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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声文集-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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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媛想着这些,在大伯范焕良的灵堂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到此为止,范焕良兄弟一代的事情,似乎应该收场了。剩下妯娌两个,年纪已大,不再有所作为。谁又知道,只为范焕良死前说了那几句高水平的话,竟又惹起下一代许多风波。

范焕良的丧事办过以后,在范浩泉家里,很快就出现一种不安而紧迫的气氛。似乎有过多的沉闷,过多的思考,过多的焦虑,过多的低声促促之谈。这些一开始发生在浩泉和吉娣夫妇之间。李玉媛很快就被卷进去了,并且进入漩涡中心,不由自主。

自从范浩泉同周吉娣结婚以后,李玉媛在家庭的地位正在急速下降,原先她已经从当家人的位置上退下来,但还不失为儿子的参谋,但周吉娣来后,她主要的职务只能是保姆了。看家、洗衣服、扫地、烧饭、洗碗盏……如此而已,她人老力衰,即此也很累了。偏偏这周吉娣,虽然出身农家,倒也极爱清洁。衣服换得很勤,李玉媛吃力气喘地替她洗了,她还要查查洗得干净不干净。年轻人的眼睛尖,毛病当然一挑就挑出来。于是就笑话李玉媛,说人都快老死了,连洗衣服也没有学会。当时的社会风气,确实已经起了变化。像周吉娣这样的青年妇女,都明白一个人在家庭中的地位,要靠能赚多少工分。所以,原来的封建婆媳关系,往往就成了新型的婆媳关系。如周吉娣和李玉媛便是。到了这个地步,在旁人看来,李玉媛也够可怜的了,但是她并不这样想,她有她的精神支柱。说到话头上,她还硬梆梆表白说:“从此不碍了。儿子、媳妇都能干,正好一对,再也不用我担心。”

她还是太乐观。担心的事儿并没有完,它就找她来了。

找她的那天黄昏,晚饭吃得迟了一点,已经不得不开电灯了,而且吃得极沉闷,范浩泉几乎目不斜视,一直定定地看着手里那只碗。好像那碗里不是薄粥,倒是些极具吸引力却又难以猜透的谜语,把人弄得苦思冥想,忘掉一切。吃过晚饭,李玉媛洗锅、洗碗、抹桌完毕,坐下来歇息。儿子便叫吉娣去把大门闩了,大家静坐片刻,吉娣的眼风朝浩泉扫过去,一刷一刷的,浩泉才慢吞吞地开口说:“娘,你可曾听见焕良伯伯说的那些话?”

“听见啦。”李玉媛伶伶俐俐地说,“大伯伯不像你爹爹,他就想得透,连棺材都不要。”

“哼。”范浩泉冷冷一笑,顿了顿说,“娘,那关我们什么事,他省下来,又不会给我。”

“那……”李玉媛想不起还有什么了,“他还说了什么话呢?”

“他不是说金棺材,银棺材都困脱了吗?”儿子提示说。

“啊。”母亲记起来了,“是听说他有这句话。”

李玉媛毕竟老了,迟钝了,极难消化传递给她的信息。所以儿子不得不再提示:“他说这话是啥意思?”

“啥意思呢,”李玉媛平平淡淡地说,“他是天良发现,说的老实话,都给他败光了。”

“对了,”范浩泉说,“娘,你再味味'注'他的话。”

“还有啥呢?”

“啥呢,啥呢,你就缠不清爽了。”占据了婆婆地位的媳妇早已不耐烦,一开口就狠斤斤地说:“别的不晓得,棺材你总看见过的。你说,打一口金棺材,要多少金子?打一口银棺材,要多少银子?”

“谁晓得呢!”

“大伯伯就晓得!”

“他晓得吗?他又没打过,他怎么晓得呢?”

“他不晓得,怎么会说那句话呢?”

“他牛皮,吹吹的。”

“死都快死了,还要吹什么!”

“他要不吹,哪儿来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银子?”

“就是哪!”儿子觉得母亲终于有点明白了,“大伯伯有打一口棺材的金子、银子,为啥我们没有呀?”

“哎——”李玉媛这才真的明白儿子媳妇的用意了,她哎了一声就呆住了,那嘴巴就抿不拢来。

大家聚精会神,认真得话都不想讲。经过了好长一个停顿以后,范浩泉才自言自语地问:“究竟是多少呢?”

李玉媛像被鞭子猛抽了一记,哇的一声叫出来,一拍手就号哭道:“我不知道哇,他们一直瞒住我,我怎么……”

范浩泉威严并低声喝住道:“不要号!”

李玉媛马上就静住了。

范浩泉冷酷地说:“我原就不相信,怎么只有五百块呢?”

周吉娣附和说:“莫说范家村,就是我们村上,都晓得你们上代的有银子。名气那么大,何止一点点!”

李玉媛没法开口了。她不禁撇过头去,朝着厨房里的那只大水缸发怔。她记得很清楚,大儿子浩林过了满月,有一天上午,她在灶边做菜,公爹范全根走了进来,慢慢地踱了一圈,看周围没有旁人,便凑到她身旁,指指大水缸低声告诉她,缸底下泥土里埋着一个黄泥罐,里面装的银元,是给孩子的。

李玉媛虽然不笨,但很少知识。她始终不曾弄懂“给孩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注'。但有一点她非常清楚,孩子是她生的,“给孩子的”这笔钱,也就等于是给她的。至于为什么要给孩子?她也领会错了,只当是公爹对儿子失望了,才把钱直接传给第三代。当然,她也完全清楚,公爹把这笔钱给孩子的时候,就只有一个浩林,明明是给浩林的。但是后来有了浩泉同样是她的孩子,同样是公爹的孙子,所以应该同样有分享这笔钱的权利。结果则完全颠倒了,她出于对幼子的怜悯和偏爱,竟瞒过了浩林,把它全部给了浩泉。当年分开过日子以后,很快就移缸挖土,挖出一个小黄泥罐,里面有十卷油纸包的银元,每卷五十块,一块不多,一块不少。他们大概是有福之人,因此银元并没有化成一罐清水。范浩泉有了这么多,自然眼睛大了,结婚那天晚上,周吉娣不知就里,居然班门弄斧,拿三块银元当宝贝,叮叮敲着作耍,还问浩泉见过没见过,便留下了一个大笑话。

范浩泉一个人私底下独占了祖宗的好处,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哥哥浩林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地为一家人的生活奔走,还觉得自己吃了亏,总认为哥哥欠着他的债,一有机会就要求哥哥帮忙给他好处。倘不能得逞,还有个慈爱的母亲供他使唤,为他保镖。这位老弟的心胸,真可算做得精致了。而范浩林的孝悌之心,也实在感人,能够帮忙的地方,他总是无微不至地关怀的。

范浩泉实在是太舒服了。可是,想不到大伯伯的那句话,严重地破坏了他的安宁。原先认为自己是沾了光的,一下子发现自己受蒙蔽,被欺瞒,上了大当,吃了大亏。那一股股委屈、愤恨、妒忌、贪婪之情,像一条条蛇在胸腔里乱窜,实在没法形容是什么滋味。

范浩泉本来也晓得爷爷有银元,有很多很多银元的。留下这五百块,同传说里的情形比较,实在太少了。但是他没有怀疑过,只以为都被败光了。败光的不是大伯和他父亲,而是他的祖母。是出于祖母对社会的无知。既成事实,无可挽回,只好空剩叹息了。可是,大伯焕良那句话一说出来,它就证明,除了祖母败光的那一笔之外,还存在过另外的一笔。这一笔是被大伯私底下败光了。虽然未见得真如大伯所说,能打什么金棺材、银棺材,但定然是一笔很多的钱。究竟有多少呢?

现在一共发现了已经败光的两笔,从前爷爷替两个儿子分家,银元没有分,但因地房产,都是作三份分开的。那么,爷爷对于他的银元不分也罢,要分的话,不应该是两份,必定会有三份。要是不分,那就尽在祖母胸口的布袋里成废品了。现在呢,发现有两份,就证明是分了。一定还有一份。这一份该是分给他父亲焕荣的。

这一份在哪儿呢?是否就是这五百块呢?不,这不可能。要知道大伯是见过世面的,五百块钱对他来说,决不会夸张说成是一口金棺材,银棺材。既然他那么说了,一定要多得多。

“究竟有多少呢?”范浩泉觉得可惜了。其实是可以弄清楚的,当年祖母寿终的时候,如果范浩泉已经长得像现在这样大,他绝不会仅仅为祖母胸口那个布袋懊丧,他一定会数一数,那里面究竟有多少废票子,也许就能够推算出是用多少银元换来的了。晓得一份是多少。就晓得三份是多少。他相信每份都是一样的。

后来李玉媛也说了,那五百块是给孩子的。范浩泉可不糊涂,他一猜就着,这是爷爷专给长孙——他哥哥浩林的,是三大笔以外小小的一笔。他原不该拿,可是发觉不该拿的时候,拿了也已经吃亏了,不拿不是更吃亏吗?

那一大笔银元究竟在哪儿呢?

“娘,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儿子说。

“这笔钱不会没有的!”媳妇跟上。

这叫人没法回答。

“爷爷把钱藏起来了,告诉谁呢?”媳妇又说。

“爷爷只会告诉你,他不相信爹爹。哥哥又很小,不懂事。”这一次是儿子跟上。

“那五百块钱不就是告诉你的吗?”媳妇逼紧了。

李玉媛被弄得目瞪口呆。

“我……想不起来……”她说。

“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我想不起你们爷爷告诉没告诉我……”

“爷爷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你再想想,这是不能够忘记的!”

李玉媛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

“怎么会忘记呢?水缸底下五百块银元都没有忘记。小笔钱都记住了,大笔钱倒会忘记吗?”这话,如果是李玉媛说,那是辩解,表示自己绝不是忘记,肯定是公爹没有告诉她。但是这同样的语言,一字不改,却由媳妇周吉娣嘴里说出来,则是堵李玉媛的口,确定她一定知道,要她老实讲出来,不许装糊涂。

李玉媛的喉咙被噎住了,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吐不出,火辣辣烧得于痛。她憋得慌,需要排出些什么才舒服。于是眼泪便像观音娘娘净瓶里的水,一滴滴闪着亮光流出来。

……

有些事情,本来已经糊糊涂涂过去,早该忘记了。本来已经到了要弄清也弄不清的时候,那就更应该一笔勾销。可是偏偏斩不断,猛然间会冒出个讨命鬼来催促你说:“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件事……”

是的,那件事,那件没法对人说的事,李玉媛并没有忘记。当年公爹在水缸底下埋的银元,不是五百块,是六百块。其中有一百块,是李玉媛暗底里取走,送给她的亲弟弟娶媳妇用的。没有这一百块,弟弟的婚事就办不成。她的爹娘把李玉媛嫁到范家来,算是攀了一门高亲。他们希望什么呢,就希望李玉媛能够私下里补贴点,使日子过得轻松些。李玉媛无论在感情上和道义上都是无法推卸的。但如果给范全根家的人知道了,那就会把她看成家庭里一个可怕的漏洞,一个养在家里的贼。她不但会受到冷酷的惩罚,并且将永远失去信任。所以她总不大敢。她已经感到,公婆对于她这样一个娘家拖累很重的媳妇,暗底里是提防着的。她每次回娘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冷眼盯着她手里拎的包裹,像要把它看个透,使得她心不宁,胆生寒。后来碰到了弟弟的尴尬婚事,她如果不帮忙,她的父母弟妹都不会原谅她,她只能够冒一冒险。而且,那么多的银元她从来不曾见过,也极富魅力诱惑她掀过水缸看一看。好不容易,她找到一个安全的机会做了这件事。之后一直平安,公婆并没有发觉,然而她总疑疑惑惑,一时觉得公婆对她冷淡了,一时又觉得并不,认为还是自己心虚的缘故。既而又认定并非心虚,公婆确实对她冷淡了……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横竖不安。后来因为公婆终于没有查问,也就吃准他们并不知道。安下心来,不再去想。这个逻辑自然过于简单,连“公婆知道了也可以不加查问”的可能性都排除在外,可是过了若干年,现实忽然逼她回想起这件事,便吓了一跳:莫非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已经不再信任她,因此才没有把那笔鲁藏告诉她吗?

可是公婆都已不在了,谁能证明这一点呢?啊,倘若真是为了这件事,她怎么对得起儿子呀!

从这时候开始,李玉媛整个萎下去了。她像他的丈夫一样沉默下来,痴痴的,畏畏缩缩,做事走路,也不敢发出响声。这个家庭里,好像死去的不是范焕荣,倒是李玉媛。李玉媛替代了范焕荣了。她连范焕荣还不如,她在不公平的待遇面前,连消极抵制的精神都没有;有的只是怨艾。这怨艾大概也有百分之五是对儿子媳妇的吧,因为他们不相信她;而百分之九十五纯粹是自怨自艾,毕竟是她对不起儿子媳妇呀!这么大的事情,原本是应该由她回答出来的,她居然糊涂了,因此把一大笔财富不知丢在什么地方,要找找不着……这损失有多大,她一生做牛做马,也补不起这损失一只角。这不又像她婆婆一样,糊糊涂涂败光了一份家当,害了儿子吗!



在那些日子里,生活本来已经够艰苦的了。尤其这艰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来到的。前些时还在喊放开肚皮吃饱饭,粮食多了怎么办?眼见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谁知道历史的车轮滚着滚着……又碰上了一道沟。轮子还在飞快地转,它要消耗掉自己,转得越快,溅出的泥点越多。也让自己陷得越深。许多的人,他们的信心被飞溅的泥点玷污了,性格变得脆弱,生命变得虚软。他们要活下去,就要饿着今天的肚子,去为明天的口粮干活,这干活又不得不尽可能节约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尽量让变虚软了的生命延长一些。它必得延长,因为不知道灾难几时结束,它总得比灾难延续得更长些。

历史是精致的,现实是精致的,人的生命,则是更加精致的。它们总会得到某种和谐。范浩泉也是一个精致的人。在那些日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护生命的高级技师。他是一个集体劳动的积极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着,一定要等到人马到齐了,都已经劳动了,队长叫他他才反问一句:“我早就来了,你再查查,可还有人没来?别先叫我。”于是队长再查一遍,证明齐了,再叫他。他自己还要查一遍,证明确实都到了,这才劳动。假使今天是锄田,他的铁囗锄了一刻钟,就一定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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