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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时英文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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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嫌恶症患者啊,你是!”

从吉士牌的烟雾中,我看见她那骄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诉我,你的病菌是哪里来的。”

“一位会说谎的姑娘送给我的礼物。”

“那么你就在杂志上散布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讨厌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们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单方。”

“你真是不会叫姑娘们讨厌的人呢!”

“我念首诗你听吧——”我是把LouiseGilmore的即席小诗念着: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

我要用八只手臂

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头猫

我要用九条性命

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个身体

占有你。

她不做声,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讨厌的人呢!刚才装做不懂事,现在可又来了。

“回去吧。”

“怎么要回去啦?”

“男子们都是傻子。”她气恼地说。

不象是张会说谎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铺满了黄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窸窸地。

接连着几天,从球场上回来,拿了网拍到饭店里把AfternoonTea装满了肚子,舒适地踱回宿舍去的时候,过了五分钟,闲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饭吃的时候,从课堂里挟了书本子走到运动上去溜荡的时候,总看见她不是从宿舍往校门口的学校Bus那儿跑,就是从那儿回到宿舍去。见了我,只是随便地招呼一下,也没有信来。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图书馆去,来了一封信:

“到我这儿来一次——知道吗?”这么命令似的话。又要去一次啦!就这么算了不好吗?我发觉自己是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来了,在那边,在皇宫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绯色的,大得象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门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条路象流到地平线中去似的,猛的一辆汽车的灯光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道旁广告牌上的抽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灯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见啦,到一条桥旁,便靠了栏杆站着,我向月亮喷着烟。

“近来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点儿,可是今儿又发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烟雾中的她的脸笑了。

“我念首诗给你听。”

她对着月亮,腰靠在栏杆上。我看着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着脑袋,微微地闭着眼——银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轻轻地轻轻地尝着醉人的酒味。一面却——“我大概不会受亏了吧!”这么地快乐着。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烟卷儿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发现了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

“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让她那张会说谎的嘴,啤酒沫似的喷溢着快板的话。

“这张嘴不是会说谎的吧。”到了宿舍里,我又这么地想着。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风吹到脸上来,卷起了我的领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觉得危险了。她是危险的动物,而我却不是好猎手。现在算是捉到了吗,还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至少……我象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恼起来,到晚上她写了封信来,天真地说:“真是讨厌的人呢!以为你今天一定要来看我的,那知道竟不来。已是我的猎获物了,还这么倔强吗?……”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能做她的猎获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钻到书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里边儿去躲着。

可是糟糕哪!我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唇印;墙上钉着的VilmaBanky的眼,象是她的眼,NancyCarrol的笑劲儿也象是她的,顶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长到Norme、Shearer的脸上去了。末了这嘴唇的花在笔杆上开着,在托尔斯泰的秃脑袋上开着,在槁纸上开着……在绘有蔷薇花的灯罩上开着……拿起信来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象别的男子那么的胆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象披着一层雾似的蹒跚地走到那边柳枝上面了。可是我爱瞧你那张脸哪——在平面的线条上,向空中突出一条直线来而构成了一张立体的写生,是奇迹呢!”这么刺激的,新鲜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这么可爱的句子呢。这些克莱拉宝似的字构成的新鲜的句子围着我,手系着手跳着黑底舞,把我拉到门宫去了——它们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儿去的。

坐在石阶上,手托着腮,歪着头,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门灯的朦胧的光,在地上刻划着她那鸽子似的影子,从黑暗里踏到光雾中,她已经笑着跳过来了。

“你不是想从我这儿逃开去吗?怎么又来啦?”

“你不在等着我吗?”

“因为无聊,才坐在这儿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吗?”

“讨厌的人哪!”

她已经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运动场中去了。从光中走到光和阴影的溶合线中,到了黑暗里边,也便站住了。象在说,“你忘了啊”似的看着我。

“蓉子,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这张“嘴”是不会说谎的,我就吻着这不说谎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么啦?”

“消遣品还不是消遣品罢哩。”

“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说着爱他的话的吗?”

“这都因为男子们大傻的缘故,如果不说,他们是会叫化似的跟着你装着哀求的脸,卑鄙的脸,憎恨的脸,讨好的脸,……碰到跟着你歪缠的化子们,不是也只能给一个铜子不是?”

也许她也在把我当消遣品呢,我低着脑袋。

“其实爱不爱是不用说的,只要知道对方的心就够。我是爱你的。你相信吗?是吗,信吗?说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着她那骗人的说谎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谎,可还是信了她的谎话。

高速度的恋爱哪!我爱着她,可是她对于我却是个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灵魂,趣味是我所不认识的东西。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已经凭空建筑起来啦!

每天晚上,我总在她窗前吹着口笛学布谷叫。她总是孩子似的跳了出来,嘴里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到宿舍门口叫:“Alexy”,我再吹着口笛,她就过来了。从朦胧的光里踏进了植物的阴影里,她就攀着我Coat的领子,总是象在说“你又忘了啊”似的等着我的吻,我一个轻轻的吻,吻了她,就——“不会是在把我当消遣品吧”这么地想着,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缠着她的,是她缠着我的啊,以后她就手杖似的挂在我胳膊上,飘荡着裙角漫步着。我努力在恋爱下面,建筑着友谊的基础。

“你读过《茶花女》吗?”

“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

“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

“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读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

“在本国呢?”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艺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可是问题是在这儿——

“你的女性嫌恶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为了少吃小食。”

“1931年的新发现哪!女性嫌恶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药。”

“可是,也许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恶症的注射剂呢?”

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

真的,去看她这件事也成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时因为懒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园里池塘的边上,听着她说苏州味的谎话,而我也相信了这谎话。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象在做梦。她象孩子似的数着天上的星,一颗,两颗,三颗……我吻着她花朵似的嘴一次,两次,三次,……

“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

吉士牌的烟这么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me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于是,去看她这会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运动,读书,睡觉,吃饭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可是这恋爱的高度怎么维持下去呢?用了这速度,是已经可以绕着地球三圈了。如果这高速度的恋爱失掉了它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抛弃它了吗?不是把和这刺激关联着的我也要抛弃了吗?又要摆布着消遣品去过活了呢!就是现在还没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净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这么个结论,真是悲剧哪——想出了这么的事,也没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写了封信给她——

医愈了我的女性嫌恶症,你又送了我神经衰弱症。碰到了你这么快板的女性啊!这么快的恋爱着,不会也用同样的速度抛弃我的吗?想着这么的事,我真担心。告诉我,蓉子,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想不到也会写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获物。我不是也成了缠着她的化子吗?

“危险啊!危险啊!”

我真的患了神经衰弱症,可是,她的覆信来了:“明儿晚上来,我告诉你。”是我从前对她说话的口气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这些东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这些事,不知怎么的忧郁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经出去啦,十万吨重量压到我心上。竟会这么关心着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也没一个人,窗外运动场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儿,它跟我飞着俏媚眼。戴上了呢帽,沿着××路向一个俄罗斯人开的花园走。我发觉少了件东西,少了个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当手杖带着,至少走路也方便点儿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Rita,也是件消磨光阴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个管村的俄国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强烈的俄国烟,望着我。河里有两只白鹅,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圆的水圈儿。水里面有树,有蓝的天,白的云,猛的又来了一只山羊。我回头一瞧,原来它正在岸旁吃草。划到荒野里,就把桨搁在船板上,平躺着,一只手放在水里,望着天。让那只船顺着水淌下去,象流到天边去似的。

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inG的调子,象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

“Alexy。”

辽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拼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会儿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渐渐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belongtogirlwhobelongstothesombodyelse的忧郁的嗓子,从水波上轻轻地飘过来。

“傻子呢!”

“怎么啦?”

她猛的抖动着银铃似的笑声。

“怎么啦?”

“瞧瞧水里的你的脸哪——一副生气的脸子!”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么的人,真没法儿。

“蓉子,你不是爱着我一个人呢!”

“我没爱着你吗?”

“刚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吗?”

“想着她肯从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似的脸……”

“可是,蓉子,你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叹息似的说:

“会有不爱你的一天吗?”

抬起脑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谎话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乐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过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发芽了。医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说着爱他们的话。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就不是爱我一个人,那么还是算了的好;再这么下去,我的神经衰弱症怕会更害得厉害了吧:这么决定了,那天晚上就对蓉子说:

“排泄了那些滓吧!”

“还有呢?”

“别时常出去!”

“还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么啦?”

“你也变了傻子哪!”

听了这笑声,猛的恼了起来。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决心走了。简直把我当孩子!她赶上来,拦着我,微微地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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