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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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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先生在那儿跟县长争——你瞧他那股子神儿!县长!官!袖管,笔套管,你妈的官!

咱们在底下嚷,闹,开枪,扔石子上去。你瞧,他吓慌了!

咱们的人越来越多啦,全来啦,他们在后边的尽往前涌,咱们在前面的站不住脚,一步步的往前逼。咱们有三万多人哪!我站在顶前面,瞧得见翠凤儿,她脸也青了。你可不知道大伙儿有多么怕人哪!咱们是风,咱们是海!咱们不是好好儿的风,好好儿的海,咱们是发了疯的风,发了疯的海!她也见了我,望着我笑了一笑。笑你妈的,别乐!留神落在咱手里!

唐先生拿出张纸来,要县长画押。

“不能!你恃众要挟吗?这条件本县长断了头也不能接收!”

“你不接收,群众乱动起来,我可不能负责。”

我们听得见他的话,我们明白他的话。

“杀!”咱们在前面的先嚷,在后边的就跟着嚷:咱们又往前逼,一片刀光直射过去。

“你瞧,再过一分钟,群众要乱动了!”

那家伙软了下来,说道:“让我回去想一想,明儿回复你们。”

“县长,你这分钟内不肯答复的话,我们可不能让你回去。”

他真有点气,可是想了一想,望了望咱们,末了,还是答应了。咱们全跳了起来,自家儿也不明白是为了高兴还是为了什么。那家伙跳了下来,“黄叶子”四面护着他,从咱们里边儿穿了出去。咱们跟在他们后边儿送下山去,直送到岔头——咱们是海,他们是船,船是拗不过海的,除非顺着海走。那只大轮船开出去啦。咱们碰碰的尽放爆竹,直闹得看不见那只船了才回。

咱们又抓了许多人,王绍霖,刘芝先,徐介寿什么的全给咱们抓了来,挪在土坪子那儿,四面堆着干劈柴,烧。咱们在四面跳,他们在里边儿挣扎,叫。那火势好凶,逼得人不能跑近去,只一回儿就把那伙狗子们烧焦了,烧焦了的人和烧焦了的干劈柴一个模样儿!

下半天咱们把那冯筱珊用轿子骗了来。那老不死的顶坏,妈的瞎了眼还作威作福的。他的小儿子冯炳也跟着,伺候他爹。他俩一上轿,咱们就把他的屋子烧了,一家子全给烧在里边啦。他到了东岳宫,下了轿,还摆他妈的乡绅架子,叫他的儿子扶着下轿,一面骂道:“抬轿的怎么连规矩也不懂呀,也不知道把轿子轻轻儿地放下来。炳儿,明儿拿了我的片子送他到县里去!”抬轿的就是我和麻子。我扯住他一根白胡须一摘。他一伸手,打了个空,大伙儿全笑开啦。冯炳那狗养的不知跟他老子说了些什么。冯筱珊听了他的话就跟咱们说道:“我冯筱珊读书明理,在这儿住了七十五年,自问没亏待诸位乡邻的地方儿……”他话没说完,陈海蜇早就捡起石子扔上去,正打在脑门上面。脑门破了,血往下掉,挂到白胡须上面,白胡须染了红血,可是那老不死的还不死!他说道:“你们既然和我过不去,我也活够了。让我死在家里吧!”滚你妈的!咱们跑上去,把他的马褂什么的全剥下来。陈海蜇早就抢着穿在身上了——你瞧,他光着身穿缎马褂那副得神的模样儿!冯炳拼命护着他的老子,给咱们一把扯开了。冯筱珊动也不动,尽咱们摆布,瞎眼眶里掉下泪来。别哭你妈的,你想法摆布咱们的时候儿,曾可怜过咱们吗?咱们不会可怜你的!他的儿子哇的声哭啦,跪下来求道:“请诸位放了家父,我冯炳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大恩……我冯炳情愿替家父受难……”滚你妈的,别装得那模样儿!到今儿来求咱们,晚着了!我一脚踹开他,大伙儿赶上来,一顿粗柴棍,学了邵晓村咧。

咱们绑定了那老不死的,把他倒吊在树上,底下架着干劈柴。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绷起一条条的青筋来,嘴里,鼻子孔里,眼眶子里全淌出血来啦。往后,舌子,眼珠子全挂了下来,越挂越长,直挂到地上,咱们才烧起柴来。火焰直往他的眼珠子,舌子那儿卷,眼珠子和舌子慢慢儿地卷了起来。烘了半天,他的脸发黑啦。咱们绕着他,跳着兜圈儿。好家伙,他也有这么一天的吗!树下的叶子也全焦了,一片片嗖嗖的掉到火里边儿去。

天黑了。

火是红的,咱们的脸也是红的,马刀在黑儿里边儿闪烁。

碰!碰!一排枪!在外边儿的人先闹了起来:

“灰叶子来啦!”

“什么?那狗入的县长不是答应咱们不抓人的吗?”

“杀!杀出去!”

碰!碰!又是一排枪!

唐先生跳在旗杆石上嚷道:“别怕!别逃!咱们有三万多人哪!”

在外边儿的尽往里边儿挤,咱们慢慢儿的退到东岳宫那儿啦。

“杀!”

咱们刚这么一嚷,他们又是一排枪。大伙儿不动了,静了下来。

唐先生给抓去了!

“只拿头儿脑儿,别的人不用怕!站着别动!”我听得出那是县长的声音。

我挤到外边,只见咱们的人一个个给抓去了二十多个。唐先生给绑着跪在那儿,他喊道:“干下去!别怕!咱们是杀不完的!”碰!他倒下去了!

我眼眶子里热热地掉下两颗眼泪来。我想杀上去,可是妈的刺刀锋在黑儿里边发光!他们有一千多拿枪的哪!

“谁动一动就枪毙!”

地上横的直的躺着许多人,黑儿里边看不清楚,只望得见一堆堆的红血。咱们全气狠了,可是没一个敢动的。

“这个是的,那个也是的……”翠凤儿和我的哥子在那儿指出人来,指一个,抓一个。我的哥子看到我,望了一回儿,又找别人去了。翠凤儿望着我笑了笑。滚你妈的,我可不愿意领你这份儿情!

我们抓去了八十多个人,我算没给抓去。

咱们这儿又静下来了,每天晚上又听得见寡妇们的哭声儿!在酒店里边儿咱们总是气呼呼的把刀子扎在桌上面。咱们是杀得完的吗?还要来一次的!

过了一个月,我胳膊上和腿上的伤痕全好了,可是我心里的气没平——我心里的气是一辈子不会平的!也不单是我一个,咱们全是这么的。

那天,翠凤儿回来了,和我的哥子一块儿回来的。我的哥子在县长那儿当了门房,翠凤儿戴了副金坠子,他们俩是特地来看我的。他们一进来,我先把门闩了。翠凤儿一侧脑袋,让金坠子冲着我,望着我笑道:“美不美?”我一声儿不言语,扯住她的胳膊,亮出刀子来,划破了她的衫子。她吓得包的声撇了酥儿,睁着泪眼求我道:“马二哥……”我瞧准了她的心眼儿一刀子扎下去,白的肉里边儿冒出红的血来,血直冒到我脸上,她倒了下去。我的哥子刚拔开了门闩,跨了出去,我一刀子扎在他背梁盖儿上面,他靠着门说道:“老二,瞧爹的脸……”我不作声,又是一刀子下去——他死了!我杀了我的亲哥子,杀了我的翠凤儿,可是我笑开啦。那副金坠子还在那儿闪呀闪的。

现在,桃花又开了,咱们这儿多了许多新坟,清明那天我看到许多小媳妇子在坟上哭,咱们活着的又要往海上去啦。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都是穷光蛋哪!

酒店窑子是我家,

大海小洋是我妈,

赊米,赊酒,赊布,柴,

溜来溜去骗姑娘——

管他妈的!滚他妈的!

咱们全是穷光蛋哪!

嗳啊,嗳啊,嗳——呀!

咱们又这么喝着了。

可是咱们还要来一次的!

1931年1月2日

作者附志:

春天是快乐的,可是春天是某阶级的特有物,它是不会跑到生活在海上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的。他们是老在海上过着冬天的生活的;可是,冬天来了,春天还会不来吗?总有这么的,春天会给他们和他们的朋友抢了去。我希望这一天伙计,等着瞧,快了!

 街景

明朗的太阳光浸透了这静寂的,秋天的街。

浮着轻快的秋意的,这下午的街上——

三个修道院的童贞女,在金黄色的头发上面,压着雪白的帽子,拖着黑色的法衣,慢慢地走着。风吹着的时候,一阵太阳光的雨从树叶里洒下来,滴了她们一帽。温柔的会话,微风似地从她们的嘴唇里漏出来:

“又是秋天了。”

“可不是吗!一到秋天,我就想起故国的风光。地中海旁边有那么暖和的太阳光啊!到这北极似的,古铜色的冷中国来,已经度过七个秋天了。”

“我的弟弟大概还穿着单衣吧。”

“希望你的弟弟是我的妹妹的恋人。”

“阿门!”

“阿门!”

一辆又矮又长的苹果绿的跑车,一点声息也没地贴地滑了过去。一篮果子,两只水壶,牛脯,面包,玻璃杯,汽水,葡萄汁,浅灰的流行色,爽直的烫纹,快镜,手杖,Cap,白绒的法兰西帽和两对男女一同地塞在车里。车驶了过去,愉快的笑声却留在空气里边荡漾着:

“野宴啊!”

“野宴啊!”

在寥落的街角里,没有人走过的地方,瞎着一只眼,挤箍着那一只没黑了的眼,撇开着羊皮袍,在太阳光里晒着脏肚皮,一个老乞丐坐着,默默地,默默地。脸是褐色的,嘴唇是褐色的,眉毛也是褐色的——没有眼白的一张单纯色调的脸,脸上的皱纹全打了疙瘩,东一堆西一堆地。一脑壳的长头发直拖到肩上,垃圾堆旁的白雪似的,践满了黑灰色的脚印的。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面那阴沟;一只苍蝇站在他脑门上,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没了脂肪层的皮肤。

也是那么个晴朗的,浮着轻快的秋意的下午。

机关车嘟的一声儿,一道煤烟从月台上横了过去,站长手里的红旗,烂熟的苹果似的落到地上。月台往后缩脖子。眼泪从妈的脸上,媳妇的脸上,断了串的念佛珠似的掉下来,哥和爸跑起来啦。

轰,轰,轰!转着,转着,轰轰地,那火车的轮子,永远转着的轮子。爸妈,月台,哥,车站,媳妇,媳妇,媳妇……湮没在轮子里边。肩上搭着只蓝土布的粮袋,一只手按着那里边的馍馍,把探在窗外的脑袋缩了回来。偷偷地,不让人家瞧见地,把眼犄角儿那儿的眼泪抹了。可是——远方的太阳,远方的城市啊!在泪珠儿后边,在那张老实的嘴上笑着。

脑门上的皮动了一动,那苍蝇飞了,在他脑袋上面绕了个圈儿又飞回来停在那儿。他反覆地说着,象坏了的留声机似地,喃喃地:

“那时候儿上海还没电灯,还没那么阔的马路,还没汽车……还没有……那么阔的马路,电灯,汽车,汽车,汽车……还没有……”

(石子铺的路上全是马车,得得地跑着,车上坐着穿兰花竹叶缎袍的大爷们,娘儿们……元宝领,如意边……衣襟上的茉莉花球的香味直飘过来。)

“花生米卖两文钱一包,两文钱一包,很大的一包,两文钱一包,两文钱一包。”

(第一天到上海,就住在金二哥家里。金二哥是卖花生米的,他也跟着卖。金二哥把篮子放在制造局前面,卖给来往的工人——全有辫子的……)

“全有辫子的,全有辫子的,全有辫子的。”

(金二哥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儿米!”

他也跟着大街小巷的喊:

“花儿米!”

“你怎么老跟着我呢?”金二哥恨恨地。

他嘻嘻地笑着。

“我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各人卖各人的,大家多卖些,老跟着我,不是跟我抢生意吗?”

他嘻嘻地笑着。

第二天,金二哥一早起先走了!)

“那时候我住在他屋子里,金二哥,金二哥不知哪去咧。金二哥,金二哥,那时候我住在他屋子里。”他叹息了一下。

(乌黑的辫子拖到脚跟,一个穿长褂的大爷:

“卖花儿米的,是三文钱一包吗?”

红着脸,低着脑袋:“对啦,您大爷。”

“大爷”卖了三包,给了一个铜子,叫不用找了,赏给他吧,拿着钱,他怔住了,他想哭,他不应该骗他的。可是那晚上他叫金二哥伴着跑到拆字滩那儿,养着两撇孔明胡髭的拆字先生的瘦脸,在洋油灯下,嘴咬着笔尖,望着他。

“你写,我已经到了上海住在金二哥家里,叫他们安心。上海真好玩,有马车,有自来火灯,你告诉他们这灯不用油的。还有石子铺的马路。还有石子铺的马路,你就说上海比天堂还好看,我发了财接他们来玩。上海满地是元宝,我要好好儿的发财,发了财再告诉他们。也许明天就会发财的。”)

“也许明天就会发财的,也许明天就——三十多了。”

(每天大街小巷的走,喊:

“花儿米!”

钱!一文,两文,三文……每天晚上摸着那光滑的铜钱,嘻嘻地笑着。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三年!革命党来了,打龙华,金二哥逃出来,他也逃出来,半路上给革命党拦住了,嚓嚓,剪下了辫子,荷包里攒下来的十五元钱也给拿去啦。他跪下来叩头,哭,拜,他说:

“还了我吧!您大爷!一家子等着我这十五元钱呢!还了我吧!还了我吧!”

没有了辫子,没有了钱,坐在那儿哭着。子弹呼呼地打脑袋上面飞过去,一个个人倒在身旁,打得好凶啊!)

“打得好凶啊!放着大炮,杀了许多人,许多革命党,放着大炮,轰轰地,轰轰地。”

(轰!轰,轰,轰!转着,转着,轰轰地,那火车的轮子,永远地转着的轮子。故乡是有暖和的太阳的,和白的绵羊的。)

他抹了下鼻子,在裤兜里掏着,掏着,掏了半天掏出一封信来,挤箍着一只眼看着。白纸上的黑字,那些字象苍蝇,一只只地站在纸上。他记着拆字的读给他听的句子:

“闻汝发财,喜甚,喜甚。邻里皆来道贺,杀了只鸡请他们。虽然发财,可是钱财仍须节省。我们过了冬天到上海来玩几天……”

(可是我是在花钱过日子啊!以后就没接到过他们的信。信也没了,辫子也没了,钱也没了。每天站在街头:

“大爷哪,做做好事哪,我化几个车钱回去哪!”掏出信来给人家看。化了钱便写信回去,说他下个月就回来,到了下个月,又写信说还得过一个月。一年一年的老了,家里也没信来过。家啊!真想回家去呢!)

“真想回家去呢!死也要死在家里的,家啊!家啊!”

(那时候他老跑到车站去的,他跪着给收票的叩头,叫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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