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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作者:[美] 尼尔·盖曼-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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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女人们走到影子面前。
  ——你就是那个人?个子最高的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个子的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最矮小的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后来,他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听到了她们说话的声音。或许他只是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们想表达的意思。
  南西先生刚才走进房子里面使用洗手间,现在回到树旁。他抽着一支小雪茄,一副思索的表情。
  “影子,”他叫住他,“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
  “我要做。”影子简洁地说。
  “你死了怎么办?”南西先生问,“如果仪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么办?”
  “那么,”影子冷静地说,“就让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手中的小雪茄扔到草地上,异常恼火。“我早说过,你脑子里塞的全是屎,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大便。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条生路吗?”
  “对不起。”影子说。除此之外他没有再说别的,南西气得走回车里。
  岑诺伯格走到影子面前,他看起来很不高兴。“你必须活着通过守灵。”他叮嘱说,“为了我,必须活下来。”然后,他轻轻用指关节敲敲影子前额,说一声:“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胳膊,然后离开,去找南西先生。
  个子最高的女人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者尤妲。影子无法跟着她复述她的名字,让她高兴。她打了个手势,让他脱下衣服。
  “脱光吗?”
  高个子女人耸耸肩。影子脱到只剩下三角内裤和T恤。女人们把梯子靠着树干放下,其中一把是手绘的,每层梯级都画着细小的花朵和树叶。她们朝这把梯子指了指。
  他爬上梯子的九层阶梯,然后,在她们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树枝。
  中等个子的女人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乱成一团的细绳子,年代久远加上肮脏,绳子已经变成了褐色。女人们拣出绳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尸体旁边的地上。
  她们爬上各自带来的梯子,开始在绳子上打出复杂而讲究的绳结。她们用绳子把树缠绕起来,再缠到影子身上。她们脱掉他的T恤和内裤,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像接生婆、护士,或者摆弄尸体的人物似的,一个个神色自若。接下来,她们把他绑了起来,并不很紧,但绑得很牢固,很结实。绳子和绳结承担着他的体重,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感觉很不错。绳子从他的手臂下面、双腿中间绕过,穿过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把他绑在树上。
  最后一段绳子在他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起初,那个结让他有点儿不太舒服,但他的体重被分配得很平均,没有哪一段绳子会勒痛皮肉。
  他觉得自己距离地面大概五英尺。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树型巨大,黑色的枝桠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树皮呈现光滑的银灰色。
  她们把他脚下的梯子移开。全部体重落到绳子上的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慌乱,身体往下坠了几英寸。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女人们把包裹在旅馆床单里的尸体放在地上,放在树脚下,然后离开了。
  留下他独自一人。




第十五章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吊起我,哦,吊起我,我将死去,离开这里,
  我不在乎被人吊起,生命早已离开了我,
  尸体早已安息在墓中
  ——一首老歌

  被吊在树上的第一天,影子体验到了从只是有点不舒服,逐渐过渡到痛苦与恐惧的全部过程。偶尔还会产生一种介于厌倦和冷漠之间的情绪,那是一种灰色的、漠然接受一切的心情,一种等待。
  他被吊着。
  周围没有一丝风。
  几个小时之后,他眼前开始出现颜色。色斑短暂闪过之后,深红色和金色的大片色块像开花充满视野,跳动着,脉动着,仿佛有了生命。
  胳膊和腿上的疼痛逐渐变得难以忍受起来。他想让手脚休息一下,可要让身体松弛摇摆一下的话,身体向前一冲,绕在脖子上的绳子就会立刻收紧,让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闪着微光,感到阵阵眩晕。于是他只好把自己再拉回来,紧贴着树干。他可以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急速跳动,连续不断的节奏像敲鼓一样,把血液压送到全身
  眼前凝成一块块翡翠、蓝宝石和红宝石,旋转着,然后爆炸。呼吸变成了一小口一小口的浅浅喘息。背后树干的树皮很粗糙,下午的寒冷包围着他赤裸的肌肤,让他开始发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人在他脑子深处说,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这个想法让他很高兴,于是,他一遍一遍在脑子里重复它,有点像念咒语,又有点像幼儿园的儿歌,和他心脏的跳动声节奏一致。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里面有个窍门。找到窍门,否则就死。

  时间慢慢过去,单调的诵经般的声音仍在继续。他能听到这个声音。有人正在不停地重复这些话,只有当影子的嘴巴开始觉得干涩,舌头也干得仿佛长了一层硬皮时,那个声音才停止下来。他努力用脚撑着,把自己向上推,让身体离开树干,想换一种方式来支撑体重,让自己能畅快地呼吸。
  他尽情呼吸,直到再也支撑不住,又落回束缚身体的绳索中,悬吊在树上。
  响起一种让人恼火的、嘲弄似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他还以为是他自己发出的,可等他闭上嘴巴后,叽叽喳喳的声音仍在继续。影子心想:看样子,这是整个世界在嘲笑我。他侧过头去,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树干上跑下来,跑到他旁边,就停在他脑袋边上。那东西冲着他的耳朵叽叽喳喳叫唤着,叫的只有一个单词,听上去好像是“拉塔托斯克”。影子想跟着重复一遍,可舌头僵硬得在嘴巴里根本无法动弹。他慢慢转过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只松鼠灰褐色的脸和它尖尖的耳朵。
  他发觉,如果距离非常近,松鼠的模样并没有远处看起来那么可爱。这家伙长得很像老鼠,很凶恶,半点也不甜美可爱,而且牙齿异常尖利。但愿这只松鼠别把他视为威胁,或是食物来源。松鼠应该不是食肉动物不过,很多他认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东西,结果总会变成另一种样子。
  他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疼痛几次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从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梦中,死去的孩子们从水下浮出,出现在他身边,他们的眼睛好像肿胀的珍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剥落下来。他们责备他,说他让他们失望了。一只蜘蛛从他脸上爬过,他又惊醒过来。他摇摇脑袋,把蜘蛛赶走或吓走,然后重新回到梦中。这时,一个长着象头的人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大腹便便,一只象牙折断了,坐在一只巨大的老鼠背上,向他走来。象头人冲着影子甩甩鼻子,说:“开始这次旅途之前,如果你向我祈求保佑的话,也许可以少一些麻烦。”然后,象头人拿起那只老鼠,出于某种影子不能理解的原因,老鼠的体型没有任何变化,却让人感觉一下子变小了。象头人把老鼠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接着再传到另外一只手,手指曲伸,在手指和手掌间飞快地移动着那只老鼠。最后,象头神张开所有四只手,显示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影子一点也不觉得惊讶。接着,他开始耸肩,一只肩膀接着一只肩膀,动作流畅得出奇。象头人盯着影子,脸上毫无表情。
  “在你鼻子里。”影子告诉象头人。刚才,他亲眼看见那条摇来晃去的老鼠尾巴消失在他的象鼻子里。
  象头人点点他巨大的脑袋,说:“是的,在鼻子里。你会忘记很多东西,你会放弃很多东西,你也会失去很多东西。但是,千万别忘了这个。”这时开始下起雨来,影子冻得发抖,浑身湿透,一下子从沉睡中清醒过来。颤抖越来越强烈,强烈得让他害怕。身体竟然会哆嗦成这样,他以前万万想象不到。一阵痉挛似的战栗,紧跟着另一阵痉挛似的战栗。他努力想停止哆嗦,可怎么也做不到,连牙齿也开始打颤,四肢抽搐着猛烈抖动,完全不受任何控制。与此同时,还有真正的疼痛,深深的、仿佛被刀子刺穿一样的巨痛,覆盖他的全身,所有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的伤口全部开始弁雌鹄矗吹昧钊宋薹ㄈ淌堋

  他张开嘴巴接落下的雨水,滋润干燥破裂的嘴唇和干涩的喉咙。雨水也打湿了捆绑他的绳索。闪电的光芒如此明亮耀眼,仿佛爆炸一样,将整个世界变幻成想象出来的强烈闪光灯下的全景摄影。然后是雷声轰鸣,爆裂声、爆炸声、隆隆声此起彼伏。雷声的回音慢慢减弱之后,雨下得更猛烈了,几乎是刚才的两倍。雨水和夜晚中,他的颤抖渐渐缓和下来,被利刃割裂的感觉也消失了。影子不再觉得冷了。也许,他依然觉得冷,但是现在,冰冷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影子依然被吊在树上。闪电划过夜空,形成叉形的电光,雷声渐渐平息,变成无所不在的低沉的隆隆声,偶尔会有“嘭”的一声巨响,仿佛从夜色尽头传来的爆炸。狂风拖曳着影子,想把他从树上卷下来,剥掉他的皮,割裂他的骨头。影子的内心深处知道,真正的风暴来临了。
  一股奇异的快乐感觉从影子内心升起,他开始放声大笑。雨水冲洗他赤裸的身体,闪电照亮了天空,雷声隆隆震耳欲聋,他几乎无法听到自己的笑声。他欣喜若狂。
  他活着!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实实在在活着的感觉,从来没有。
  他想,哪怕他真的死了的话,哪怕他现在就死,死在树上,能经历这种完美、疯狂的一刻——值了。
  “喂!”他冲着暴风雨大声呼叫,“喂!是我!我在这里!”
  他设法在赤裸的肩膀和树干之间的空隙收集了一些雨水,扭头喝着收集的雨水,一口口吮吸着,发出很大的声音。他喝了几口水,然后又开始放声大笑。这是愉快而开心的笑,一点也不疯狂。直到没有力气再笑,直到吊在那里累得无法动弹的时候,他才安静下来。
  树脚下的地面上,雨水让湿透的床单变得有些透明,漂浮起来的床单旁边冲开了一角。影子可以看到星期三的死人手,变成蜡质的苍白的手,还能看到他脑袋的形状。这让他想起了意大利都灵的裹尸布,想起了开罗市杰奎尔的停尸桌上那个被开膛的女孩。然后,尽管依然很冷,他却发现自己居然感到了一丝温暖,而且很舒服,就连树皮也觉得柔软多了。他再次睡着了。也许他又做梦了,但这一次,他记不得梦的内容。

  第二天早晨,疼痛不再限于绳子陷入肌肤的地方,或是与树干接触的后背皮肤。现在,疼痛无处不在。
  而且极度饥饿,凹陷下去的胃里一阵阵巨痛。他的头也仿佛被人连续击打过一样疼痛不堪。有时候,他想象自己已经停止呼吸,心脏也停止了跳动。然后他就会屏住呼吸,直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跳动,这才大口喘息,像刚从水底浮出水面的潜水者。
  在他看来,树仿佛从地狱一直延伸到天堂,而他将被永远悬吊在这里。一只褐色的鹰绕着树盘旋飞翔,在他旁边一根折断的树枝上停下,一会儿又展开翅膀,向西飞去。
  黎明的时候,暴风雨停止了,但到了白天,风雨再度回来。翻滚的灰色云层覆盖了整个天空。一段时间之后,风雨变成了毛毛细雨。树下的尸体仿佛缩小了一些,依旧包裹在褪色的汽车旅馆床单里,像一只在雨中瘪塌的糖霜蛋糕。
  影子一会儿觉得热,一会儿又觉得冷。
  隆隆的雷声再度响起时,他想象自己听到了敲鼓的声音。敲打铜鼓的声音伴随着雷霆,伴随着他的心跳。不管那声音到底是在他脑海中,还是在外面,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用颜色来形容感受到的疼痛:酒吧霓虹灯的红色,潮湿夜晚里交通灯的绿色,连通录像机、却没装进录象带的电视屏幕上的蓝色。
  那只松鼠突然从树干落到影子的肩膀上,尖锐的爪子扎进他的皮肤里。“拉塔托斯克”,松鼠叽叽喳喳地叫着,它的鼻尖碰到他的嘴唇。“拉塔托斯克”,它尖叫着,又跑回树上。
  他的皮肤上仿佛扎满了大头钉和针,火烧一样疼痛,刺痛感传遍全身上下,让人难受得生不如死。
  他的一生就躺在下面,真正地躺在上面,像达达画派里的超现实场景,就在旅馆床单做的裹尸布上。他可以看见妈妈充满困惑的凝视,看见挪威的美国大使馆,看到他们结婚那天劳拉美丽的双眸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咯咯笑起来。
  “什么事那么好笑,狗狗?”劳拉问他。
  “我们结婚那天,”他说,“你贿赂了风琴师,让他在你沿着地毯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把《结婚进行曲》改成了《史酷比狗》的主题曲。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亲爱的。要不是那些爱管闲事的小孩,我准会成功的。”
  “我是多么爱你啊。”影子说。
  他感到她的嘴唇吻到他的唇上。他们两人的身体都是温暖、湿润,充满生命活力,而不是冰冷的死人尸体。于是他知道,这不过是他产生的又一个幻觉。“你并不在这里,是不是?”他问。
  “是的,我不在。”她说,“但你在召唤我,最后一次召唤我。我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深深勒进肉里的绳索已经变成了一个抽象的概念,像自由意志或者来生一样。
  “睡吧,狗狗。”她说。他想,听到的恐怕只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睡着了。

  太阳好像一枚锡制的硬币,悬挂在浅灰色的阴沉天空上。影子醒过来,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感到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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