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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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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在烦恼要不要喊人,爹就发现他了,完全没有疑惑他是谁,就开口问了他怎么半夜跑来这里?
  知道父亲生病,爹连一瞬都没有耽搁,好心急地赶过来,他在后面追得好辛苦,半途还跌倒,爹看见了,回头抱起他又继续跑。
  那是他第一次给爹抱,有点惊讶,但是——感觉还不坏。
  他有点懂父亲所形容的那个爹了——那个看似冷漠又难以亲近,可心其实很温柔的人。
  严知恩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孩子明白。「这里,我不能来。」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会调派几个人手过来,你父亲如果不同意,你就告诉他,你需要有人照顾。往后有什么事,你就像今天一样去听松院告诉我,我会处理,知道吗?」
  「知道。」严意同乖巧地点头,目光飘向床榻上的父亲。「……会没事吧?」
  「当然。」他迟疑了下,将掌心压上孩子头顶,轻轻揉了几下,不忘给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吗?」没想到会被夸赞,小小心灵有些受宠若惊。
  他顺势将孩子压往心窝处,动作僵硬地拍抚了两下。「睡吧。」
  他没哄过孩子,不确定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姿势正不正确,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试几下后,也就顺手了。
  看孩子在他怀中安心闭上眼,小脸逐渐萌生睡意,他拍抚的力道不自觉再放柔些许。
  原来,这就是当爹的感觉。
  这孩子样貌生得极好,一年一年大,长得愈像他,他不懂,严君离若真恨到至今仍无法谅解他,看着这张与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这样抱着孩子在怀中安睡时,脑子里又想着什么?他就不怕——再养出第二个没心没肺、恩将仇报的严知恩吗?
  可他却尽心尽力,将他的孩子教得极好,甚至从不讳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认得爹……
  他必然是盘算过要将孩子送回到亲生父亲身边的,否则不会教孩子一开口就喊爹,那他这些年劳心费神的教养,又是为何?
  「严君离,你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说尽决绝之言,态度强硬地要与他断情绝义,却又还为他做这么多?
  严君离不会不知道,他若有丝毫软化之意,只消释出一点点讯息,自己半夜也会飞奔而来,至今仍不敢妄动,只能时时望着观竹院的方向,却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为严君离从来都没有表现出一丁点想原谅他的意图,他怎么敢?!就怕再出差错惹恼对方,这回真要避到他一辈子也见不着了……
  恍惚中醒来,有一瞬不知身在何处。
  摇曳烛火显示,此刻是夜半时分。
  他撑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却又有些陌生,他一时没能认出。
  那身影回过头,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退了步,想避已来不及。
  那心虚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简直就是太熟了。
  几乎是有些无奈地,他叹出一口气。「小恩,你又闯了什么祸?」
  严知恩怔了下,第一时刻没能回话。
  「自己坦白,我现在还没精神罚你。」
  「……很多、很多。」严知恩低道。犯了那么多错误,惹他如此伤心,哥还能原谅他吗?
  严君离虚弱地又垂下眼睑,抚着滚烫的额,一身的高热,让他连声音也沙哑着,轻如游丝。「自个儿去抄书,该抄多少遍,摸着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没盯着,就给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严知恩眸眶一热,感觉彷佛又回到年少时期,那个倔傲脾气的他、还有无奈却又始终包容的兄长,无论他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适,别跟我动气。」他连忙端来小泥炉里温着的汤药,一匙匙喂着。
  这动作他做了太多回,极上手,连一滴汤药也没溢出。
  喂完药,又拧了巾子覆上他额面,沁入肌肤的凉意稍稍解了郁热,他舒适地喟叹出声,轻道:「别忙了,去睡吧,让掬香进来伺候就好。」
  「再一会儿……」
  「你啊……」
  他哪会不晓得,嘴上说着再一会儿,每每都熬着看顾他到天亮,没见他好转,自己怎么也不肯安心歇下。
  「别净顾着我,书还是得读,春秋三传读熟了没?」
  春秋三传,那是他十来岁时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严知恩有些鼻酸地应声,顺着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错置了时空的思绪走。
  「还有,让让青岚,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还有、还有,爹那儿避着点,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养病,我会乖乖的,不惹事。」
  「就会说好听话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这个心,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到。
  或许是病中弱了防线,许多放在心中、从不曾告诉过对方的话,就这么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别太宠你,说是会把个性养得无法无天。瞧瞧你娃儿时期多乖巧可人,贴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别扭,谁的话也不听了,全是让我给惯坏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这里,有谁是真心待你?奶娘尽心照顾,那是因为我的吩咐,除了我,没有人会爱你,他们只会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篱下的悲哀,告诉你要记得我的恩泽、知恩图报,你心里并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诉你,为你取这个名,不是提醒你要回报我什么,只是单纯希望你快乐,对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灵才能有真正的宁静与喜乐。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颗红枣、一碗甜汤,就能笑得那么娇憨可爱,我只是希望你能记住这些美好的时刻,不愿未来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单纯的赤子之心给扭曲,遗失了最初、最单纯的喜乐。」
  「这些话……」严知恩喉间哽了哽。「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那他或许……便不会为了斗气,而犯下那些让他无法原谅的过错。
  「我以为……你是懂的。」严君离顿了顿,泛起一抹好温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头最柔软、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谁也抹不掉、剜不去的,当你觉得落寞的时候,就想想,他们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给了你那么多、那么多,足不足够?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块黑洞、以及不被爱的忧伤?」
  所以,他才会总是无法对他生气,把他给宠上天,不是因为愧疚、不是要代父赎罪,单单只因为,他是他心头的一块肉,谁也无法取代。
  泪水模糊了眼眶,严知恩倾下身,将脸埋进他胸壑,哑声道:「够了,很够、很够……」
  严君离抚了抚他的发,又续道:「还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亲,就算负尽天下人,也没负过我。每回,为了你与他对立、怒目相向,过后回想心里总是难受,数夜难眠,倍觉愧对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错了,也知他亏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与他计较?你们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见你们互相伤害,我的心是两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吗?」
  「对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会让他夹在父亲与自己之间为难纠扯、不会任性而为,最终伤透他的心。
  严君离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会真做出恶事,最多就背地里小小整他几回……」像是想到什么,眼眉都笑弯了。「前几日你是放了什么在他的澡桶里?」
  臭了爹三日夜,没人敢靠近,他得知后,心情是五味杂陈,都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逐臭丸,兼之药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专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来的,一旦沾上体肤,味道没那么容易去掉。
  代价是让严君恩罚抄了五十回的论语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复写一百遍。
  严君离既好气,又好笑,谈了好一会儿话,有些倦了,体力不支地垂下眼睑,感觉身畔有人偎靠而来,意识陷入黑暗前,还想着该催促对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纪可别就熬坏了身子……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识,是在三日后。
  轻浅的对话声传入耳里,由挂起的纱幔,隐约可见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严意同每日都要来探上数回,问父亲醒了没,他也不厌其烦给予同样的回应:「还没!你做好自己的事,这里我会顾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顾不好——」
  「你就顾得好吗?少找借口偷懒,文章默完没?」要是严君离醒来,发现有人怠惰了课业,怪罪下来他可担待不起。
  「默好了。我写给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着小家伙端来文房四宝,研了墨便埋头默写起文章来。
  静观了一会儿——
  「不对,这笔划错了。」他突然出声,就着孩子的手,纠正过来。
  严君离抬起一掌,掩住双目。
  也许是窗外灿灿烈阳,把他意识也照得昏乱了,他怎么会看见严知恩出现在这里,还那么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学业?他是那种除了他和自己,其余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里,也漠不关心的人啊!



第十五章

就是因为这样,虽然想过要将意同送回他身边,也一直迟迟下不定决心,怕他根本无心教养意同。
  严君离只当是自己病得胡涂了,这几日脑子昏昏沉沉,做了许多凌乱而片段的混乱梦境,一下子看见童年时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温顺,没有如今这一身的刺、以及防备乖张。
  然后一转眼,又变成少年时期的知恩,那道说着要陪他一辈子的缠绵音律、深情眼神,还说——
  「你就是让我等上一辈子,我也跟你耗。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变的执拗与坚持。」
  颊容微微泛热,分不清是懊恼抑或其他,却无法否认,多年后再听此言,心房难言的怦动,已难再自持。
  外室的谈话声依旧断断续续传来,他移掌望去,影像未曾消失,严知恩真的在照顾孩子。
  从没料想到,小恩也能当个好爹爹,管教孩子虽不假辞色,却是毋庸置疑地用心,那画面温情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他知道只要他愿退上一步,这美好得教人心痛的画面,就能够永远留在他生命中,但——他如何能?
  「好了,去找芸香吃早膳,吃完早膳再帮我去听松院找总管,吩咐他把账本送过来。」
  严意同瞄了瞄桌上那迭得好高的账本。「这些爹都看完了?」小脸不小心露出一丝崇拜,旋即又忧虑道:「那爹不是一晚都没睡吗?」
  男人伸手拍拍不及他腰腹高的孩童。「不必急着同情我,不久的将来就轮到你了。」
  严意同不解。「可是——我听大家说,严家不是已经很有钱?」为什么还需要那么辛苦、赚那么多银两?
  小兔崽子!才多大年纪就想着坐享其成。
  「我告诉你,家里有你父亲,银票是用烧的,你最好现在就有觉悟,赚钱能赶上烧钱的速度。」否则严家早晚垮。
  「喔。」父亲吃穿用度明明都很简单,需要花很多钱吗?严意同是不太懂,不过既然爹都这么说了,那他真的要很努力才行。
  看着年幼孩童被他拐入火坑,他黑心地完全没有欺负弱小的羞愧感,端了芸香准时送来的汤药,再将孩子交予她后,这才转回内室。
  见人已醒来,正睁着迷惘至极的眼神看他,他也已经很习惯这副睁着眼说梦话的状态,不等对方开口便径自响应——
  「我有温书、有乖乖吃饭、听奶娘的话、没闯任何祸,哥放心。」事实上,那些都是他盯着小崽子做的事。
  「……」他在说什么?!
  严知恩扶他起身,端着粥稍稍吹凉,轻声哄道:「吃点好不好?」
  他怀疑自己的梦或许真的还没醒,否则为何严知恩说的话、还有如今的景况会如此难以理解?
  他呆呆看着对方唇角那抹温柔笑意,彷佛那些悔恨痛楚的遗憾、绝然断义的伤人言词都不曾存在过,用着他所熟悉的亲昵,语调柔软地拿他当孩童哄,他一时不察,真教人喂上好几口粥。
  直到他闭上嘴,不再张口,严知恩也不勉强,自个儿将剩余的百合莲子粥解决掉,再端来汤药继续努力。
  忙完后,扶他躺回去,掖好被角,又探手摸摸他额际,确认热度有退了点,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你——」严君离困惑不解,目光完全无法自他身上移开。
  那——不是梦,一直都是他,寸步不离地在身边照料病中的自己?
  想起意同说,他还审了一夜的帐,此时看来,眼下确实有淡淡的暗影——
  「一晚没睡?」
  严知恩笑了笑,确定他神智果然还没清醒,否则早将他轰出去了,哪会关心他是否一晚没睡。
  「那哥应该不介意借个位吧?」也不等主人应声,便自动自发往床榻里窝,占去外侧些许空间,侧着身面向他,将头靠往他肩畔。
  严君离微微僵愣,本想移身避开,便听他低低开了口,带些孩子似的软弱与无助——
  「哥,我好累……」
  严君离顿了顿,终是无言,原是抵在肩侧的手没能狠心推开,反任他倚靠而来,攀附地抱住。
  好半晌,双方都没再开口、也无任何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
  「哥?」他试探地,低唤一声,没得到响应,喃喃自言道:「……真睡了?」
  许是逃避,不知如何面对这样的严知恩,索性合眼佯睡,不教彼此陷入眼下这进退无据的窘境。
  抬眼确认了下,又安心将额心抵靠回对方肩头,放胆开口。「哥,我好想你……你真不要我了吗?」
  顿了顿,似是觉得这行径太婆娘,努力抑下哽咽,好一会儿才又轻声道:「我四书都抄过好几轮了,等了又等,还是没等到你说要原谅我……我知道是我不受教,老是惹祸,仗着你不会真与我计较,便恃无忌惮……那年,送完老爷最后一程当晚,你在严家祠堂里跪了一夜,无声痛哭,向老爷告罪,我才知道自己伤你有多重,我不敢进去,也没脸再靠近你,在祠堂外陪你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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