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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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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样,您就去吧!”医生很勉强地同意了。

柳德密拉不说话,她沉思着在房间内来来回回地走着。她的脸色阴郁起来,也好像变得消瘦了一些。她抬起了头,看得出颈部的筋肉很紧张,好像脑袋突然变得沉重了,不由自主地要垂到胸前来。

而母亲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心情。

“你们总是爱惜我!”她笑着说。“可是对你们自己却不爱惜……”

“不对!”医生说。“我们爱惜自己,而且也应该爱自己,对那些无由的无所谓地浪费自己力量的人,我们要狠狠地骂他!现在这样吧——您在车站上等着演说稿吧……”

他对母亲说明了各个步骤,然后双眼凝视着她的脸色说:

“好,祝您成功!”

医生似乎仍是有些不满地走了。

柳德密拉关好了门,轻轻地笑着走到母亲面前。

“我理解您……”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又轻轻地在房间里走动着。

“我也有个儿子,他今年十三岁了,可是他跟着父亲。我的丈夫是个副检察官。孩子和他住在一起。我常常这样想:他将来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她那湿润的声音抖了一下,然后又沉思似的平静而流畅地讲着。

“养育他的人,是我所亲近的。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们的有意识的敌人。我的儿子长大了会变成我的敌人。他不能和我住在一起,现在我用的是假姓。我已经有八年没有看见他了,——八年啊,这是很长的日子!”

她站在窗口,望着没有云的苍白的天空,继续讲述:

“假如他能够和我在一起的话,我一定可以更坚强,心里就不会有创伤一直在作痛。即使他死了——我也会舒服些……”

“我亲爱的!”母亲低声说,她觉得她心里满是同情。

“您真是幸福啊!”柳德密拉微笑着说。“母亲和儿子站在一起,——这真是了不起,这是多么难得呀!”

符拉索娃不自觉地喊道:

“对!这是特别好的!”她如同吐露秘密似的压低声音说。

“你们所有的人——你啦,尼下拉·伊凡诺维奇啦,所有追求革命真理的人们啦,——也都站在一起!人们突然都变成了亲人,——所有的人们我都了解。说的话虽然不了解,可是其他的一切都是能够了解的!一切!”

“对啊!”柳德密拉说。“对啊……”

母亲把手放在她的胸口上,轻轻地推着她,自语似的说,好像也在倾听自己所说的话。

“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了!这一点我是明白的,——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起来,从各个地方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着!心地善良的、正义的人,都起来顽强地攻击一切邪恶,用有力的脚践踏着虚伪。他们年轻而健康,要把他们无限的气量贡献给一个目标——正义!他们起来征服人间一切的痛苦,起来消灭地上一切的不幸,起来战胜一切的丑恶,——而且一定会战胜的!有一个对我说,我们要创造新的太阳!是的,我们一定会创造出来!我们要将破碎的心结合成一颗完整的心,——我们会把它结合起来的!”

她心里燃烧着新的信仰,又想起了已经遗忘了的祷词。她把这种言语由衷地散出来,如同火花。

“在直理和理性的道理上前进的孩子们,把他们的爱贡献给一切,他们用新的天空保护一切,用内心发出的不灭的火光照耀着一切。在孩子们对于世界的爱火里面,新的生活就被创造出来。有谁能扑灭这种爱的火焰呢?有什么力量能高出这种爱呢?有谁能战胜它呢?!产生这种爱的是大地,全部生活都希望着这种爱能获得胜利!”

她兴奋得有点疲惫了,她踉踉跄跄地离开柳德密拉,喘着气坐了下来。

柳德密拉也悄悄地小心翼翼地走开了,好像怕破坏什么东西似的。她的没有光泽的眼睛深邃而宁静地望着前方,柔和地走来走去,这便使她显得格外的苗条、挺拔而纤弱了。她那瘦削严峻的脸上露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嘴唇激动地紧闭着。

室内的寂静叫母亲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发觉了柳德密拉的这种心情,就好像道歉一般地低声问道:

“我也许有什么话说错了吧!……”

柳德密拉听了之后,迅速地扭过头来,仿佛吃惊似的望了望母亲的脸。她朝母亲伸出手,好像要阻挡什么似的匆匆地说:

“讲的全对!可是,我们现在不要再讲这些了!希望它能像您所说的一样。”接着他比较平静地劝说:“您该走了,路远着呢!”

“是的,我快要走了,您知道,我是多么愉快呀!我带着儿子讲的话,我们血肉讲的话!这不跟自己的心一样吧?!”

母亲满面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只是模糊地反映在柳德密拉的脸上。但母亲明白,柳德密拉是用她特有的矜持抑止着自己的喜悦。忽然,母亲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执拗的愿望,要将自己心里的火点到这个严峻的灵魂里,使它燃烧起来,——让它也跟着充满喜悦的心一同和鸣起来……

母亲紧紧地握住柳德密拉的手说道:

“我亲爱的,假使我们知道,在生活中已经有了照耀大众的光,而且将来有一天他们准会看见这个光,会衷心地和它拥抱,这是多么美好啊!”

她的善良的面庞颤抖起来,眼睛里闪出光辉般的笑,眉毛在眼睛之上跳动飞舞着,似乎在鼓励着它们的光辉。伟大的思想使她陶醉;她把那使她的心燃烧的一切,把她所体验的一切,都灌注到这些思想里去。她把这种思想压缩在光辉的言语的坚固的、容量很大的结晶体里。在那被春天的太阳的创造力所照耀的秋天的心里,这些思想越来越茁壮地成长起来,越来越鲜艳地开放着。

“这不正像是替人类产生了一个新上帝吗?万物为万人,万人为万物!我就是这样理解你们全体的。真的,你们大家都是同志,都是亲人,大家都是一个母亲——真理——的孩子!”

她又被自己的兴奋的浪潮所淹没了,她停了一下,透了一大口气,仿佛是要拥抱似的伸展了双臂,接着说道:

“我一想起‘同志’这个名词的时候,心啊,就会听见前进的声音!”

她终于达到了目的,——柳德密产的脸突然出奇地红起来,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流下了大颗的、透明的泪珠儿。

母亲紧紧地拥抱着她,无声而幸福地笑了。——她因为自己心灵的胜利而倍感骄傲与自豪。

分手的时候,柳德密拉望着母亲的脸庞,悄悄地问:

“您知不知道,跟您在一块是多么快乐呀!”

第29节

走到大街上的时候,严寒干燥的空气结结实实地搂抱住她的身体,并浸入了咽喉,便鼻子发痒,甚至有一刻工夫叫她不能呼吸。

母亲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她四面看了看:离她不远的街角处,站着一个马车夫,他头戴皮帽,一派无精打彩的表情。远远的,还有一个男子正弯着背缩着头走路。另外,还有一个士兵搓着耳朵在那人前面连蹦带跳地跑着。

“大概是派了兵到小铺子里来了!”母亲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朝前走,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脚的雪发出的清脆的声响。

她很早就到了火车站。她要乘坐的那班火车还没有准备好,但是肮脏的、被煤烟熏黑了的三等候车室里面已经挤了许多人,——寒冷将铁路工人赶到这里,马车夫和穿得很单薄的无家可归的人们也来取暖。还有一些旅客,几个农民民主革命中的领导权思想,以工人阶级为领导的工农联盟的,一个穿着熊皮大衣的肥胖的商人,一个牧师带着女儿——一个麻脸姑娘,四五个兵士,几个忙忙碌碌的市民。

人们吸着烟,谈着天儿,喝着茶和窝特加。

在车站小吃店前面有人高声笑着,一阵阵的烟在头上盘绕飞散。

候车室的门一开一关的时候总是吱吱地响着,当它被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玻璃发出震动的声音……

而烟叶和咸鱼的臭味强烈地冲进大家的鼻子。

母亲坐在门口的一个很显眼的地方等待着。每次开门的时候,就有一阵云雾般的冷空气吹到母亲的脸上。这使她觉得十分爽快,于是,她便深深地呼吸一口冷空气。

有几个人提了包裹进来,——他们穿得很厚实,蠢乎乎地挡在门口,嘴里骂着,把包裹丢在地上或凳子上,抖落大衣领上的和衣袖上的干霜,又把胡子上的霜抹去,一边发出咳嗽的声音。

一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黄色手提箱走进来,迅速地朝四周围看了一遍,然后径直朝母亲走来。

他站在母亲的面前。

“到莫斯科去吗?”那人低声问。

“是的,到塔尼亚那里去。”

“对了!”

他把箱子放在母亲身边的凳子上,很快地掏出一支烟卷来点着了,稍微笑举了举帽子,默默地向另外一扇门走去。

母亲伸手摸了摸这箱子冰冷冷的皮儿,将臂肘靠在上面,很上满意地望着大家。

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来,向靠近通往月台的门口的一条凳子走去。她手里,毫不吃力地提着那个箱子——箱子并不太大,——走过去,她抬起了头,打量着在她面前闪现的一张张脸。

一个穿着短大衣的——把大衣领竖起来的年轻人和她撞了一撞,他举起手来在头旁边挥了挥,便默默地跑开了。

母亲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像有点面熟,她回过头来一看,只见那人正用一只浅色的眼睛从衣领后面朝她望着。这种盯人的眼光好似针一样刺着母亲。于是,她提着箱子的那只手抖动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好像突然就沉重起来了。

“我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母亲回想起来,她想用这个念头慢慢地抑制脑中隐隐不快的感觉,而不想用别的言语来说出这种不快却很有力地使她的心冷得紧缩起来的感觉。

但是,这种感觉增长起来,升到喉咙口,嘴里充满了干燥的苦味。

这时,母亲忍不住想要回头再看一次。

当然,她这样做了。

只见那人站在原来的地方,小心地两腿交替地踏着,好像他想干一件事而又没有足够的决心去干。他的右手塞在大衣的钮扣中间,左手放在口袋里,因此,他的右肩要比左肩高一些。

母亲不慌不忙地走到凳子前,小心地、慢慢坐了下来,好像怕型破自己里面的什么东西似的。

一种强烈的灾祸的预感终于使她想起了这个人曾在她面前出现过两次,——一次,是在城外的旷地上,是在雷宾逃狱之后;第二次,是在法院里。那人和在雷宾逃走后向母亲问路时被她骗过的那个乡警站在一起……

他们认得她,她被他们盯住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完蛋了吗?”母亲问自己,但接着是颤抖的回答:

“大约还不妨事吧……”

可是她又立刻鼓起勇气严厉地说:

“完蛋了!”

她向四周望了一遍,什么也看不见了,各种想法在她的脑子时像火花似的一个个爆燃起来,然后又一一熄灭。

“丢掉箱子逃吗?”

但是另外一个火花格外明亮地闪了一下。

“丢掉儿子的演说稿吗?让它落到这种人的手里去……”

她把箱子拿到身边。

“那么带了箱子逃走吧?……赶快跑……”

这些想法都不是她原来的想法,好像是有人从外面硬塞给她的。

这些想法好像烧疼了她,疼痛刺激她的头脑,好像一条条燃烧着的线似地抽打着她的心。

这些想法使母亲痛苦,并且侮辱了她,逼着她离开自己,离开巴威尔,离开已经和她心联在一起的那一切。

母亲感到,有一种敌对的力量执拗地紧抓住了她,紧紧地压迫着她的肩膀和胸膛,玷污她,使她陷在死一般的恐怖里。

她觉得,太阳穴里的血管在猛烈地跳动着,发根很热……

这时候,她心里鼓起一股好像震了全身的猛颈,吹灭了这一切狡猾而微弱的小火星,像命令一般对自己说:

“可耻啊!”

她立刻觉得振作起来了,她把主意完全打定之后,又添了一句话:

“不要给儿子丢脸!没有人害怕!”

她的眼光接触到一束没有精神的、胆怯的视线。

后来,她的脑子里闪过了雷宾的脸庞。

几秒钟的动摇使她更加坚定了,心也跳得比较平稳了。

“现在到底会怎样呢?”她一边观察,一边想。

那个暗探把路警叫来了。

他眼望着母亲轻轻地对路警嘀咕着,鬼鬼崇崇,不可告人。

路警一面打量她,一面退了出去。

又来了一个路警,皱着眉头听他说着。这是一个身材高大、没有刮脸的白发老人。他对暗探点了点头,朝母亲坐的凳子走了过来,暗探就很快的消失了。

老头子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用一种好像生气的眼光注视着母亲的脸。

母亲在凳子上把身体朝的面挪了一下,仿佛是下意识的。

“只要能不挨打……”

老头站在她旁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高不低地严厉地问:

“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

“哼,女贼,上了年纪了,还居然要干这种勾当!”

母亲觉得,他的话好像重重地在她脸上打了两下,刚才这些恶毒的、声音嘶哑的话使她感到好像把自己的脸皮撕破了、把自己的眼睛打坏了一般地疼痛。

“我?你瞎说,我才不是贼呢!”母亲用全身的力气喊道。

她眼前的一切在她的激愤的旋风里面回转翻腾起来了,心里感到强烈的受辱的苦味儿。她把箱子猛的一拉,打开来。

“你看吧!大家来看吧!”母亲站起身来,抓了一把传单举到头顶上,高声喊着。喊声中充满了激动的愤恨与畅快的美妙……

透过耳边的喧哗块,母亲听见了聚集过来的人们的喊声。

与此同时,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迅速地跑了过来。

“什么事?”

“有暗探!……”

“什么事呀?”

“说那个女人偷了东西……”

“啊呀,看样子倒很体面!”

“我不是贼!”母亲看见人们纷纷拥上来,稍微安稳了一些,朝着一张张奇怪而陌生的面孔放开嗓子说道:

“昨天审判了一批政治犯,里面有一个叫符拉索夫的,是我的儿子!他在法庭上讲了话,这就是他讲话的稿子!今天,我要把这些稿子分散给大家,让大家认认真真地看一看,想一想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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