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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尽眼中欢-第7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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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已经失去了对方生命中,整整十七年的时光。


 薛景涵恍惚了一阵回过神,轻笑:“你现在,怎麽这麽关心他了?”

 长久的沈默之後,少原低声答道:“……也不是关心他。只是我能知道,这种感觉……真的太难受了。”

 他自己,是真的太难受了。

 或许,就是所谓的同病相怜吧。




正传 (二十八)

第二十八章

 少原一直以为薛景涵今天来看的人是薛铭仁──那个早已失踪多年,而後被封易辰找到,如今软禁在此的太子殿下。

 他对薛铭仁没什麽印象,先别说他回来不到一年,薛铭仁就因看灯会而离奇走失,更何况在那一年里,他根本心如死灰,周遭的一切於他而言都无所谓,他不关心,也不关注。除却薛铭仁受宠万分之外,他唯一的印象大概只有,这个太子殿下,好像……挺能折腾的。

 那时宫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几乎全是因为薛铭仁,非要死缠烂打著封易辰。其实少原本来也是那样活泼爱玩的性子,年岁也不大,偶尔他远远途径那两个纠缠扑腾在一起的小孩子,见他们孩性未脱稚气犹存,心里却又是痛,又是恨。

 世事苍凉,他还那麽年轻,然而人生,已经再无可能。

 虽然谈不上对薛铭仁有多少熟悉和好感,但想起曾经那一张天真烂漫的青嫩笑颜,少原到底忍不住说了句:“王爷,您今天来见太子殿下……是为了什麽?都已经这麽多年了,难道您现在……还想要将他送回宫里去吗?”

 薛景涵笑笑:“皇兄对这个儿子宠爱得紧,虽说失踪了这麽多年,可至今也念念不忘。呵,那为什麽不送回去,讨他个欢喜呢?”

 少原沈默了一下,叹息道:“王爷,皇上现在……皇上最近这些年,情况怎麽样,您一定是要比我更清楚的。”

“……是啊,皇兄的情况是不怎麽样,”薛景涵想了想,眉间笑意微敛,眼底流过一抹淡淡的感伤,“这些年里,有时我站在他面前也不确信,我眼前的薛景墨,究竟还算不算是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活著的人。

 少原试探道:“那您……?”

 薛景涵挽唇一笑,低头抖了抖黏在脚靴上的碎雪,云淡风轻扔下一句:“少原,可不能薛铭修说什麽,你就信什麽啊。”

 少原愣了愣,而趁著这空当的功夫,薛景涵已经迈步往前走去了。

“你进车里去等我吧。”

 少原吃了一惊:“王爷,这个……小的可不敢逾矩。”

 薛景涵停在门处顿了顿,低笑说:“那你就回去吧。否则等我出来,你大概已经冻僵了。”

 
 薛景涵知道这间别院里住的人是清慕,或者说是薛铭仁──曾经。然而他更知道,他现在进去将要见到的人,已经变成了玄穆。

 自十七年前分别,他们还从未如此接近过。薛景涵感到两条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每往里走近一步,胸口肩头,全是沈甸甸的压迫感。

他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懦夫。当初是他选择当的逃兵,如今却没勇气面对;当初是他选择抛弃的人,如今却没胆量挽回。

可是,真的能挽回吗?像玄穆那样的人,像玄穆……那样的人。他受过那麽多的伤,却依然舍不得丢下骄傲;他有著那麽多的爱,却竟然遭遇背叛欺瞒。

 无论哪一种,都像汹涌的浪潮,将他们远远,远远地推开。

薛景涵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世人皆以为他如今的无尚荣耀,全都来自於在暄国的那一段质子经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人生的整个溃败,其实,才是从那个起点开始。

 走进轩院的时候,天色已然入夜,然而雪却是越下越大。半黑半白间,薛景涵看见了他。

 玄穆坐在南亭,亭内燃了一盆炉火,点著一盏烛灯。玄穆一手撑在桌上托著下巴,一手悬在半空,正闲闲把玩著一只翡翠杯。遥远的距离和肆虐的风雪,让两人对彼此都看不大真切。

不过在很多时候,这样的隐约与模糊,却反而正是最好的。尤其是,对於尴尬的人来说。

 薛景涵停在原地久久不动。四周安静,唯闻雪声。他站在这样一片宁谧寥落的天地里,深深凝望远方的玄穆,恍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好像这漫长的十七年,都不是真的。

 没有欺骗没有背叛没有抛弃没有分别也没有……这中间,那麽多痛不欲生的,岁岁年年。

 时光如昔,而他们仍是少年。

 薛景涵忽然感到胸口疼得厉害。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能当做什麽都没发生;有些选择做出了就是做出了,不会再有悔改的可能。

玄穆的视线从头到尾都只放在那只翡翠杯上,一直没有转向薛景涵。两人中,沈默,逐渐蔓延成河。

“你还要呆在那儿多久?这麽多年不见,你就不想……过来看看我吗?”

 玄穆的声音伴著风雪,摇摇晃晃坠在薛景涵的耳边,令他全身僵直,如遭大慑。那声音是温柔的,却也是尖锐的;是平和的,却也是怨恨的;是熟悉的,却也是陌生的……

听来似乎没什麽不同,却又分明再不能相同。

 这般绝望凄厉的质问,薛景涵今生今世,从未,也再不曾听到过。

玄穆手腕一翻,杯子漂亮地在悬在指尖转过一圈,神情似笑非笑:“好,看来你的确没什麽话想跟我说,”他顿了顿,眼底流光婉转,语气一派风轻云淡,“可我却有很多话,想要跟你说说。”

玄穆轻轻道:“……薛景涵,你过来。”

 薛景涵不禁恍惚了片刻。记忆中玄穆从未这样对他讲过话,更不曾对他讲过这样的话──这样,温言软语地恳求著,甚至,低三下气地哀求著。

 眼前的人不该是玄穆吧……可如果不是玄穆,那世间还会有谁,像这样爱惨了他。

 薛景涵一步一步走向前,感到心底波涛汹涌狂潮泛滥,发出阵阵,声嘶力竭的叫喊。

 薛景涵停在玄穆对面的位置坐下来,一个抬头一个转眼,两人四目相对,忽然间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种,恍然成风的错觉。

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瞳孔都已经有太久太久未曾出现过对方的影子,所以现在,眼眶才会难过得隐隐刺痛。

 疼痛中薛景涵始终半睁著眼睛,近乎饕餮般贪婪地凝望玄穆。眼前的人依然如十七年前那惊鸿的一瞥,美得令他呼吸陡窒,身形俱颤。

好像谁都没有老,老去的,只是岁月。

玄穆眸光一流,忽然笑了:“你成仙了吗?怎麽都不老的。”

薛景涵正想说“你也是”,却很快听见玄穆幽幽的叹息。

“你怎麽不变老一点呢?这样我刚刚看见你的时候,就不会傻到以为……这还是十七年前,你背我回宫的那个雪夜。”

 薛景涵闻言微愣,喉咙一滞,一下子说不出话。

 玄穆放下杯子,面带嘲讽,轻声道:“不觉得很像吗?一样的黑夜,一样的大雪,一样的……桂花酿。”


 他说著便微微低下头,将桌上的酒壶缓缓推向薛景涵。绵密纤长的睫毛服帖得下垂,温柔地覆盖了整个眼眶,尾端上翘的弧度既优雅又高贵,细细望去,好像一只盈盈发光的黑蝴蝶。

 他说起那一夜。而那是薛景涵此生最不愿意回想,却又始终摆脱不掉的梦魇。

 薛景涵低头看见玄穆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壶柄,黑底白线,姿态雅静,美得犹似一幅水墨丹青。只除了……

 就在玄穆正要抽指退回的时候,薛景涵忽然伸手搭上玄穆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翻转摩挲几下,低声隐忍道:“这些伤……还没好吗?”

 玄穆听完默了默,淡淡笑了:“会好的。”

 只不过是身体上的伤,时间那麽强大,如果无法让它愈合,那就选择让人遗忘。然而若是伤在心里,那麽只会越活,越清晰。

 薛景涵细细感受著手掌中的温暖柔软,恍惚自己已经有多久没再触碰过这一具,曾令自己神牵梦萦,黯然销魂的身体。

 往事忽如潮水涌回他的记忆。薛景涵恍然,原来分别并不算什麽,分别後再重复,那才是最痛苦的。曾经只存活於想念中的人忽又出现在自己眼前,彼此相视,发现风景依稀历历在目,却又分明物是人非,再也回不到过去──

那是多麽,多麽,残忍的真实。

“你……”

 薛景涵沈著嗓音开口,然而刚讲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

 玄穆笑了笑,声音轻轻的:“薛景涵,你别露出这幅表情,没人能伤到我的。”他的语气带点懒散,像是所说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这世上能伤我的人,只有一个。”

 薛景涵不会傻到去问那个人是谁。

“……可是今天以後,他也不能了。”

 薛景涵看出玄穆在说这句话时,眼里眉间自然流露的,那一抹小小的骄傲,好像一种将整个世界都攥在手心里的荣耀,可爱得不得了,却也令他,心疼得不得了。

 他心疼;他狠狠,狠狠地心疼。因为像玄穆这样一个男人,本该是高高在上享尽荣光,拥有属於他的,更多更大的辉煌……他最最不应该的,就是像现在这样,一世一生,都纠缠於情仇爱恨。

 可是薛景涵不能怪他,薛景涵也,没有资格怪他。当他为了一个人鼓起勇气放弃所有前者,但结局却是被那个人骗到遍体鳞伤,生死无靠,前途未卜的时候,那麽理所当然地,他的全部……全部的爱,全部的恨,全部的感情,全部的梦想,全部的人生……都已经放在那个人身上,再也收不回来。

 泼水的动作可以停止,然而已经泼出去的水,无论怎麽晒,都是一地化不掉的泪痕。它亘在心底时时刻刻提醒著,曾经有过那麽多,如今却已一无所有;曾经怎麽爱都嫌不够,如今却是如何恨,都不解恨。

玄穆可以为了薛景涵放弃复仇和野心,可是薛景涵却没有为了他,放弃利用和阴谋。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东西,其中最沈重的那一个,叫做我不是最爱你。

玄穆缓缓倒出两杯酒,雪夜桂香,空气中,静静蔓延著一抹瑰丽的奇异。他微微抿了一口,眉目间恍然一动,似乎是想起什麽。

“以前我不见了,你哪怕一家一家走过寻花问柳,也要将我给揪出来……後来我就在如斯,等了你整整十七年……你知道它的老板是我,也知道我在等你……却是再也不肯来了。”

玄穆说到这里沈默地抿紧唇,酒色伴著水光从那两片浅桃色的薄唇上一晃而过,风情暗流,亮丽惊人。

薛景涵愣了愣怔怔看著,忽然生出一股,想要狠狠攫住的冲动。他早已清心寡欲多年,如今却只因一滴酒,便轻而易举醉入幽梦。

玄穆之於他,永远是一道连他自己,都不敢触碰的伤疤。

 薛景涵流连著张开五指与玄穆交错紧握,牢牢相扣。当许久未曾体会的,那样亲密无间的紧实感与贴合感骤然袭上手掌的时候,他顿时全身微震,那感觉,好像冰冷的月光,温柔地罩住了全身。

薛景涵沈默许久,低声道:“是,我是没有来……可如果我说,这些年我想极了你,你……会信吗?” 

 玄穆莞尔一笑,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薛景涵的手背,动作亲昵,神态戏弄:“薛景涵,这酒你还一口都没有喝呢,怎麽,就醉了吗?”他停下来,眼睛一眯迎向茫茫风雪,恍惚道,“醉酒之人的话,我可是不会相信的。”

“……再也不会相信了。”

 薛景涵捏著那只手轻轻晃了晃,柔声道:“为什麽?不是都说,酒後吐真言吗?”

“真言?”玄穆挑起眉毛戏谑地反问一句,唇角缓缓绽出一抹不屑,“那就要看醉酒的是哪样的人了。要是遇到个笨一点蠢一点的,也许会一醉不醒,酒後什麽都不顾,真话张口就说;可要是遇到像个四王爷你这样虚实难辨,从头到尾都未曾真过的……呵,那不管喝了多少酒,从你的身上,也榨不出一丝真话来啊。”

“……你总是这样。说真话时最假,说假话时最真。呵,薛景涵,自你之後,我这辈子就再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玄穆抬起眼睛怔怔望他,眼底波澜无踪,声音也平静得很。

 薛景涵沈默了一阵,缓缓道:“你不是见过小修的吗?那孩子,可也厉害得很呢。”

“……啊,他啊,”玄穆转转酒杯又再小抿了一口,歪过脑袋想了想,眼睛一眯,点著头吃吃笑道:“没错,在这个年纪,他真的算很厉害的了。不过他骗的是别人,又不是骗我。我对他的感触,哪能像对你一样深呢。”说完玄穆笑看了薛景涵一眼,满眸都是嘲弄。

 薛景涵勉强一笑,顿了顿忽然道:“……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讲薛铭修这个名字的时候,你说,这孩子日後兴许会是个手段多端,心思诡秘的主儿,现在想来,你预言得可还真准。”

 玄穆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对啊,我也一直这样觉得的。毕竟我这辈子唯一没能看清的人,就只有你一个啊。”

 薛景涵面目不动,直直望向玄穆的眼睛,认真道:“你也是。”

 玄穆猝不及防愣了一下,而後几乎是在明白过来的那一瞬间,难以抑制地拧起长眉,生气起来。

“薛景涵,玩儿我就这麽有意思吗?你现在说你没看清我,那你当年怎麽能把我害到如此境地?你刚刚还说你想我……呵,那麽这麽多年,你为什麽不来看我?你明明知道我就在如斯,一直都在如斯……呵,如斯离你的四王府很远吗?难得我还选了一个最方便你的地段呢。”

 玄穆停下来缓了一阵,见薛景涵神态如一,连说半个字的打算都没有,不禁轻轻笑了:“算了,就当我认栽了吧。反正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好像一直都在做一些……自作多情的事情。”

 感觉到薛景涵又一次握紧自己的手,玄穆唇角一勾,冷笑道:“你还想让我相信你……呵,薛景涵,相信这种东西,是要靠自己挣来的。”

 薛景涵手掌一僵,只听玄穆声音幽幽,继续道:“……以前你做不到,以後就算可以,也没有必要了。”

 薛景涵闻言暗哑了好久,四周大雪纷纷,洋洋洒洒,那样没有尽头地下,像是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了。

至少,他感到自己就快要被吞没了。

半晌过去,薛景涵终於轻轻吐出一句:“小穆,你的身边,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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