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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名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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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的留给他一个绿,不可捉摸,转瞬即逝。这或者就因为他不识路,而她们当然是走路,

所以随他任意的走,美人芳草。

终于徘徊于一室,就是那个打扮的所在。不,立在窗外,确如登上了歧途,徘徊,

勇敢的一脚进去——且住,何言乎“勇敢”?这个地方不自由?非也。小林大概是自知

其为大盗,故不免始而落胆。何言乎“大盗”?请以旁观梳头说法。昨天清早,细竹起

得晨,梳头——她的头发实在是奈不何,太多!

小林一旁说话,说太阳,说河沙,娓娓动听,而一心是在那里窃发而逃之,好像相

信真有个什么人窃不老之药以奔月。

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此盖是小林踏进这个门槛的境界。真是深,深,—

—深几许?虽然,最好或者还是临渊羡鱼的那一个人。若有人焉问今是何世——仓皇不

知所云!

……

镜子是也,触目心惊。其实这一幅光明(当然因为是她们的,供其想象)居尝就在

他的幽独之中,同摆在这屋子里一样,但他从没有想到这里面也可以看见别人,他自己。

“观世音的净瓶”里一枝花,桃花。拈花一笑。

怎么的想起了这样话来——

不知栋里云

去作人间雨

于是云,雨,杨柳,山……模模糊糊的开扩一景致。未见有人进来。说没有人那又

不是,他根本是没有人不能成景致的一个人。

这个气候之下飞来一只雁,——分明是“惊塞雁起城乌”的那一个雁!因为他面壁

而似问:“这屏金鹧鸪难道也一跃……?”

壁上只有细竹吹的一管箫,挂得颇高。

“坐井而观天,天倒很好看。”一眼出了窗户,想。可喜的,他的雨意是那么的就

在这晴天之中其间没有一个霁字。

真是晴得鲜明,望天想象一个古代的女人,粉白黛绿刚刚妆罢出来。

桥 诗

琴子同细竹回来了,小林看着那说笑的样子——都现得累了,不禁神往。是什么一

个山?山上转头才如此!但他问道:

“你们怎么不摘花回来?”

她们本是说出去摘花,回来却空手,一听这话,双双的坐在那桌子的一旁把花红山

回看了一遍,而且居然动了探手之情!所以,眼睛一转,是一个莫可如何之感。

古人说,“镜里花难摘”,可笑的是这探手之情。

细竹答道:

“是的,忘记了,没有摘。”

还是忘记的好,此刻一瞬间的红花之山,没有一点破绽,若彼岸之美满。

小林这人,他一切的丰富,就坐在追求。然而他惘然。比如,有一位女子,一回,

两人都在一个人家庆贺什么,她谈话,他听,——其实是以一个刺客那么把住生命的精

神凝想着:“你要睡!”他说睡上了她的睫毛。这女人,她的睡相大概很异常。又一回,

是深夜失火,他跑去看,她也来了,顿时,千百人拚命喊叫之中,他万籁俱寂,看她,

——他说她是刚刚起来,睡还未走得远。他说他认得了睡神的半面妆,——这应该算是

一个奇迹,可以自豪的?但他只没有失声的哭,世界仿佛是一个睡美人之榻,而又是一

个阴影,他摸索出来的太阳是月亮。

现在,他怅望于没有看见的山,对着这山上回来的两个人。

终于留了他一个人在这一间屋子里玩,(这里是客房)不小的工夫,——细竹又进

来了,向他道:

“你今天不同我们去,——很好玩。”

这话他当然是听了,但稀奇得利害,细竹换了衣裳!

单衣,月白之色,又是一样的好看。好看不足奇,只是太出乎不意!立时又神游起

来了,今天上午一个人仔细端详了的那个地方,壁上的箫,瓶子里的花,棕榈的绿荫—

—怎么会有这么一更衣呢?……

这个地方——他说他实在是看不尽。

细竹,一天的日头,回到房里去,浸了一盆凉水。三哑正从河里挑水进门,她就拿

着她的盆子要他向盆里倒。三哑还以为她总是忘记不了她自己栽的那几钵花拿去浇花。

她又随便的梳了一梳她的头发,只是随便的,马上天要黑了,那里还费事把它解散?小

林不顾这些,——连她们刚刚是由花红山回来他也不记得了。

“你们,才穿了那衣,忽然又是这衣,神秘得很。”

“我走得很热。”

她说着坐下了,同时低下头一看,——一个不自觉的习惯而已,人家说衣裳,她就

看衣裳。她晓得小林是说她换了衣裳,并没有细听他的话。实在这算得什么呢,换了一

换衣?

就说“神秘”,这东西本身亦是不能理会的了,所谓自有仙才自不知。小林,他是

站着,当她低头,他也稍为一低眼——

观止矣!少女之胸襟。

细竹或者觉察了,因为,一时间,抬起头来,不期然而然的专以眼睛来相看,——

她何致于是怒目?但好像问:“你看什么?”

放开眼睛,他道:

“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不告诉你。”

连忙又觉得无礼,笑了。

“老儿铺,是不是有一个老儿路上开茶铺?”

“那里看见?我们在一家茶铺里喝茶,只看见一个女人。

她有一个女儿,十五六岁,我们刚到的时候她不在家,她把她喊回来,睄我们。这

姑娘长得一个大扁脸,难看极了。”

她这么的说,小林则是那么的看了,此时平心静气的,微笑着。“回来的时候,怎

的那个急迫的样子?——琴子就不相同。汗珠儿,真是荷瓣上的露,——只叫人起凉意。”

这恐怕是他时间的错误了,因为当着这清凉之面而想那汗珠儿。于是已经不是看她,是

她对镜了,中间心猿意马了一会,再照——又不道“自己”暗中偷换!自己在镜子里头

凉快了。他实到了这样的忘我之境。

他要写一首诗,没有成功,或者是他的心太醉了。但他归究于这一国的文字,因为

他想象——写出来应该是一个“乳”字,这么一个字他说不称意。所以想到题目就窘:

“好贫乏呵。”立刻记起了《杨妃出浴》的故事,——于是而目涌莲花了!那里还做诗?

慢慢又叹息着:“中国人卑鄙,fresh总不会写。”不知怎的又记起那“小儿”偷桃,于

是已幻了一桃林,绿当然肥些,又恰恰是站在树底下——那么人是绿意?但照眼的是桃

上的红。那里看见这样的红桃?一定是拿桃花的颜色移作桃颊了。其树又若非世间的高

——虽是实感,盖亦知其为天上事矣,故把月中桂树高五百丈也移到这里来了。

一天外出,偶尔看见一匹马在青草地上打滚,他的诗到这时才俨然做成功了,大喜,

“这个东西真快活!”并没有止步。“我好比——”当然是好比这个东西,但观念是那

么的走得快,就以这三个字完了。这个“我”,是埋头于女人的胸中呵一个潜意识。

以后时常想到这匹马。其实当时马是什么色他也未曾细看,他觉得一匹白马,好天

气,仰天打滚,草色青青。

桥 天井

是睡觉的时分。小林他是一个客榻,一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史家奶奶伴他谈一会儿

话,看他快要睡了,然后自己也去睡,临走时还替他把灯移到床前几上,说道:

“灯不要吹好了。”

小林也很知道感激,而且正心诚意的,虽然此刻他的心事不是那样的单纯,可以向

老人家的慈爱那里面去用功。史家奶奶一走开,实际上四壁是更现得明亮一点,因为没

有人遮了他的灯,他却一时间好像暗淡了好些,眼珠子一轮。随即就还了原,没有什么。

这恐怕是这么的一个损失:史家奶奶的头发太白了,刚才灯底下站了那么久。

灯他吹熄了。或者他不喜欢灯照着睡,或者是,这样那边的灯光透在他的窗纸上亮。

他晓得琴子同细竹都还没有睡。

中间隔了一长方天井。白的窗纸,一个一个的方格子,仿佛他从来没有看见光线,

小心翼翼。其实他看得画多,那些光线都填了生命。一点响动也没有,他听。刚才还听

见她们唧唧咕咕的。这个静,真是静。那个天井的暗黑的一角里长着苔藓,大概正在生

长着。“你们干什么?”忽然若不平,答不出她们在那里干什么,明明的点着亮儿。不,

简直没有答。说得更切当些,简直也不是问。

当然,他问了自己那么一句。譬如一个人海边行走,昂头而问:“天何言哉?”只

是表现其不知罢了。不过这人,还可以说,问天是听海的言语。

“细竹,你做什么?”

琴子的声音,好像是睡了觉才醒来,而又决不同乎清晨的睡醒,来得十分的松散,

疲倦。

又没有响动。

“细竹,你做什么?”这个于是乎成了音乐,余音袅袅。或者是琴子姑娘这个疲倦

的调子异样的有着精神,叫人要好好的休息,莫心猿意马;或者他的心弦真个弹得悲伤

起来!“细竹,你做什么?”因为是夜里,万事都模糊些。

“你一定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对,她们今天上了山,走得累了。他当然是同琴子打招呼。立刻绘了一幅画。既然

是可爱的姑娘和衣而寐,不晓得他的睡意从哪里表现出来?好好的一个白日的琴子。大

概他没有看见她闭过眼睛,所以也就无从着手,不用心。画图之外又似乎完全是个睡的

意思,一个灯光的宇宙。把那一件衣服记得那样的分明,今天早晨首先照在他的眼里的

那个颜色。

目下简直成了一匹老虎,愈现愈生动。然而一点也得不着边际,把不住。他也就真

渗透了“夜”的美。居然记不起那领子的深浅,——一定是高领,高得是个万里长城!

结果懵懵懂懂的浮上一句诗:“鬓云欲度香腮雪”。究竟琴子搽粉了没有呢?

这时琴子已经坐了起来,细竹在那里折衣服,“我的同她自己的,”今天再也不要,

她都平叠着,然后打开橱柜,放在最上的一格。琴子慢慢的抬举她的一双手,还在床上

坐着,不要镜子的料理头发,行其所无事,纤纤十指头上动得飞快,睡觉的时候应该拆

下来的东西都拆下来。细竹送一颗糖她的嘴里,她一摆头——

“什么?”

既在两唇之间——尝得甜了。

细竹,她此刻是个白衣女郎,忽然晓得她要打喷嚏,眼睛闭得很好看。岂能单提这

一项?口也开得好玩。随便说一项都行,反正只一个好看。果然,打一个喷嚏,惹得琴

子道:

“吓我一跳!”

不一会儿姊妹二人就真正的就寝。

小林在这边打到地狱里去了。在先算不得十分光明,现在也不能说十分漆黑,地球

上所谓黑夜,本是同白昼比来一种相对的说法,他却是存乎意象间的一种,胡思乱想一

半天,一旦觉得怀抱不凡,思索黑夜。依着他这个,则吾人所见之天地乃同讲故事的人

的月亮差不多,不过嫦娥忽然不耐烦,一口气吹了她的灯。

别的都不在当中。

然而到底是他的夜之美还是这个女人美?一落言诠,便失真谛。

渐渐放了两点红霞——可怜的孩子眼睛一闭:

“我将永远是一个瞎子。”

顷刻之间无思无虑。

“地球是有引力的。”

莫明其妙的又一句,仿佛这一说苹果就要掉了下来,他就在奈端的树下。

今天下雨今天下雨。小林想借一把雨伞出去玩。他刚打开园门树林里望了一会回来,

听得细竹说道:

“下雨我不喜欢,不好出去玩。”

“你的话太说错了。”

细竹掉转头来一声道:

“吓得我一跳!”

说着拿手轻轻的拍一拍胸。这是小孩子受了吓的一个习惯。她背着小林进来的方向

立住,门槛外,走廊里,他来得出乎她的不意了。琴子站在门槛以内,手上拿着昨天街

上买回来的东西瞧。

“下雨你到园里去干什么?我说什么话说错了?”

她说了一句“小林这个人很奇怪”,但小林未听见。

“你说下雨的天你不喜欢——”

一眼之下两人的颜色他都看了,笑道:

“你们这样很对,雨天还是好好的打扮。”

于是他的天暂且晴了,同一面镜子差不多。

另外一个雨天——

“有一回,那时我还在北方,一条巷子里走路,遇见一位姑娘,打扮得很好,打着

雨伞,——令我时常记起。”

忽然觉得她们并不留意了,轻轻的收束了。有点悲哀。

“那么一个动人的景致!”其实女人是最爱学样的。记忆里的样子又当然是各个人

的。慢慢又道:

“那个巷子很深,我很喜欢走,一棵柏树高墙里露出枝叶来。”

这一句倒引得琴子心响往之。但明明是离史家庄不远的驿路上一棵柏树。

又这样说:

“我最爱春草。”

说着这东西就动了绿意,而且仿佛让这一阵之雨下完,雨滴绿,不一定是那一块儿,

——普天之下一定都在那里下雨才行!又真是一个Silence。

低头到天井里的水泡,道:

“你们看滴得好玩。”

这时的雨点大了。

细竹道:

“我以为你还有好多话说!”

因为她用心往下听,看他那么一个认真的神气说着“我最爱春草”。她也就看水泡。

“你不晓得,我这才注意到声音。”

注意声音,声音的意思又太重了。又听瓦上雨声。

“我以前的想象里实在缺少了一件东西,雨声。——声音,到了想象,恐怕也成了

颜色。这话很对,你看,我们做梦,梦里可以见雨——无声。”

“好在你说出了你是想象。你往常从北方来信,说那里总不下雨,现在你说你爱草……”

琴子说着笑。

“你为什么笑?”

“笑你是一个江南的游子。”

细竹很相信的说出来了,毫不踌躇。琴子也是要这么说。

两个人都觉得这人实在可爱了,表现之不同各如其面,又恰恰是两位姑娘。

“这个当然有关系。但我不晓得你们这话的意思怎么样。

我其实只是一个观者,倾心于颜色,——或者有点古怪罢了。”

琴子道:

“你的草色恐怕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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