杯,心境也爽朗起来啦。真是可爱的姑娘啊。猛的有谁在他肩上拍了一下。

“伙汁,瞧见我的鼻子没有?”原来是那醉鬼。

“你的鼻子留在家里了,没带出来。”酒还在脖子那儿,给他一下子拍得咳嗽起来了。

“家?家吗?”猛的笑了起来,瞧着那姑娘,一伸手,把她的下巴颏儿一抬:“你猜我的家在哪儿?”

她懒懒地把他的手拉开了。

“告诉你,我的家在我的鼻子里边,今儿我把鼻子留在家里,忘了带出来了。”

他的伙伴刚跑过来想拉他回去,听他这么一说就笑开啦。左手那边儿桌上一个姑娘叫他逗得把一口酒全喷了。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怜悯地,象望着一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他腿一拐,差点儿倒了下去,给他的伙伴扶住了。

“咱们回去吧。”

“行,再会!”手摆了一下,便——“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那么地唱着,拍着腿跑到舞着的人们里边去啦,老撞在人家身上,撞着了就自家儿吆喝着口令,立正,敬礼。一回儿便混到那边儿不见啦,可是他的嗓子还尽冒着,压低了大喇叭压低了笑声。

“我要回去了,回家去了,回家去啊。”单调的,粗鲁的,象坏了的留声机似的响着。

她轻轻地息了一下。

“都是没有家的人啊!”

家在那儿哪?家啊!

喇叭也没有,笛子也没有,铜钹也没有,大鼓也没有,一只小提琴独自个儿的低低地奏着忧郁的调子。便想起了那天黄昏,在夏威夷靠着椰子树,拉着手风琴看苍茫的海和模糊的太阳。

又是一声轻轻的叹息,她不知怎么的会显着一种神经衰弱症患者的,颓丧的可是快慰的眼光。可是一回儿便又是一张冷冷的他明白不了的脸啦。

“好象在哪儿见过你的。”

“我也好象在哪儿见过你似的,可是想不起来了。”

便默着喝酒。一杯,两杯,三杯……酒精解不了愁的日子是有的。他的脸红了起来,可是他的心却沉重起来了。

“可以快乐的时候,就乐一会儿吧。”

她猛的站了起来,一只手往他肩上一搁,便活泼地退到中间那片地板上,走了几步,一回身,胳臂往腰里一插,异样地向他一笑,扮了个鬼脸,跳起tango来啦。悉悉地接着转了几个身,又回到他怀里,往后一弯腰,再往外转过身子去,平躺在他胳臂上,左手攀着他的胸子。

缓慢的大鼓咚咚咚地。

她猛的腿一软,脑袋靠到他胸部,笑着。

“我醉了。”

“找个地方儿睡去吧。”

她已经全身靠在他身上了,越来越沉重咧。走到门外,她的眼皮儿就阖上了,嘴上还挂着笑劲儿。在五月的夜风里,她的衣服是单薄的。可是5月的夜啊,温柔的,……温柔的。

街上没有一个人,默默地走着,走着。

到一家旅馆里,把她放到床上,灭了灯,在黑暗里边站到窗前抽着烟。月光从窗口流进来,在地上,象一方块的水。蔚蓝的烟一圈圈的飞到窗外,慢慢儿的在夜色里淡了,没了。

“给我支烟吧。”

拿了枝烟给她,她点上了也喷起烟来啦。烟蒂儿上红的火闪耀着。平躺在床上,把胳臂垫在脑袋下面,脸苍白着。

他走到床前,一只脚踏在床上,尽瞧着她,她只望着天花板。他把在嘴里吸着的烟蒂儿吐在地上,把她抱了起来,一声儿不言语地凑到她嘴上吻着。他在自家儿的脸下瞧见了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珠子,冷冷的。她把他的脸推开了,抽了口烟,猛的笑了起来,拿了烟蒂儿,拖着他的耳朵把一口烟全喷在他嘴里了。拍一下他的脸,他抱着她走到镜子前面,在镜上呵了口气,就在那雾气上面用手指划了颗心。她也呵了口气,也划颗心,再划支箭把那两颗心串在一块儿。再掏出擦脸的粉来给添在上面,一顺手就抹了他一脸。

“Bigbaby!”

说着笑,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脸贴着他的,两条腿在他胳臂上乱颠。猛的他觉得自家儿的脸上湿了起来。瞧她时,却见眼珠子给泪蒙住了。

“怎么啦?”

“你明儿上哪去?”

“我自家儿也不知道,得随船走。”

“可是讲他干吗?明天是明天!”

泪珠后边儿透着笑劲儿,吻着他,热情地。

他醒了回来,竖起了身子,瞧见睡在旁边儿的那姑娘,想起昨晚上的事了。两只高跟儿鞋跌在床前。瞧手表,表没卸下来,弄停啦。

他轻轻地爬下床来,抽着烟穿衣服。把口袋里钱拿出来,放一半在她枕头边。又放了几支烟,一回头瞧见了那镜子,那镜子上的两颗心和一支箭,便把还有一半钱也放下了,她却睁开了眼来。

“走了吗?”

他点了点头。

她望着他,还是那副憔悴的,冷冷的神情。

“你怎么呢?”

“我不知道。”

“你以后怎么着呢?”

“我不知道。”

“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我不知道。”

便点上了烟抽着。

“再会吧。”

她叹息了一下,说道:“记着我的名字吧,我叫茵蒂。”

他便走了,哼着:

我知道有这样一天,

我会找到你,找到你,

我流浪梦里的姑娘!

 上海的狐步舞(一个断片)

上海,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拎着饭篮,独自个儿在那儿走着,一只手放在裤袋里,看着自家儿嘴里出来的热气慢慢儿的飘到蔚蓝的夜色里去。

三个穿黑绸长褂,外面罩着黑大褂的人影一闪。三张在呢帽底下只瞧得见鼻子和下巴的脸遮在他前面。

“慢着走,朋友!”

“有话尽说,朋友!”

“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今儿不是咱们有什么跟你过不去,各为各的主子,咱们也要吃口饭,回头您老别怨咱们不够朋友。明年今儿是你的周年,记着!”

“笑话了!咱也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一扔饭篮,一手抓住那人的枪,就是一拳过去。

碰!手放了,人倒下去,按着肚子。碰!又是一枪。

“好小子!有种!”

“咱们这辈子再会了,朋友!”

“黑绸长裙”把呢帽一推,叫搁在脑勺上,穿过铁路,不见了。

“救命!”爬了几步。

“救命!”又爬了几步。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象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到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线下,一会儿便不见了。

又静了下来。

铁道交通门前,交错着汽车的弧灯的光线,管交通门的倒拿着红绿旗,拉开了那白脸红嘴唇,带了红宝石耳坠子的交通门,马上,汽车就跟着门飞了过去,一长串。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的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的,紫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汽车在一座别墅式的小洋房前停了,叭叭的拉着喇叭。刘有德先生的西瓜皮帽上的珊瑚结子从车门里探了出来,黑毛葛背心上两只小口袋里挂着的金表练上面的几个小金镑钉当地笑着,把他送出车外,送到这屋子里。他把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嗒嗒地。

“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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