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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狐出没-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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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在剧痛之下正要打滚,我已经叫了子淇上来按住他。
  以南郭淇的力量,就是野猪都别想翻身。
  正骨之后只需要一点点时间,痛感就会过去。我又让人找来两根笔直的木杆,固定前胸后背,用麻布缠裹起来。
  “多喝水,多咳嗽排痰,多吃菜和肝,能够好得快些。”我对伤者道。
  旁边那两个士子上前见礼,其中一名年纪较长者道:“在下梁成,这位是舍弟梁惠。”我一眼就看出那位梁惠是女的,知道他们在路上不方便,没有点破,答礼道:“鄙人墨燎,这几位都是鄙人同伴。”南郭淇滦平等人纷纷上前见礼,也不说话。
  刚发生了不怎么友好的事,所以双方只是见过礼,便各据一角,各自休息。之前的事自然掀过不提。眼下虽然是战国乱世,却不是武侠世界,没有人说吃了亏就一定要报仇才算了结。梁家带了女眷出门,肯定也怕节外生枝惹来麻烦。
  我让子淇帮我打了水,净了净手,将声音压到只有我们几人能够听清,道:“子淇,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啊。”
  南郭淇十分羞愧的低下了头。
  说起来南郭淇比我大了足足有十岁,一副三十多岁大叔的模样。既然他叫了我夫子,我也不在乎把他当做学生。我这边一说话,又引来了那边的主意,连咀嚼声都小了。我望了过去,正好看到梁惠充满惊讶的目光。
  她见我也在看她,不由低下头假装扒饭。
  “子墨子第一看重的就是非攻,你忘记了么?”我并没有就此放过教育南郭淇的机会,既然借助墨家势力,就必须有一批忠于我的墨门骨干。而且我固执地相信,信仰越坚定的人就越不可能背叛。
  

星火燎原 第9章 第九十二章 墨徒(三)
  “但是他先辱夫子的……”
  “非攻不是这个意思,”我叹了口气,“你们都读过《非攻》篇么?”
  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迟疑不定。南郭淇羞愧道:“只是听过。”
  “《非攻》并非是说后发制人,其精髓乃是在终止损人之争。”我道,“子墨子在《非攻》开篇就以有人入他人园圃举例,证明其不义,必有所罚。那么我反问一下,若是我为了保护我的果子而驱赶这个不义之人,是否也是不义呢?”
  “当然不是。”众人道。
  “如果他只是来偷我一个果子,我却呼来街坊四邻,放出恶犬,屋顶上放置弓箭,千百矢加诸其身,恶犬啃噬其骨肉,乡人乱棒将其打成肉糜,如此我是义还是不义呢?”众人默然,谁都知道这么夸张的事有些恶搞,不过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防卫过当也是不义”。
  “但是,夫子,”南郭淇辩道,“我墨者的尊严就不用维护么?”
  “对于尊严的维护,不能使用暴力。”我道,“我是如何得知的呢?我在山中,当山谷吟诵《国风》,山谷就会回以《国风》;诅咒辱骂,山谷则回以恶语。待我离去时,山谷因为我的吟诵而愉悦么?因为我的辱骂而气恼么?作为一名墨者,难道连山谷一般的胸襟都没有么?”
  见他们不说话了,我又道:“再请教诸位,为什么子墨子自称鄙人?为什么墨律中要我们断发短衣,不高车,不冠冕,不丝履,不可蓄养仆从,不可纵情音乐?”
  “请夫子赐教!”六人齐齐拜道。
  “我幼年时以为必自辱而后方能磨砺心性,坚定信念。”我笑道,“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子墨子所想更加深邃。”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渐渐高了,非但这六位墨者,就连梁氏的兄妹和他们的随从也都安静地听着。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布道?我真的能承载他们的信仰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都叫了我一路的“夫子”了。
  我索性放开了喉咙,道:“子墨子是以这种自辱提醒自己,普天之下还有人穿不暖,食不饱,卧不安!普天之下还有人为奴为仆,受尽屈辱折磨!普天之下还有人孤行独处,朝生暮死!我墨者若是不能与这些人同苦,怎么可能时刻牢记兼爱呢?如果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
  竹木筷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打破了屋里的静谧。虽然我不赞同墨子的思想,但是对于墨子殉道一般的执着和无私,还是十分钦佩的。说完这段话,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心中暗暗发誓:“今日小子借墨学而起,惟以良知为证:日后无论何种情形,绝不故意扭曲墨义,歪传墨经!子墨子在天之灵,当明鉴之!”
  “先生,”梁惠走了过来,行礼如仪,“先生所谓的《非攻》,与在下听说过的《非攻》不同,不知到底是谁错了。”
  我起身回礼,道:“鄙人斗胆猜测,君子所谓的不同,未必就是真的不同。”
  “哦?还望先生赐教。”
  我想了想,道:“有时候人们为了证明某事,讲述某个道理,往往会引用子墨子的话或者文章,其中也不乏断章取义,只求方便自己之人。如此扩散开来,往往就成了讹传。君子若是不信,可以玩个小把戏。”
  “小把戏?”梁惠好奇地看着我。
  “君子与家中仆从相处也久,可排定序列,以耳语依次传言,看看到了最后还是不是那句话。”我笑道,“若是不信,可以回去传‘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我压低声音道。
  梁惠真是个较真的女孩,居然真的回去玩这个游戏了。我们这边也坐成半月形,看他们依次耳语,很期待最后这么一句话会走样成什么。
  当最后那个仆从高声喊道:“愈发荷叶冷,月亮薄日出。”
  我们这边顿时笑翻了,很快他们那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刚听到的时候甚至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梁惠再次走回来,脸上微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兴奋了。她道:“这只是音讹,若是写成文字便不会如此了。”
  我让从滦平的行囊里取出毛笔,沾了水在地板上写了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请君子试断之。”我微笑道。
  这句话出自《论语?泰伯》,是千古疑案。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前者是说民众只能利用,不能让他们知道道理。后者完全相反,是说民众如果做得行,那就让他们继续如此。如果不行,那就得教育他们。有需要的政客偏向于第一种,走精英群愚统治方式。有良心的人会考究孔子的一贯思想,认为“仁者爱人”的孔子肯定是说第二种。
  梁惠想了想,将笔还给我,道:“夫子一定有教于我。”
  我接过笔,放回滦平的行囊,道:“不敢称教,还是那十个字。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
  子墨子虽然去世了,但是他指明了墨者的修行方向,指明了墨徒面临的各种诱惑,这些都是墨家门徒的“法”。在子墨子之后,虽然有禽子,有孟胜子,有田襄子,有腹子,但他们都不可能背离子墨子留下的法,所以我们这些晚辈后学不必因为世上再无子墨子而迷茫,只需要依照墨法走下去就行了。反之亦然,如果钜子在行止上与子墨子之法相悖,我们必然依据墨法而非依他。
  依义不依语也是一样。语言有沟通交流之善,也有局限偏颇之害。诚如我可以用语言告诉大家如何到达这处传舍,但是我绝无可能用语言告诉大家这所传舍里的一草一木,一几一席,一虫一鸟,甚至耗尽词汇说上十日,也不如你亲自看一眼摸一把。这就是语言的局限。在实际情况与子墨子经文中难符,不能适用的情况下,我们就该依据墨义行事。
  所以说,墨义是不能质疑,不能篡改的,是墨学的精髓所在,是子墨子毕生所求的境界,也是我们这些墨家门徒所应当恪守终身矢志不渝的信条。
  我说得平平淡淡,这些听的人却个个激动不已。一直坐在远处的梁成也一步步挪了过来,等我讲完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第一排,跟我面对面。我冲他微微一笑,往后挪了挪,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跟人这么接近。
  “某游学列国,也曾受教于稷下。尝听闻宋钘子、尹文子传说墨义,有惑于心,敢请教夫子。”梁成道。
  “疑义相与析,请先生指教。”我道。
  “墨氏以为天之有志,兼爱天下百姓。鬼神有灵,于人间之事会赏善罚暴。”梁成道,“那为何不义之君仍坐高堂,锦衣玉食。行善之人遭逢天灾人祸,辗转沟壑?”
  我闭上眼睛,深口气。这个问题的确是墨学的最大软肋。墨家门徒大多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劳动人民,所以跟他们讲鬼神天命一套很受用。一旦要往高处走,就面临着当前最流行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潮的重重质疑,并且面临无数反例的驳斥。
  比如我自己,可以用家破人亡来形容了,难道真的做了罪不可恕的事?再说赵成李兑,明明是乱臣贼子,现在却是救国的忠臣,天命就是这样的么?鬼神又在哪里?如何才能成为鬼神?被供奉在太庙里的简襄列祖,他们的魂灵还不能成为鬼神么?他们又在何处看着自己的世孙遭受浊辱?
  如果用佛教的因果轮回,业力随身,转世不灭体系倒是可以诡辩过去。不过我觉得那种愚昧的思想恐怕对民族精神伤害更大。看看佛教的发源地两千年后的模样,我甚至不希望佛教有传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天。
  如果我今天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身边的这六个人都会抛弃我。因为他们追随我的根由在于对墨学的信仰,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的墨学修养,自然也就没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引路人。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虽然不认同,但还是得本着墨义说道,“鄙人读《左传》,有郑伯曰:多行不义必自毙。故而知道此时不罚,只是待其自毙。及至其自毙,也是天罚。又尝闻孟轲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云云。故而知道一时磨难,也是天赐之赏。”
  “再请问夫子,”梁成显然不够满意,“为何又有洪涝天灾,地动山摇?如果是罚罪,为什么侯王有罪而万民遭殃呢?”
  我微笑道:“谁跟你说罚的是侯王之罪?”
  “不是么?”梁成惊讶道,“宋钘子和尹文子都说那是上天对不义之君的惩罚警示。”
  “固然如此。”我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流离失所之人,也是有罪。”
  “那些无辜之人罪在何处?”梁成追问。
  

星火燎原 第10章 第九十三 共济(一)
  “若是明知君侯不义,只知道托付天罚而坐视,任由其鱼肉,如此正是纵容不义,乃是比君侯之不义更大的不义!”我转而对六人道,“故而禽子要我墨徒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惩恶制暴,不落人后。”六人俯首拜答。
  梁惠显然不认同,继续发问道:“君侯不义,必然有残虐酷民之行,使得人生死两隔,家破人亡。百姓坐视,只是因为胆怯,又力所不逮,为何反而罪更大呢?”
  “你说是说君侯不义,害百姓而利一家。百姓不曾害人利己,反而罪大,没有道理,是么?”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好也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正是此意。”
  “非也!”我振声道,“今有强人当市杀人越货,而其邻人不闻不问,皆惧怕强人手里的刀剑,使得强人满载而去。后来呢?”
  众人一脸迷茫。
  “后来那个强人必定觉得这是生财之道,反正面对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动手的懦夫,他就会再犯这种罪过。非但他一个人,其他心存恶念的人也会起来效仿,最后就是强盗遍野,民生困顿。”我停了停,又道,“现在你们怎么看?是杀一人罪大,还是让天下盗贼横行罪大?”
  见梁氏兄妹陷入沉思,我又道:“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只能在冥冥中作为,他们以天下为私,故而无私,非人力可求、可拒。子墨子强调天命鬼神,乃是让智者有所依止,愚者有所敬畏,强者有所忌惮,弱者有所仰仗。有依止则信念坚定,有敬畏则有所不为。有忌惮方能制心中恶暴,有仰仗方能弘扬大义。”
  “谢夫子开示!”南郭淇率先拜倒,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再敢问夫子,墨子谓:‘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然则人有智愚之分,德有贤与不肖之别,为何都是天之臣?既然为天之臣,司命何以差别如此之大?”梁成貌似钻研过墨学,张口就能原文引用。不过他盯着《天命》篇问,显然是读到这里而产生了疑惑,最终没有投身墨门。
  “天之臣远不同于王侯之臣。”我道,“王侯之臣必有品秩高下,必有薪俸多寡,必有分职别司。而天之臣则不然。天之臣无高下品秩,无分管职分,唯有八个字:‘天赋之权’,‘替天行道’。”
  “何谓天赋之权?又替天行何道?”
  “生生!”
  天道贵生。
  人人生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权。人要生存,势必面临资源的争夺,这时候要秉持的“道”也是“生”!要让别人足够生存,要让自然界能够滋生出自己为了生存而掠夺的资源。
  “这也是子墨子提出‘节用’的缘故。”我环顾一周,对梁成道,“圣人立言,必循环互证,前后呼应,只钻一篇一句,则失了统观之大义啊!”
  梁成满面通红,双手撑地,激动道:“今日之前,某就如山径之蹊间,久而不用,茅塞之矣。今日听闻夫子‘生生’之论,方才顿开!”梁成激动道,“成愿追随夫子,求夫子收入门墙。”
  这个啊,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庄子让我找南郭子淇,其实只是帮我找了个“身体”。我称墨子为“子墨子”,开始是套近乎,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变味了——只有得了师承,才在先师的尊号前再加一个“子”。我一个没有得墨家传承的人,说穿了就是个“伪墨”,再开门收徒就有些无耻了。
  说来这也不是我故意的,道家之说是根本之学,有了那个底子再去读别家的学说,都可以深入浅出,自圆其说。就像有小无相神功打底,用什么招式就是什么招式,谁都看不出真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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