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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丛里的诗-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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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与之也无深交。
  另一个是女子。
  他见了差点认不得,可是又一眼便知道她就是严笑花。
  说也奇怪,他在脑里想了她千百度,样貌儿次次不同,现在一见,却跟他每一次心里想的都有些不一样。好像心里那些才是真的,而现在眼前这个才是假的严笑花一般。
  可是这个“假的”严笑花,却如许真实,美得像一株盛极桃花,像一个梦中女子的样貌忽然走到眼前来。
  叶红还没说话,严笑花就笑了。
  她笑着跟五个男人说:
  “就是他骂我娼妇。”
  她的柳情好像是在说:“外面下着雨”一样。
  陆倔武只看了叶红一眼,就好像看到仙人掌上有刺一样正常。
  他拿着杯子,仰脖子一口干尽。
  叶红不知道杯里是酒是茶。
  但在这一眼中,他却发现陆倔武受了伤。
  伤得还不轻。
  ——是谁伤了陆倔武?
  ——有谁能伤陆倔武?
  “你来得正好,”陆倔武以一种饮酒的神情说,“我们正在说龚大侠的案子。”
  叶红已走进去,新四大名捕连忙请坐。
  他坐在陆倔武身边。
  他已知道陆倔武喝的是茶。
  ——虽然,有些酒和茶是一样的颜色,但叶红的鼻子一向都很灵敏。
  容敌亲皮笑肉不笑他说:“陆爷的意思是”
  “我没有什么意思,”陆倔武脸上连一成笑意都没有,但语言听来却似非常温和的样子,“我只是觉得,我们这些吃官家饭的,如果没有必要,也犯不着老是跟道上的人怄气。假使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案子,最好能放一马,他日江湖上行走,哪都去得!俗语说,只有千里交情,没有千里威风;四位老哥人面比我广,人情比我厚,这些道理比我懂、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谈说说骨笑皮不笑的说,“照呀!陆爷教诲,字字珠讥!可惜是上头下的令,咱们不得不拿人;拿了犯人,还是得由陆爷来审所以嘛,重审轻判,还得由陆爷来成全!咱四个楞儿,还没那么大的道行。”
  陆倔武的脸绷得就像一座神龛:“我当然会秉公行事,审决案情。但这案也不是由我一人主理的。我只听说,犯人在拘提入狱时己四肢俱废,不成人形,要是施行掠拷,也是下狱拷问的事,四位这样做,不是逾越职份、滥用私刑了么!”然而语音还是温和的。
  谈说说讶然道,“有这样的事吗!”
  容敌亲诧然道,“怎么我不知道!”
  易关西夷然道:“一定是犯人含忿诬告我们!”
  何九烈愤然道:“请陆爷明察秋毫,不要听信妖言才是!”
  陆倔武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这件事待他日提审人犯时,定当分晓。我只想知道:这件案子,到底是上头的意旨,要办龚侠怀,还是你们提呈的状子要办他的?
  容敌亲却反问:“陆大人负责审理这件案子,却不知内情么?”
  陆倔武佛然道:“人是我和其他两位大人审的,但文案一直迟未送来,也不知是怎么办事的!”由于龚侠怀的案子一直拖延着,严笑花的亲事也因而一直拖延了下来,这令陆倔武对这喜期的等待已渐如死期一般难受,他已逐渐无法忍耐这种“只有龚侠怀被释放后严笑花才会下嫁,但龚侠怀的案子又一直延搁不决”的局面了:“我看,是你们觉得龚侠怀在平江府里碍了你们的路,你们才密告上去,好好的整治他吧?容老三,我听说你有个妹子,曾加入‘诡丽八尺门’,却在对抗流寇时战死了、你不是因而怪罪于龚侠怀吧?还有谈老大,听说你跟龚侠怀谈过几次,他好像并没有按你们的规矩,征些‘礼帛’,为了这件事,你好像很不高兴吧?不是曾在‘临风快意楼’上醉后大骂龚侠怀不够意思吗?——”
  谈说说神鱼不变,只说:“陆爷,你明察秋毫,千万别相信这些杀人不见血的话!谁都有喝醉的时候,那时的话,怎当真的!我们四人、一向清廉,哪收过什么钱财来着!龚侠怀是个好汉,我们好想保全他呢!”
  容敌亲也接道:“就是啊,这件事,我们也只是奉令行事。令是沈大人下的,陆爷自己签的;陆爷如果有疑,何不问沈大人去?”
  问沈清濂!陆倔武只能也只有冷笑。那老狐狸!仗着史弥远的倚重,谁在他面前,敢说错半句话?!更遑论问他不爱答的话了。他想起那一夜让他受伤的斧头,这一道伤也碗使他吃了不少苦头,以致他现在的脸色,也像一把冷峻的斧头。
  “沈大人处我自会请示。我这次来,也不为了什么,只想向四位了解一下案情。我已久未涉江湖,只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知高低深浅,四位却是江猢经验丰足的,龚侠怀一案的是非轻重,自当心里分明,刚才承蒙各位提点,下官便已受益匪浅了。”陆倔武的话说到这里,“谈何容易”四人一齐站了起来,都说:
  “哪儿的话,陆爷客气了。”
  陆倔武向叶红笑道:“公子今儿来此,也是为了龚侠怀的事吧。”
  叶红道:“正是。”
  陆倔武拱手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严笑花道:“我却还有些事,要向四位捕爷请教的。”
  陆倔武笑道:“我这位妹子很任性,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四位要多多包涵。”
  “谈何容易”心中惊疑不定,但脸上却堆满笑容相送,陆倔武又停了下来,故意问:“叶公子也有事情,这不妨碍着吧?”
  叶红正想说话,产笑花却替他又像替自己的回答了:“不碍。”
  陆倔武向严笑花深深的望了一眼道广我先去备轿,在阶前等你。”说罢在一名差役引领下宽步行出。
  班房偏厅里,严笑花劈头第一句就问:“如果要劳驾四位帮忙。放了龚侠怀,有什么代价?”
  严笑花这一间,使叶红在刹邓之间,分晓了两件事:
  一、严笑花原来是要求龚侠怀的!
  二、难怪陆倔武要先行离开——严笑花问出这种问题来,他毕竟是当官的,还是不在场较方便!
  这一霎间的顿悟,使他完全不自觉的站在严笑花那一阵线去。
  “谈何容易”四人均是一怔。
  就算他们心里有准备,也没料严笑花竟会说得这般单刀直入。
  谈说说忽然笑了起来。
  严笑北问得突兀。
  谈说说也笑褐突兀。
  “严姑娘说笑了。”
  “我有笑吗?”严笑花转同叶红。
  叶红一时之间,为那一种淡淡的气质所带动,“没有。”他迷迷糊糊地回答了一句。
  容敌亲干笑一声,道:“如果严姑娘说认真的话,更教我们不了解。我们只不过是四名捕役,对龚侠怀要斩要关还是要放,陆爷才可以拿得了主意呀!”
  严笑花忽然笑了。
  她一笑的时候美得像雨都开成了花。
  但叶红也同时瞥见她这一笑的时候眼睛便炸起了仇恨的火花。
  她笑比不笑美。
  而且笑比不笑凶。
  凶的美。
  美的凶。
  ——不论凶还是美,都有一种剑花般的寂寞。
  严笑花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们是不愿解开这个结了?”
  谈说说道:“不是不肯,而是严姑娘太高估了我们的能力。”
  严笑花道,“因为是你们诬告龚大侠的,所以更不能让他给放出禾,是不是?”
  容敌亲道:“严姑娘误会了。我们刚才已说过,我们仅是奉令拿人而已!”
  “奉令拿人不是奉令伤人,平笑花说,”你们在抓人的时候,龚侠怀并没有抵抗,你们却下手重创了他。”
  “没有这回事,”谈说说说:”也许,那夭的雪是下得太大了有人看错了。”
  “你们要是没做这种事,为啥不让我见一见龚侠怀?平笑花紧迫盯人。
  容敌亲道:“不让人探监的权限,不在我们师兄弟手上,严姑娘又误会了。”
  易关西补充了一句“万一,姑娘见着龚侠怀身上有伤,那可能是执行问讯时留下的伤,不可以就硬栽说是我们所为——”
  严笑花道:”我早已接到风声。龚侠怀是谁告的、谁害的、谁伤的,大家心里明白。别以为下放他出来,或把他害死狱中,就可以拍拍屁股了事,江沏上,有的是关心龚大哥的汉子!”
  谈说说马上道:“对,我们也是关心龚大侠的人。”
  容敌亲道:“要是有那种人,我们也一样不会放过他。”
  “可是,”谈说说好像很替龚侠怀担心的说,“听说龚侠怀一下了狱,他的兄弟朋友,全都众叛亲离去了,真是,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呀——”
  “幸好龚大侠有的是朋友,”叶红忽道,“我就是其中一个。要是龚大侠真有什么冤屈,有什么个三长两短,我和关心龚大侠的朋友,都会冤有头、债有主的讨回个公道来。”
  严笑花望一望叶红。
  笑了。
  笑意比初八的月亮还浅。
  谈、何、容、易均似连着壳生吞了一粒栗子般的,怔了怔,容敌亲又干笑一声:“没想到叶公子跟龚大侠有这般交谊。”
  谈说说即道:“如此最好。他日为龚大侠讨回公道时,叶公子和严姑娘莫忘了照会咱家兄弟一声,也去助助声威。”
  严笑花冷冷地道,“你放心,一走会有你们的份。”
  叶红道:“要是我找到了人,肯放了龚大侠,不明白个中内情的人,岂不是以为你们四位尽当了恶人?四位何不玉成美事,尽点心力,好让流言不攻自破?”
  谈说说笑说:“谢谢公子美意,我们不是不想尽力,而是人微言轻,帮不上忙。”
  “至于流言,笑骂由人,也管不得这许多了。”然后正色道:“我们为朝廷效力,务要防患未然,难免要谨慎从事,万防变生肘腋,祸延庙堂。龚侠怀私组朋党,广交三山五岳人士,只怕不无牵连:我们鞠躬尽瘁,防微杜渐,只要有可疑的,宁可费时耗力的去弄个清楚,而不轻易放过,这叫公职在身,不敢在食俸禄,还要请公子、姑娘,恕罪则个。”
  谈说说这一番话下来,容敌亲还立即接道,“两位如果要查证此事,不如向于知尹、沈大人问个清楚,小人等位低望薄,对龚侠怀一案,恐无能力,爱莫能助。”
  严笑花笑道:“说得好。”有能者曰无能为力,不助者谓爱莫能助。于善余本是直接指挥你们的上级,不过,我看,你们是‘相爷门生’,大概除了沈清濂,在这小小的平江府,谁也节制不了你们吧!”
  她笑容一敛,忽道:“请了。”
  说罢就走。
  她走得很从容,很舒缓,但却很快。
  才一眨眼里,这肮脏一气的班房偏厅里,就只留下一阵清风。
  她走的时候,甚至也没跟叶红招呼一声。
  她说定就走。
  叶红怔了一怔,忽然觉得,对着眼前的四人,他没有什么好说,没什么好问了。
  可是对严笑花,他却有话要说,有话要问。
  所以他追了出去。
  4.点点点点
  陆倔武在门口等她。
  外面的雨,悠悠颤颤的下着,风中招刮的是雨条。檐前交织的是雨丝。庭前错落的是雨滴。像约好了下个七世三生的,仍是雨的大手小脚。
  严笑花自班房的暗湿处步出,脸自得就像一朵在荷塘里徐徐伸展的莲瓣。
  陆倔武关注的望着她。
  ——有些事,他在场时,她不便说。
  ——所以他先行离开。
  严笑花向他谣摇头。
  “我要求你一件事。”她向他说。
  陆倔武觉得自己心头似给灌了一大碗苦水。他知道爱上她就是苦楚的开始,可是这种:拿苦来辛、用悲来伤的感觉,有时想起来尽是千种痛心的过往,无法禁受的裹寂。
  他长吸了一口气。
  雨是冷的。
  空气是潮湿的。
  他知道她会向他要求些什么。
  他只是不晓得如何拒绝她。
  雨更大了。
  她向他提出了那要求之后,他要去部署,所以先促轿直赴府厅,剩下一部轿舆。和两名丫寰,三名家丁。两个轿夫,服侍严笑花。
  一名翠袖玉环的丫寰打伞为严笑花遮雨。严笑花一直注视着陆倔武听了她的要求后的神情,捋衣掀帘勿勿上了轿子,只跟她说:“为你,我会做的。我知道你是为他而做的,而我这样做却会失去了你。”便摧轿在雨中疾行。
  她目送他那一行人,远去。
  严笑花仿佛有些儿失神。
  待丫寰递过伞来,她略弓腰,要步过雨幕上轿之际,忽听有人叫他:“严姑娘。”
  她半转着身子,已知道望她的是那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叶红。
  “怎么尸她说,“你还赶上来再骂我一次吧?”
  “我不知情,以为”叶红觉得纵在雨里,也飘来一阵沁人的香气,不知怎的,连说话也没了头绪,“我不知道你是帮龚大侠的,所以才可是,你既要帮龚侠怀,为何却要下嫁陆倔武”
  严笑花嫣然一笑:“这关你啥事!”
  叶红苍白的脸一下子涨得不胜酒力一样的红了起来。
  严笑花低首走向轿舆,冲开了一片雨网。
  丫头掀开帘子。
  轿帘上绣着牡丹图,但已逐渐褪色,给雨水湿了好几个大圈,仿佛那儿才真的暗自长了几朵深红牡丹似的。
  严笑花坐了进去,脸孔更显得像一朵在暮色里盛开的花一般。“冰三家好吗?”
  叶红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严笑花在放下轿帘前还说了一句:“你刚才的问题就是它的答案。”
  叶红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记忆里仿似曾有这一幕。
  可是他从未历过这一幕,严笑花也不过是第三次见面
  (怎么会在陌生里如许熟悉?)
  (怎么竟在苍寒里如此温馨?)
  (怎么这一幕竟似在前生历遍,来世还会再会一次?)
  在雨里,每一点的雨都像一句话。
  叶红却觉得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扩撒在地上的积水面,漾成一张张如花的脸
  龙心中的话也成了点点点点
  正当叶红撑着伞,心乱如雨,往严笑花所去的相反方向独行深思之际,班房偏厅里那四个脸色如雨幕般阴沉不定的人,也开始了低声的检讨、定计:
  “有没有看到严笑花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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