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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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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你,我不争……”“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



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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