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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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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的舌失去了辨味的功能。

“真热得利害!”

她走到窗前拉开了青色的窗帷,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倚着阳台上的栏杆,解开胸前的扣子,晚风悄悄地吹来,从她的发际吹过去,有着芳菲的气息。刚拿薄荷味的spud的凉味熏染着,想把跳跃着的神经冰冻了一下,又给她的骀荡的姿态把一股原始的热力从下体逼上来了。

我走了出去,站在她身旁。

在远处,无数的灯火在都市的上空荡漾着。街上接连着从戏院和舞场里面回来的,哈士蟆似的车辆,在那条两座面对着勃灵登大厦和刘易士公寓造成的狭巷似的街上爬行着。街上稀落的行人,全像倒竖在地上的,没有人性的傀儡似的,古怪地移动着;在一百多尺下面的地上的店铺和橱窗里列着的货物,全瞧着很精巧细致的,分外地可爱起来了。

站在阑珊的月色里的她,给酒精浸过了的胴体显着格外地丰腴,在胸脯那儿膨胀起来的纱衫往瘦削的腰肢那儿抽着柔软的弧线,透过了纱的朦胧的梦,我看见一个裸露在亵衣外面的脂肪性的背脊,而从解了钮扣的胸襟那儿强烈的体香挥发着。

我有了一个不可遏止的欲望,我想抽断她的腰肢,想抽断她的脚踝,想把这丰腴的肉块压扁在自己的身体的下面。Spud从我的嘴上掉下来,我伸出战抖着的手捉住了她的肩膀。

她没动,没说话,静默地站在那儿,忽然她回过身来,捉住了我的手臂,抬起头来看着我。

在我的脸下是一对温柔的,沉沉的眼,在我的嘴下是一张微微地开着的嘴;在我的胸脯的下面是一个柔软的,迅速地起伏着的胸脯。

我听见一个喘息的声音讲着模糊的话,好像是在说:

“亲爱的,让我们到里边去吧。”

于是我把她抱起来,走到里边,刚把她放到床上,墙角那儿的立地大钟忽然发出布谷鸟的啼声来,叫了两声。

她的黑色的诡秘的眸子马上消失了闪烁着褐色的光,从床上跳了起来道:“两点钟了吗?”

“是的,正是淫逸的两点钟呢!”我一边解着领带说道。

她匆匆地拾了披肩和手提袋道:“快!快!送我去!”

“还要回去吗?”我不由笑了起来,把上衣也卸下来了。

她顿着脚,大声地说道:“快些把衣服穿起来,送我去!”

“上哪去呢?这儿不是一样吗?”

她抓着两个拳头跑过来,在我前面扬着道:“马上穿起衣服来,送我去,听见了没有?”

再想说话时,她已经替我拿了上衣,拖着我跑出去了。

在车里,她平静了下来,拖住了我的领子道:

“亲爱的,你不能违抗我的话的。我曾经杀了十三个人,因为他们不肯听我的活,记住了,亲爱的。”

“你醉了。”

她笑了起来。

车是在往郊外驶去,那是她吩咐我的,我完全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像找寻什么人似的,眼光往车的四面搜寻着,一面竭力的催我开得快一些。

“没用的家伙!你怕撞在电杆木上面吗?”

用下流的口吻骂着我,拿手在我腰肢那儿推着摧我。

我只见一排排的街树在眼前倒下来,又一棵棵的掠到后边去,街灯的光闪得我头也有一点涨热了。

车已经驶到郊外;在白利南路的尽头,我看见五个穿了避弹胸甲的巡捕张着手臂栏在前面。

我的脚刚去踏“塞车”,一只细小的脚把我的脚一下踹开了,一柄手枪指到我胸旁,一个泼刺的声音喝道:

“你爱命吗?”

我一手抓住了她的手枪,大喝一声回过头去,看见了两条直射到鬓脚那儿去的长眉,一对弧灯似的眼,从一张紧闭着的嘴里,坚决的声音漏了出来:

“冲过去!听见了没有?”

“啊!Diana!Diana!”

我咬紧了牙齿,踏足了风门,直冲了过去。

五个甲虫似的人狼狈地逃了开去,警笛尖锐地划破了静寂的夜空。额上沁着冷汗,回过去,从车后那一小方玻璃里透过来的是几个滑稽地在追赶着的黄制服的特别巡警,一回儿便给吞没在黑黑越越的原野里边了。

一只柔软的手紧紧地捉住了我的胳膊,一张温暖的脸贴住了我的脸,轻轻地叫着:

“亲爱的!”

“你究竟到哪儿去呢?”

“再过几分钟,你就可以明了,亲爱的。”

车驶到一条泥路上停了下来。

跟在她后边,跳下车去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唿啸,而那声唿啸却是从她那张菱形的小嘴里发出来的。

三个黑衣的汉子从路旁的坟山后边闪了出来,恭谨地站在她前面,用我所听不懂的话讲了一回,又不知躲到那儿去了。

她拖着我往田野里走去,在清凉的月色下面,践在倾斜的鞋跟上,矫健地跨过了两条田膛,在一丛灌树林中拖着我蹲了下来,一点酒意也没了,注视着前面那条泥路,一个守候着小鹿的雌狮似的。

“真是红色的Diana啊!”那么地思索着的时候,在我耳朵旁边,她突然抬起了枪。泥路上,三辆汽车正在蹒跚地往这边驶过来。咬紧了嘴唇,眉稍微微地颤动着,长睫毛下褐色的眸子发着光,异样地魅惑的脸在火光里闪了一下,清脆的枪声在静谧的夜空下震响了一声,最前面的那辆车倾侧了起来,停住了。

“他妈妈的!”喃喃地说着那么粗鲁而可爱的话,她又抬起枪来。

汽车的门猛地开了,跳出来十二三个大汉子,手电筒霍霍地往田野里照射着,从坟山后边,从一些芦苇里边无数的火光迸发着,蒸郁着挠进了的稻草的香味的原野上充满了枪声,不知在那儿许多狗狂乱地叫,电筒的光在树叶上闪烁着掠过了我们的脸。

一点兴奋的意思也没有,我平安地躺在地上,点了一支辛辣的烟,一面欣赏着在枪口迸出来的光里边烟火似的明灭着的,她的俏丽的姿态,蓬乱的长发遮到眼角,鬓边的玫瑰憔悴地倒垂了下来,半腮零落的脂痕,欢喜她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抢土,女头领,怎样把这只奇艳的雌豹猎回去呢?”那么地思索着。

在地平上明亮的电筒光交织着银色的图案,每一条银色的线条的尽头,粉红的火光跳跃着,就在那么梦幻的背景里,我的恋女闭着一只眼,显着那么迷人的样子!我不由高兴得吹起口笛来了!她是只温柔的鸽子,也是朵泼刺的玫瑰呵,红色的Diana,我的恋女!

“狗入的!”她是讲着那么原始的,黑人的恋语的。

她有着高妙的枪法,可是她的恋的枪法也是那么地高妙,我是给她一枪就打中了心脏,僵直地躺在她鞋跟底下了。

可是我有一个恐惧,觉得这只雌豹子马上就会跳跃了去的。降服了那样的雌豹子,将是怎样的一种愉快呢?

刚在那么地幻想的时候,她扔了空去了子弹的枪,骂了声“妈妈的”,一个粗鲁唿哨从她的小巧的嘴里古怪地飞了出来,她跳起身冲出去了。

田野里数不清的黑衣的大汉子奔跑着,一回儿,在泥路上面白刃闪烁起来,黑的影子和黑的影子冲击着,一个红色的人体在原野上移动着。

跟在她后边的我,差一点疯狂了:

“呵!”

“呵!”

说不出话来,我有一种愿望,我想把她捉回去。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刺骨的声音,一个呼啸从那面卷了过来,一个探海灯的弧圈罩在我的身上,在那面是一辆装了机关枪的红色警备车悄悄地直掠过来。

她抓紧了拳头,大声地咒骂起来。

警备车停住了,穿了胸甲的甲虫似的巡警一个个从后面溜了下来,从四面包围上来了。

她抢了两把盒子炮用两只手,躲在一棵古柏后面,交换地打了出去。

“好枪法!”

那个在指挥着的黄甲虫倒了下去,接着,车头上的那盏弧光灯也拍地灭了。可是——

咯!咯!咯!

墨色的机关枪的枪口转动起来。

拖住了她,我往田野里跑去,跳过一道小河,转到一道篱笆后面,在崎岖的,割了麦的硬土上跑的时候,她的鞋跟一歪,跌了下去,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脚踝,恨恨地咬着牙齿用恶毒的话诅咒着自己。

把她抱了起来,一抬腿,忽然觉得肩头一阵凉意,看时却是一阵凉红的花在我礼服的缎襟上面,在浆褶的白衬衫上面开放了。

我觉得有一点麻痹;我倒了下去,头有一点涨热。

醒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一对黑色的,诡秘的眼珠子。一只纤小的手摸到我脸上,一个温柔的声音说:

“亲爱的!”

“我们是在哪儿呀!”

“囚车里边,亲爱的!”

“和你在一起吗?”

“不错,和你的Diana一同地,在囚车边歌唱着囚徒的恋。”

我觉得身下颠簸得很利害,而肩头却难忍地痛楚起来。叹息了一下。

“可不是吗,我没有看错,我一上来就坐在你旁边了。一号狗是应该赢的,你应该是我的。”

“不是我应该是你的,而是你应该是我的。”

她猛的抓住了我的头发,粗暴地说道:“我不是你的,你是我的懂得吗?”

我捉住了她的手竖起上半身来,对住她喝道:“你是我的,你听见了没有?”

她又平静下来,过了一回低低地说,在我耳朵旁边:

“是的,我是你的,亲爱的。”于是我的痛楚便云似的地溶化在她的黑的眸子里了。

囚车是在崎岖的郊外的路上颠簸着,而她是默默地蹲在我身旁。

“红色真是幸运的象征呢!我赢了钱,我猎获了奇丽的Diana,我也做了囚徒,不全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吗?”

高兴地笑起来了。

 第二恋



“哪,不是已经看得见了吗?”

那个台山籍的老水手用他的划满了皱纹的大手指着那面,并且用生硬的广州话,这样地告诉我。

顺着他的手指,戴上了眼镜,向他指点着的那面看去时,的确,睽别了将近七年的香港,这座满开了橙花的日夕眷念着的岛,终于涌现在眼前了。

在透明的,南方的青空下,它戴了满山苍翠的树木和明朗的白石建筑物,静谧地浸在乱飞着白鸥的大海里边,正像七年前离开它的时候一样!

上海还是寒冷的三月,而这南方的海面却已经是初夏的模样了。海面上阳光放肆地奔驰着,在阳光里边的香港光亮而闪烁,像海滩上的砂粒。对着这样愉快的风景,在心头浮起来的却不是旅程终结时的孩气的高兴,也不是被这马上要摊开眼前的大都市的杂景所引起的好奇心,而是飘渺的,淡淡的,无端的哀愁。

七年,想起来总觉得十分悠长的,整整的七年是很快很快地流过去了。欢笑和叹息,月光,恋思,《ROSEMARIE》,年轻的心脏和年轻的时间:这些当年一点也不爱惜的,像街旁的小野花似的东西慢慢地都变成珍贵的记忆。躺在游艇上听六弦琴的日子,为了半块朱古力和陈宗濂打起架来的日子,穿了新衣服欢天喜地去看玛莉的日子,咬着板烟斗在街头混充中年人的日子,拼命刮胡髭想把它刮得密一点的日子,在挂满了纱制的日本灯笼的大厅举行宴舞的日子……那些黄金色的好往日呵!七年前离开香港的时候,还有着漆黑的鬓发,没有被人生的忧患点染过的眸子,橘红的脸颊,明快的心情。可是,在再看到香港的今天,虽然橙花还是和七年前一样,这里,那里,满岛开放着,我却已经在眸子上涂上抑郁的笔触,不但消失了橘红的脸颊和明快的心情,就是黑色的鬓发的消失也不是怎样辽远的事了吧。

为了想复兴中落的家业,为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几年来差不多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可是却从不曾踏上过香港的土地。虽然是那样地企念着那透过了迷蒙的烟雨,隐约地在山脚下蜿蜒着的香港的街道,却始终不敢回到这每一方寸上地都埋藏着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痛苦的香港,来翻掘那些过去了的,褪色了的……

在这如果乘了汽车只要两小时便可以走遍的小岛上,我度过了一生里边最无忧无虑的四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游水,坐在沙滩上看沉到海里去的紫金色的夕阳,黄昏时带了女孩子驾了汽车满山飞,在月光下划紫洞艇,半晚上爬墙回宿舍去,是这样地生活了下来的。

是第三年的上半年吧,也是在这样满岛都开了花的三月,港大里最密切的同学陈宗濂君在家里举行了一个舞会。还记得是一个很温暖的星期六晚上,厅上的窗全开着,空气里充满了窒息的芬芳香,园子里,在树丛和树丛中间挂着玲珑的纸灯笼,那片大草地上也摆满了桌子。人的脸上,酒杯上,草地上,树上,荡漾着一片朦胧的柔软的光泽,也不知是刚升到屋脊上去的淡黄的大月亮照下来的月光,还是从纱灯笼里滤过了薄纱洒下来的灯光。

到处都笼罩着青色的雾样的光!

那天因为通知书收到了迟一点,又是星期六,好像全香港的小姐都不在家的样子,赶来赶去的赶到十点半还是没有找到舞侣,只得一个人跑了去。

“怎么?一个人来的么?”陈宗濂君摆着开玩笑似的脸。

“香港的小姐们不是全跑到你这里来了么?”我向他耸了耸肩膀。

“你真是幸运得很。”说了这样莫名其妙的话。

我撇了撇嘴想走开去时,他忽然拖住了我,想告诉我什么秘密似地,指着外面菩提树下一张桌子边坐着的几个人道:“你只瞧一瞧!”

在那面坐着的是宗濂君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从来没瞧见过的小姐,像是迷失在这青色的雾样的光里边似的摆着茫然的神色。

“你是叫我瞧这位小姐么?”

“这回你才聪明了!”

“她就是我的舞侣么?”

“你说你是不是幸运得很?”

年轻得很,只有十六八岁的样子,像一头刚开始学走路的小白猫似地婉娈而可爱。

“倒是幸运得很。”我这样想。

宗濂君凑在我耳朵旁边轻轻地说道:“我告诉你,这位小姐除了她自己的爸爸以外还没有跟男人跳过一次舞呢!”

这时,他们那面已经发现了我们在谈论他们似地,向这边笑了起来。向他们鞠了一个躬,便跟着宗濂君走了过去。穿白色的纱衫,搽了橘红色的唇膏,嘴唇显得那样稚嫩而任性的样子,那位小姐不但是年轻,而且实在是漂亮得很,不但是漂亮,而且一看见就会使人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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