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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曲待谁欤-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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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知道手下将士怨念日深,可温羽徵自知有愧,也不忍与杞晗强辩。只屏退了属下,对他摇头道:“行兵一事暂且缓一缓,先找大夫把你身上的病治了再说。”
  “大夫?”端坐铜镜之前的杞晗抬手轻捋了一把日益疏淡的眉毛,案上便又掉下好些。对着一张恶疮遍布的可怖脸庞久不置声,猝尔又阴阳怪气地笑将起来,“小王倒是识得一个大夫,清正君子,仁心仁术,就是不知将军请不请得来。”
  “你为何偏要提他!”温羽徵不由勃然怒起,然怒气愈盛却愈感一种难言的悲哀漫过心间。少顷,颤声道,“我为你背弃兄长,为你开罪部属,为你担下永世不得翻身的青史污名!如何就换不来你一颗倾心相待的真心!”
  “将军恋慕的是小王的皮囊,小王贪图的是将军的雄兵。”杞晗也不视对方,只对着镜子左觑右照,又怪声笑起,“‘真心’二字,戏谈罢了。”
  来自情人的尖言冷语,更甚于刀锯斧钺之刑罚酷烈。温羽徵只感身心俱疲,摇头叹气着即要返身而去,忽听属下来报:皇帝御驾亲征,已临胶稽督战。
  他闻言当即惊声问道:“只有小皇帝来了?还有何人?”
  “还能是谁?”一旁的杞晗笑着朝其睨去一眼,妖娆眼波配以这张满是恶疮的脸孔,反倒怪异得令人悚然,“不就是你那个宁可卸去首辅之位,也要与陛下同床共枕朝夕相伴的大哥么!”
  心中莫名掀起万丈巨澜,温羽徵不接杞晗的讥讽之言,只箭步上前追问来人:“你快说予我听,晋国公可否随行?!”
  “皇帝轻装简从,除却随行的羽林卫,京中的大臣仅有一位阮姓的御医一路随同侍帝,寸步不离。”为大将军牢牢捏紧的肩骨发出碎裂般的咔嚓响动,抖落一地沾于身上的雪花。那人吃了一骇,结巴答说,“但卑职多方打探才知,确还有另一人与皇帝同行,出入一概避人耳目,已同在城内官衙的府邸住下……”
  “既然阮辰嗣来了,那么……那么……”无暇去顾及听见这话的杞晗面色一刹大异,温羽徵怔然掉头于帐外,望着那一如倾倒般的大雪暗自出神。他清楚记得分别之日的兄长之言,想着这天太冷了,那人此刻便又该裘氅加身,中宵不寐于案前烛火,一宿一宿地咳个不止……
  更不免有些担心,担心那人一语成谶。
  隔了数日,又是一场朦胧雪。似老天也在为谁祭奠。
  妥善安置了城中的妇孺辎重,少年天子亲自携领军民于胶稽城外重重布防,高峻土城,深广濠沟,又令秦开城外驻扎埋伏,互为声援。
  获悉温羽徵即将兵临城下,杞昭不欲坐以待毙,亲率将士前往迎击。天子的棣棣威仪激得全军士气大振,皆舍命拼杀,给了打头阵的关谷好一记迎头痛击,使其不得不留下尸首数千,仓猝撤回。兵势大盛的周兵索性弃了挨打的态势,趁着逆军远道而来未及调整,一鼓作气地突杀上前,以攻代守,倒也颇有奇效。
  然而正当温羽徵披甲仗剑,威风煊赫地现于万军阵前,才与同样一身戎装的少年天子打了个照面,他就看见那个修长清俊的阮御医前来,两人一番耳语之后,杞昭如闻雷霆噩耗般登时面色大变,匆匆麾兵与战,又匆匆退兵而去。
  温羽徵分四路进发,一路高歌猛进再未受到周兵的拼死顽抗,转眼已与屯兵自守的胶稽城关咫尺相距。他自得之余又不免心生疑窦:为何杞昭突然自乱阵脚,任由原还占据的优势消弭殆尽?为何此后所有迎战的周朝将领都身着缟素,满面哀戚之色?又为何城内隐隐而来呜呜咽咽的啼哭之声,而那就为亲征而来的小皇帝再未露面?
  本是捕风捉影,凭空妄断,可温羽徵夜夜惊怔而起,越想越觉蹊跷,越想越觉不安。
  他必须要去城中探上一探。
  温大将军轻功卓绝,避过城墙之上巡逻官兵的耳目,飞跃城头纵身化入夜色,干脆轻巧得一如揎起门帘迈入厅堂。他此行只为探查兄长下落,纵使明知天罗地网也甘愿只身去闯。双脚一踏入城门内就一步未歇,直奔官衙府邸。
  亦料想府中或有伏兵,故而将手中当吟抖得笔直,一双始终慵懒恣意的桃花眼眸从未有过的灼亮警醒。脚步悄悄又匆匆,即将相见的喜悦越燃越烈,这相见不着的恐惧就越来越显。内心的喜悦与恐惧同时抵达了巅峰,竟成两军交战之势般万鼓齐擂万马奔腾,仿似要将他的腔膛肺腑一并刳烂扯碎。
  正在府内四下探寻,便听见几个巡夜的小厮边行边交头接耳,一人叹气道:“许是大周当真气数已尽,竟连皇上也病卒不起,阮太医正在厢内设法施救……”另一人接话道,“幸是天寒得紧,这尸身倒也不烂。但管在边厅里铺设灵堂,备下棺椁,排置灵位……”言及此处竟喟然长叹,俄而才黯黯道,“怎料到一世英雄、一代权臣竟病殁于客邸,也不知魂魄可否回得长安……”
  一开始他仍抱存幻想劝他随自己离开,而后又觉单单望他一眼就好……此刻却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不断发乎心间,似微弱萤火发乎枯草,一触燎原,如何也难令自己将它揿灭。直到摸索至边厅门前,一颗心已悬到嗓子眼,只怕再踏出一步就要迸出口来。
  温羽徵怔立半晌,终究抬手慢慢将掩阖的木门推了开。门扉吱嘎轻开,一束月光蓦然照进漆黑屋内。
  祭幛高悬,香烟缭绕,果桌之上云纹蓝底一块灵牌,一排镏金楷体的字猝然映入眼帘——
  故晋国公温商尧之灵位。
  


☆、87、怪我痴暗如盲瞽(中)

  “大……大哥……”手中剑蓦地掉落在地,于这四下静谧的夜里听来异常清亮。他扑身向前,将那灵牌死死攒握在手,一字一字复又细细追索看去,真真切切就是兄长的灵牌。
  高悬的心一下堕下万丈,许是这一摔摔得魂飞魄散尸骨无存,反倒没了疼的知觉。那对素来佻达放浪的桃花眼眸此刻长视不瞬,浑似芳华谢尽般枯萎死寂,温羽徵身子一晃即跌在地上,口中念念重复,“大哥……”
  恍然间却似听见鸾铃作响,一个声音含笑应他,“羽徵。”
  那个嗓音似含着蒙蒙水气,不薄不厚,柔软多情。温羽徵闻声望去,分明正有一人高据马上,俯下眼眸回望着他。红缨白马,修眉深目,笑意氤氲的眼波汇成一泓柔情流动的溪水,亲切俊美得尤胜当年。
  “大哥!”他扑身上前,那马上男子却不见了。仅剩下一只镶着金片、玉石的红楠棺椁,静静置放于眼前。他失神望着那棺椁一晌,随之满面恍惚地向它伸出手去——莹白修长的手指竟现出龙钟老态,哆哆嗦嗦滑过冰冷棺盖,兀自一个周身颤栗,转而又以触摸兄长身躯的小心姿态流连抚摸……少顷的指尖缠绵过后,他闭起眼眸,将自己的面颊也贴于棺椁之上来回蹭抚,一如当年那个稚儿自身后轻搂兄长肩头,将脸埋于兄长颈窝,与他气息交闻,贴面相摩。
  ——便赌你十年之后,远胜今日之我。
  ——以后……不准她一直霸着不放、不匀你一些时间,好不好?
  ——若非你打小性子就太难拘束,何人做了你的妻子,倒幸得很……
  ——怕将军行军不够快……你我兄弟便将缘尽此生……
  “边厅有异声!莫让人扰了国公的灵堂!”
  跄跄跻跻自四方涌出一队人马,锵锵喧喧各带兵器。重重兵甲须臾将边厅的出路堵住,天罗地网已织就铺张,那跪于棺椁前的男子倒全然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眸也未往旁处瞥看。
  只不断不为人懂地喃喃自语,仿佛在与柩中的兄长耳语倾诉。
  “温……温、温羽徵!”这身形痴肥的少年将军自然认得眼前男子何人,当即结巴开口,惊声道,“国公安眠于此,你怎敢叨……叨扰!速速就擒,莫……莫自寻、自寻死路!”
  一众羽林少年正要扑身上前,长久跪地不起的男子霍然站起,仅靠右手单臂将那巨大棺木抬起,肩膀一个运力挑抵,就将它扛于了肩头。温大将军本就左右手皆可使剑,轻轻巧巧足尖一点,即将落地的当吟又握于手中。
  当吟尖声嘶叫不休,祭幛飘拂间,不知何来的一阵阴风吹过,掀动了这俊美郎君的一肩黑发。温羽徵步履沉重又略略踉跄,一对目眶却渗出腥红泪光,浑身上下散出嗜血者那令人慑畏的气息。空旷庭院除却凄厉似哭的剑鸣风声再无异响。似幼犬见于猛虎,这些早饱经历练、杀伐果断的羽林少年个个畏惧不前。焕然明眸凝出肃然神色,随对方肩扛棺木步步逼近,一概心下悚然屏息退避。
  孙虎听闻身后传来人声赶忙掉过头去,数十少年亦循声自觉分道两旁,齐声唤道,“皇上!”
  温羽徵眼眸轻眯直视前方,夜雾之后,目光尽头,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威严悲痛的少年脸孔,早已不复昔日的稚嫩青涩。
  “他是朕的人!便是死人,也是朕的人!”杞昭双拳紧攒周身轻颤,似在强忍眸中的泪水与怒火,只向来人扬声叱道,“将你大哥的灵柩放下!”
  温羽徵眼梢轻睨眉峰一挑,艳色唇角傲然翘起,浑然不把眼前天子与羽林高手置于眼底。微侧过那张俊美无匹的脸庞,朝肩头的棺椁极是温存一笑,又柔声道,“大哥,羽徵带你走……”
  众羽林少年踊跃听命闻令辄动,各持兵器扑杀上来,温羽徵长锋轻挥,不及眼眨间即将一个少年的臂膀斩断。出手果决狠辣,一招一式俱不留生还余地,左砍右削,血影刀光,转眼已是满地削首断肢的僵冷尸首,惨不忍睹。
  然而自抱有脏病在身,温大将军虽颜面尚难瞧出病态,气力却分明大不如前。那棺木镶金嵌玉超过八百斤,将它抗在肩上,平地举步已如逆水行舟般不易,更遑论单手仗剑制敌。这厢温羽徵深受掣肘已渐现委靡之色,那一众羽林少年却是越战越勇,摆出以众敌寡、以弱克强的五行阵势,你偃我起默契十足地掣出铁链,意欲将他擒拿。
  身子连吃数剑,又为铁链捆缚难动,再不堪负重之下他终将兄长的棺椁抛落在地,轰然发出巨响。棺盖受震移开好些,唯恐兄长尸骨受扰,温羽徵不由悲愤并起——大喝一声,力贯两臂,竟将粗及女子臂膀的的铁链生生挣断。余劲迸散,似刀剑飞击,霎时间又倒毙数人。
  眼见羽林少年即将全军覆没,孙虎狂吼一声即扑身上前,趁刀剑乱斗的空隙一把抱住了温羽徵的腰肢。
  温羽徵急欲带着兄长脱身,便高抬持剑手腕,一剑自那胖少年的颈脖贯入。孙虎口喷鲜血,但仍紧抱着男子不肯撒手,但拼尽全力地大喝一声:“炎青!”
  一瞬间棺盖碎似齑粉,一个持剑少年破棺而出。当吟紧卡于胖子体内来不及抽出,温羽徵稍稍一惊扭头去避,一道凌厉剑光便斜着划下他的脸——左眼一阵撕心裂肺之痛,再睁眼时竟是一片玄冥血色模糊,想来眼球已被剖裂。
  见温羽徵终究被擒,孙虎亦心满意足咽下最后一口气,闭目而逝。范炎青顾不得挚友毙命,抬袖擦了擦脸皮上流作一处的血和泪,返身向少年天子作礼。
  “朕本可以杀你,将你碎尸万段亦难消朕的心头之恨……但是……你大哥……朕便念在你大哥的份上,量轻发落,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活路。”一旦想起情人不告而别,杞昭仍感心痛如绞,兀自闭眸良久才对左右道,“将大将军四肢折断,斫其经脉为废人!”
  范炎青得令动手,抽出插于孙虎体内的剑刃,掉头又刺向温羽徵的四肢。
  削筋断骨的剧烈疼楚令他痛嚎出声,几欲昏厥。四肢贴地脸孔朝下地趴于地上,他竟不知当吟切入自己的骨肉之中,原是这般感觉。
  “敢问……敢问陛下……”白袍尽红,鲜血已在身下汇成一汪腥稠湖泊。温羽徵手足俱断面容已毁,却仍艰难将脸孔转向一侧的少年天子,问,“我大哥……我大哥是否尚在人间?”
  “朕不知道……”杞昭背手而立,俄而摇头叹道,“朕也希望他仍在世上,可朕……朕真的不知道……”
  以独剩下的那只眼睛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棺椁,他忽觉眼前佛光照彻,光灿洞明,竟微笑道:“谢、谢陛下明示……”
  似一个盲瞽痴儿终有所悟。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最后一句化用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中“众生痴暗如盲瞽,种种障盖所缠覆,佛光照彻普令开,如是宝峰之所入。”一句,浅析为:佛光普照,能把众生的愚痴照破,能令盲暗的人视野空明,拥有智慧。


☆、88、怪我痴暗如盲瞽(下)

  少年羲宗一役胜得轻巧,也算趁乱打劫得了渔翁之利。温羽徵一去不还,恐其为兄长乱了心神乃至中伏被擒,关谷等将忧心如焚欲前往营救,怎料又听杞晗在一旁冷言讥刺。新仇宿怨一并激发,再不肯俯就的关谷提剑就杀,与杞晗以兵符掌管的兵马拼杀起来。
  秦开、范炎青两位少年将军早已整军待敌恭候多时,一见敌营生变即乘势杀入,一时间长空飞沙平地滚石,人声马嘶撼天动地。
  吃了败仗又逢主帅生死未卜,军心动乱之下,关谷只得暂令全军逼退汉兵锋势,意欲与浚王会师后一同合计下一步的打算。而败军中的杞晗原想趁乱乔装出逃,不料竟被一无名小卒出卖了身份,被秦开俘了回去。那些锦衣青鬓的羽林少年怕是永远瞧不明白,何以眼前这人皮损肉烂,模样丑陋,与传言中貌美体弱又包藏祸心的佋王爷霄壤之殊;何以他披袍散发磕首在地,磕得头破血流不为讨饶反倒一味求死;又何以听见天子赦他死罪令他居于宫中食禄终身,更似疯傻般狂笑不止,口中喃喃不迭:“原不过是殊途同归……殊途同归罢了……”
  熬过了腊月寒天,叛军一旦败走,这地处机要的小城亦随渐融的冰雪一并融逝了冷清荒蛮,恢复了往昔的安详富庶。城中的酒肆娼门许是最先受得这灿灿春光、太平盛世的青睐,不日便又酒色迷人眼,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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