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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出书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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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楼都被贵客包下,所有将相侯全都靠边站。

    一百贯没有用出去,司马迁就去商铺买了盒从流俅舶来的昂贵胭脂,光盒子
就非常漂亮,精致楠木里雕着仕女花纹,仅看着一百贯就已值。这次,愿她能用。

    结果,贵客一直霸着沧海,中午时分还琴声缭绕,之后就听不见了,再之后
天已暗了,雨也下了。司马迁固执地等在百花楼对面的屋檐底下,固执地要把这
盒水粉亲手交给心仪之人。

    雨越下越大,天色昏暗变色,他看着她窗户,不明白她生命里来来去去这么
多贵客,她为何还不趁青春年华选一个真心良人?再多坏的里也总有一个好的吧。
她是有喜欢的人的,他感觉得出来。

    遥遥地,那窗棱真微微开了,里面真微微现出一个婉约娥眉。好一个女子,
眉眼如画,如斯娇媚,她披着薄薄红纱,面上倒显得有些苍白,静静看着天色,
冷冷清清——他看着她,心疼。他的生命可能就是这样无名平静地度过了,但还
是希望她能过得舒心安逸。

    他跟所有男人一样,恨不得杀了碰她的人。但他不能破坏她的生活。

    他的目光,冥冥之中,碰上她的。她眼睛一下子睁得好大,不自觉就拢紧了
胸口本敞开的部分,迷惘而失措,他的乍现此时此刻吓着了她,对她而言,每月
的今天,是不一样的,她绝不希望他看到另一种她。

    若在平时,司马迁能觉出她的难堪,现在,只是看着她,用眼睛一直好好看
着。在风雨里,他的青袍大片湿了,眼睛仍旧清爽明亮。

    ——男人从后抱住了她!胳膊精锐有力,她不得不由他去。

    他认出那个人来,一时间,出离愤怒,已经、已经有这么多女人了,简直、
简直太放荡,什么女人什么男人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来碰她呢?

    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能做呢?他傻掉一样看着他手掐着沧海胸脯,她抬起胳
膊蒙住眼睛,肩膀抽动隐隐是哭泣,好似这样能蒙上了窗下那双眼睛!

    “沧海……”忽然明白过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自己吧。

    6

    ——楚楚动人的美人哭泣,并没换得他怜悯,当这个男人,在酣畅情事中无
意间向窗下望去。

    看到的人,真没想到,是自己的臣子,有印象,重商谋利——直白到简直不
像他刘彻的臣子,那么,这个文官与这个女人……刘彻的嘴角有些了然的微笑,
一个注定在男与女追逐里败北的小官,大概连妓女的职业他都能美化成为生存的
利益。

    看到底下的男人像小蚂蚁一样湿漉和呆滞,几乎像失去知觉一样仍旧抬头仰
望他们的好事——刘彻兴起一点半星的怜悯,可怜是个书呆,妓女榨干净他不用
吹灰之力,尤其越美丽的女人,越狡猾。就算没有皇帝身份,刘彻仍然可以放纵
享受人们的景仰和爱慕,他生就是天之娇子,生就是完美捕猎者,他想要的东西
总是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宁愿在没有皇帝身份时,看到男或女仍由衷跪拜在他面
前祈求垂怜,这是他帝王的趣味。

    但这个美丽的妓女,却在一直哭,越来越败兴,刚才的情欲中她分明是个老
手,同样乐在其中,现在却骤然开始做哭戏——哭给谁看?廉价的眼泪。

    帝王的心脏,好象用铁石打的,他所认为的就绝对刚愎自用,没有人能够反
对。

    而当这个妓女蓦然以剧烈的挣扎脱离开他怀抱,发出破碎凄惨的尖叫,好象
不堪忍受一样扑倒在地时,刘彻反而觉得有趣,宫廷里的女人总笑脸如花,哭,
谁敢哭给他看?

    “底下那个是你情人?”她不答,于是他下评语:“云泥之别。”一个绝色
的名妓看上一个平庸的小官,就等于是场悲剧的开幕。

    眼泪无法控制从指缝里流出,她的声音仍然如出谷黄莺,因为痛苦而更凄美
——“在你这样的人看来,我们是不配的,只有我知道,不管我是云是泥,他都
不会在乎。”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抚摸她如云秀发,带点不怀好意的劝诱:“你以为他会
娶你做正妻?当你没有这张脸这副身段,你还能给男人提供什么欢乐?你已不是
天真无知的少女,何必浪费时间等待。”他抬起她脸,指尖碰触那蝶翼般的眼睫,
她的出色在于够冷够艳,他当然希望她继续给自己提供欢乐。“我看得出,你已
经等累了。”

    她茫然看他,这个眼中有怜惜之色的英伟男人,高大有力骠悍温存到可以包
容她的一切,从没接过这样的客人,王侯的霸气、高超的经验、洞悉人心的险恶、
当他高兴时可以让你跟着狂喜,但这样的人,当他怒了,恐怕天地都要为之变色,
恐怕身边的人,都要连渣滓都不剩下。

    让她想起,伴君如伴虎。

    她摇头,拒绝了他的诱惑,眼睫再次闭紧,仿佛厌倦尘世,但她想到了他,
于是就有了绝尘的笑——

    “他总认为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但跟他在一起,哪怕就一个时辰,听他说起
那些典故人情风俗奇闻,我就忘记了时间,我和他在一起一定不会无聊,一直都
可以很开心,多少钱都买不会开心不是吗?随便哪个想我当他们小妾的老爷少爷
都比他强吗?但和这些人在一起,连上床都要睡着了。”

    刘彻确实有点惊讶,听到一个妓女说这些话,他的掠夺因子因而升腾,他一
把抱起她,扔到床上,就欺上去——

    “在我的床上,只有被玩晕的女人,我倒想见识一下能睡着的。”

    胭脂没有送出去,在沧海消失在窗口后,司马迁有些失魂落魄,当回到自己
家中,才发现一直紧攥在手里的胭脂盒不知何时已经不见。

    第二日,皇帝坐在金銮殿上,一切如常。毫无预兆,忽然就点出了自己的名
字——“司马迁,上次你说给朕听的商贾之策,再给朕说一遍。”

    太史令在全无征兆下,显然非常惊讶,这坦白地表现在脸上,空白的表情,
凝滞的神态,几乎是让全朝百官等了若干秒,他才明白过来,并开始一一细答—
—看不出皇帝的钦点对他有多大受用,虽讶异但不轻狂,虽年轻但不出色,但难
以否认,但这个继承父志承担史官一职的青年,满口离经叛道统统为商人出头时,
很难有人有反驳他的力量,他说话不带停顿,每一句都衔接紧密,就像江河溪水
一样自然流畅而太过严丝合缝,当他阐述这些思想他的姿态又太过谦虚谨慎,好
象时时等待有人打断将他反驳——但没有人敢,因为他是皇帝钦点。

    书生气、不懂察言观色、有些才华、有些用处。皇帝终于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也在这天记住了司马迁这个人。

    7

    过端午的日子,天闷又热,就算待着不动汗水也会湿透衣裳,司马迁在书市
里流连了一整天,汗流浃背,直到各家各户早早收摊回家过节了,他抬头一看太
阳有些斜沉,才想起今天的粽子没吃,就近在街边买了两个随手提着,却用另只
手全拎了一大筐尘埃杂书回家。

    在家洗个干净澡,坐在院子里看了会杂书,又闲不住了,穿戴整齐,就关上
门往太书院去了,一路上,家家户户都在过节,虽然不若年关时热闹,但好歹凑
个人数喜庆。到了太书院,人更是早散了。这种常人的孤寂,他反而觉得清净,
就手拿起自己昨天写好的世家批注,又细细读了遍,再拿朱红小楷改了浇,还觉
得有些不满意,爬上爬下翻进翻出,终于给他找到本典故核对,折腾半天,狼狈
到一身大汗,赶紧在天井里打了一盆水搁着,脱了鞋袜,把脚都泡进去,瞬间的
沁凉直达心肺——头顶是绿藤,眼前是书卷,脚哗啦哗啦可以拨着水花,心远地
自偏大抵如此了。

    结果,忘带东西的同僚一进门看他居然还在,大为惊奇:“今晚皇上宴席百
官,太史令不去吗?”

    整个忘记了,皇上宴得是肱骨之臣,谁去谁不去谁会记得呢?——那些太监
会记吧,每次有这种事,他们总会站在大殿边上,阴阴地盯着你,阴阴地记下你
的一言一行。能在他们紧密包围下依旧活得滋润服帖的,怕也只有皇室这样不凡
的血统。

    皇室大宴,觥酬交错,笑语缤纷,皇帝身边不知道抱着的是哪个妃子,照旧
美丽绝伦闭月羞花,猩红地毯上不见执绸舞女的翩倩,反倒是扬鞭的壮士豪迈喊
着号子,威武驱赶起敌人,沙场一下子就离得很近,谁都看得出,这是为即将凯
旋的将军而奏的序曲——一杯杯的烈酒,一桌桌的佳肴,一句句都是颂歌扬德。

    这,不无聊吗?

    司马迁趴在桌上,满殿飘的不知道什么香浓郁而热烈,配合舞蹈放歌恰到好
处,醉酒的人更乘兴满嘴呼呵灌起他人,还不断有人举杯呼喊着皇帝万岁万岁万
万岁!有些癫乱,总得如此,好象这才叫尽兴。司马迁趴着也不行,照样有嗜酒
者个个都敬酒,个个都要你回敬,拎起你脖子就匆忙灌进满口烈酒,这才像话。

    从盘里拿了两个糯米青棕,做得甚是可人,小巧如拇指,晶莹剔透。在人们
都尽兴狂欢之际,不合时宜的司马迁悄然遁出,兴致勃勃抓着两个小青棕,边走
边吃,今年端午的粽子到底还是吃了。

    走在宫道上,看见当值的小太监站着站着就打起瞌睡,想他年小受欺恐怕今
晚连粽子都没捞到尝,便过去把剩下那只轻轻放进他衣袋里,小太监竟没醒过来。
司马迁刚收回手,身旁就传来女子的轻笑,酣然怡人,虽有嘲笑之意但也娇俏可
人。他一回望,心中立时有数,看这年轻女子面相无疑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富
贵之相,虽然身着宫女服饰,但掩不住的天生丽质却是比刚才大殿里的烛火更加
明亮,其肤色在黑夜里竟显出雪花一样的白皙。她见司马迁出神望她,当他也抵
不过自己倾城一笑,眼里便有得意之色,微微抿了杏唇,身姿优雅地福了福,一
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却毫不回避畏缩,确实大胆。“大人,回神了——”再次发
出银铃一样快乐的笑声,她伸出纤纤长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他才赶忙后退,却
是连连作揖。

    这样一闹,小太监给吵醒了,揉揉眼睛,望向他俩,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
么,茫然问:“子夫姐姐,你也来宴席伺候吗?”

    她眼里幽幽一暗,不复适才潇洒:“什么伺候!以后他们都要来看我脸色—
—”嘎然而止,想是察到自己失态,微微有点不安瞥了眼司马迁,见他没有异样,
才有些幽怨:“只闻新人笑,谁听旧人哭?”

    他不便多言,也就自然走了,倒了身后小太监摸到了那枚粽子,惊喜不已连
连问谁做的好事?只听到年轻的宫女自如叹道:“你只管吃便是,你喊我声姐姐,
我自当有所照顾。”“姐姐一定会有善报的!小米子多谢姐姐。”“算你嘴甜,
有事多想着姐姐,就没白喂你……”

    ——这宫廷,就是一食人兽,人要想要活下来,该如此吧。

    人未老,色先衰,皇帝要的无非是色,离色衰爱弛前,还有好一段风光,就
算知道结局哀凉,也会有多少少年人甘心赌上青春,博君王一段爱恋,博家族一
门豪奢,博天下一个传奇。

    《货殖列传》的初稿已经完成,也呈给了皇帝,皇帝的口味一向难以捉摸,
官员想他只是像换女人一样换换新鲜口味,断不会轻易修改重农抑商的国家政策。
司马迁的种种经济思想完全不被当时人所理解,更多人当他是迎合皇帝刻意而为,
见到他后言谈里就颇有讽刺之意。

    司马迁倒无所谓,现在的是非到后世总有评价,荣辱得失,总归会湮没于尘
土,哪怕现在得宠得势的风云人物,百年后、千年后,又给人间落下多少口舌?
边整理史料,他也边开始了创作,预备继父志,写出一部通史。

    皇帝听说了他要写通史的事,萌出些兴趣,当日就召他进宫讲解。读过那本
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文稿后,刘彻略有重用他之意,哪些是人才哪些是庸才,刘彻
自然心里清楚,但对司马迁的素来品行一直不对胃口,终究嫌他太过迂腐,缺乏
豪放洒脱,又有些笑话这个对妓女认真的酸书生,所以就算屡屡惊于文中经济策
略的先进开明,但也从不与他深谈。直到听闻通史的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将是
本惊世之作,也就忍不住宣了司马迁觐见。

    司马迁进宫时,正是晌午时分,刘彻批完奏章,有些疲惫,便也忘了宣召太
史令的事,躺在软塌上浅眠。皇帝在午休时,谁还敢放人进去?本来就是流火季
节,司马迁一路匆匆赶来又被挡在外头暴晒,汗水流得哗啦哗啦,因为著作他日
以继夜不敢懈怠,身上被汗浸出了痱子,挠痒不止,精神上太过疲劳以至到了炎
热时节数天都难以进食,人也十分消瘦憔悴,竟不像太史令倒像是哪来的村夫。

    眼下,他只想找个凉快地方也合下眼,这一路被太阳晒得有些昏头,他就问
边上侍卫哪有可以躺躺的地方?那侍卫头领见多了不凡人物,看他模样衣着身份,
就有些看不起他,存心往花苑指了指,司马迁客气道谢,就真往后妃玩赏的花苑
去了,全不知,一圈人等着看他笑话。

    花苑之大,也是超乎想象,层峦叠嶂,假山林阴,连小瀑布都做得逼真。司
马迁在一路绿荫花香下,走走停停,看看摸摸,比起人工修饰之美,他对这些珍
奇罕见的花草林木更为欣赏,一边后悔自己上朝这么久怎么都没发现这最理想的
休憩之地,一边就溜达到了一汪可容两人大小的泉眼边,看那清水透彻,幽深殷
凉,忍不住四下张望,一看这里很是僻静,身体粘腻中更加刺痒,水又这么冰凉
入骨——于是不管了!脱了外褂和罩衣,露出斑斑点点的上身,就双手撑在泉眼
边上,吸口气后深深把头埋了进去——后妃取水泡茶的珍贵泉眼,连皇帝都甚为
喜爱的芳洌清爽,就这样被无知的司马迁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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