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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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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茶馆适应他们这样的人来,似乎正是有了他们,毛老三才开了这爿茶馆。他们除了凑哄毛老三的生意,也谈一些巷中和街上的新闻。

“老三,你知道不?”邵主任的老丈人说道:“城隍庙叫砸了!”“啥时候砸的?”“昨儿砸的,昨儿我从街上回来看见的。”张子道却说:“早都砸了。砸的不光是城隍庙,都砸了。湘子庙街和社会路的牌楼子砸了,连书院门的过街楼也拆了。”众人问:“拆那干啥呢?”“说是四旧么。”

吴茂山说:“前儿我上街,见个女人穿了个旗袍,叫红卫兵挡住了,当众就让她脱了。”“脱了么?”毛老三的眼睛瞪得溜圆。“脱了,不脱走不了。”“最后给穿了个啥?”“穿了一身男人的衣服让回去了。”“爷,红卫兵要砸咱门口的石狮子呢!”张子道的孙子小胖风风火火跑进来喊道。“砸叫砸去,娃们家胡闹呢。”张子道仍然啜茶,不为所动。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进来喊道:“毛老三,红卫兵要砸茶馆呢,说茶馆也是四旧。”“茶馆也是四旧!”“茶馆咋也要砸呢?”连一向不言语的毛老二也站起身来随毛老三走出了茶馆,果见一群红卫兵提着大锤正向他们奔来……

梆子井 第二章 陈家大院

第二章

这是一座古朴的宅院,青石铺地,青砖砌壁,青瓦盖顶,它的外观是完全的青一色。它的内部结构却是土木的,木的檩、木的柱,木的楼梯和楼板,木的阳台和栏杆。从这里望去,依稀可见终南山黛色的山峰和护城墙迤逦的雉堞。那一亩见方的后院,树木苍翠,林荫一片。穿过石子铺砌的甬道,登上青砖垒筑的阶梯,有一平台,宽约两米,长约三丈,右侧一幽暗长廊可达前院。前院除六间二层正房外,另有平房八间。正房门房,南北相向,厢房抱厦,东西而立。黑漆的大门对着砖砌的影壁,一青石甬道直达主人的正房居室。正房的构造颇为壮观,方形的椽托着青色的瓦,屋脊上是砖雕的鸱吻。楼上楼下,厅堂居室,一明两暗。一百年古槐伫立窗外,炎炎夏日浓荫覆盖,这就是陈家大院,也是张风莲觊觎的院落之一。

它的男主人早已亡故,只剩下他的遗孀守着这深宅大院,院中的房屋是她和孩子们生活的来源。五六年,前院的房屋被统一经租,房客们再也不向她上交房租,那个温馨的独院也不复存在,从此她和孩子们的生活跌入了深渊。然而收入的下降,环境的改变,并没有打消她对政府的期盼。政府的人来到她的家,动员她参加工作,给她反复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新社会是不劳动者不得食。你今年都四十五了,还有十年的干头,到五十五岁就可以退休。退休了还有一份儿养老金,保你老了不愁吃不愁穿,有了病厂子还负担医药费,这不强似你租房子十倍?租房子还有租不出去的时候,工作吗,月月都有个发工资的日子,这个月没有了,下个月又接上了,说五号开资绝拖不到六号,你看新社会多好的。”政府的人给她把前景描绘得这样美好,利弊权衡得这样周到,账又算得如此的精细,而实际情况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以前租房子,虽然房一直没有闲着,可是房费她却收不了多少。那些房客多是些做小生意的,她必须把房费压到最低,否则他们宁愿露宿街头。而这个城市似乎也具备了他们生存的条件,城墙那些窑洞是他们天然的家,住在里面冬暖夏凉。护城河简直就是硕大的水管子,河岸的野菜是他们必不可少的食粮。偶尔,他们的饭桌上还会添一只野鸡或乌鸦,而那些野兔常常就光顾了他们的家。总之,凡是禽兽能生存的地方人也能生存,而人也绝不比禽兽生存的差!后院那个才来的*不是在窑洞里生了八个娃吗?唉,人哪,也许只有在经济许可的条件下才能称其为人!

就是这样的一些人住在她的院子里,她还必须对他们好,这样即使他们不住了也会出去给她宣传。那家的房东是如何如何的好,住在那里你什么心也不用操。晚上回去菜就放在你的灶台,甚至做饭的柴禾也为你准备好了。台阶扫得光亮鉴人,院子里纤尘不染。你屋里缺啥只管给她去要——“缺啥少啥你只管来噢!”就是拖欠一半个月房费她也不会说啥。总之,那样的房东天底下难找,你要是找房就赶快去吧!所以,尽管市场是那样的疲软,人们是那样的贫穷,社会又没有一个那样的中介机构,她的房还是总能租出去。房客们你来我去,来的,满心欢喜;去的,热泪涕零。但是毛老三说了:“唉,叫我看,你这房都是白让人住呢。那卖水果的张三都欠了你几个月房费了,你咋还不撵他走呢?”“叫我把人往哪儿撵呢?撵到马路上去!那事我可做不出来。人能住到我这儿来,就是跟我有缘份,我不能见人有了难处就撵走。”“那你也得给他要房费么,你老不要房费是咋回事吗?”“他这几个月生意不好,等他生意好了也就把钱给我了。人给我说一句话,我要把人搁下呢,老问人要,多难看的。”“他要是跑了咋办呢?”“他昧了良心是他的不对,我没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今后就是在街上见了,也有我说的没他说的。”“唉,你也真是……”碰到这种情况,毛老三总是摇摇头叹口气说:“我真不知道你图个啥呢。”

毛老三担心的事果然发生:张三不辞而别,留下满屋子水果权当了房费!“看,咋样,按我说的来了吧?”她没有理他,翻着那些水果说:“这人良心还没全坏,还留了几箱子梨,还有苹果,给你吃一个。”毛老三接过去咬了一口:“呸,这苹果都坏了,吃不成!”他啐了一口,脸上泛起苦涩的笑;“你还说在街上碰见呢,怕是一辈子也碰不见了。”“碰不见就碰不见了,我也不去寻他。”“你到哪儿去寻吗?那没家没口的,现在,不知道又躲到哪个旮旯去了。人家要走容易得很么,屋里用的都是你的,他把被儿一夹就走了。”“他也不想走,实在是没办法,你看这几筐子水果,他还不把本钱蚀完了。”她抖抖手,手上全是黑黑的果酱。“唉,你就不能多收他几个月房费吗?你要是一下收他三个月房费,他说不定还感谢你呢!”毛老三说的不错,张三住了四个月,如果她一下收他三个月房费的话,他就不会进这些水果,也就不会发生现在的情况。所以毛老三说;“今后不管谁住,住几个月,你就收他几个月房费。他要是住不满,你再给他退,他也不可能偷着跑。”“唉,都是穷人,都没钱,挣个钱也难场。你一下让他交那么多,他也拿不出来。”“拿不出来就甭住房!”“那我这房不都闲下了?”“闲下了也不能让人白住!”“唉,闲着也是闲着,房就是让人住的。”“你老是吃亏,我都看不过去。”“吃亏是福,便宜是祸。我吃了一辈子亏,我还是我,也没见我穷到哪儿去;老占便宜的人,也没见他富到哪儿去。有些亏了人的人还早早地走了。白鹭湾有个朱罕林你知道不?解放前把我昧了,结果早早就把他死了。两个老婆都跟人走了,大儿还偷人呢,去年也叫派出所逮去了。亏人的人都不得好。我在屋里长着的时候俺爸常说呢,不管做啥事都要把‘四两肉’放到当中;有些人做坏事他觉得没人知道,天上有个神呢,神把啥都看得清清的!你今儿亏了人,人把你没办法,神要治你可一着一准。看你现在没事,那是还没到时候呢,到时候就要惩罚你呢。”毛老三往往是在听了这些大道理后,摇摇头无奈地离去。

不过张三最后还是回来了。偿清了房费后,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却把钱塞到了他的手中:“你做生意蚀本了,拿着这钱还能翻本,我有这钱没这钱都能过。”张三说啥也不肯接。“你要不接就甭在我这儿住了。”张三接过钱,竟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很响的头……

闲话休提。且说办事处的人动员她参加工作,给她反复讲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记得当初房地局动员她交房子也说过类似的话,“你的房多,拿出来几间让没房的人住。你吗,政府会给你安排个工作,工作比出租房好得多。”她的房本身就是给没房的人住的,房费吗,她是收不了几个,如果不是丈夫留了点积蓄的话,她也不可能把孩子们养大。但是她总认为,房子咋说也不能闲着,即便让人白住。当然住的人也都给她房费,这是市场规则,人们不可能违背,所以房子由谁出租实际都是一回事。况且现在政府的人又说能给她安排个工作,她有点心动:“我一个大字不识,能给我安排个啥工作呢?”“社会主义人人都有工作。现在是大跃进年代,各行各业都需要人。你虽然没有文化,也可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比方和一些妇女办个缝纫社什么的,也可以办个小型的工厂,总归,会有你的工作的。”于是,她就把房交出去了。交房的时候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可甭把这几家房客撵走噢,都在一块住了这么长时间了,真要让走,心里还怪难受的。”“你放心,还是这几户房客,不过房费由我们收罢了。你就再不操这份儿闲心了,只等着办事处给你安排工作吧。”如今,办事处的人真的来了,看来政府还是说话算数。光凭这一点,她就觉得现在的政府还是好。原先的政府和人民始终是两张皮儿,政府不管人民的死活,人民也不管政府的去留;政府让人民自生自灭,人民也就让政府去了台湾。原先一个妇女要出去工作,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更何况象她这样一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就是男人,也全凭个人奋斗呢,政府不会给人提供任何的机遇,他爸还不是从相公娃一步步熬到了经理的位置?她呢,早都不想在丈夫的阴影下生活了,做梦都想着出去工作。年轻时,父亲不顾传统给她留下了一双大脚,为她日后出去办事提供了便利,但是在那个社会,妇女又能干什么呢,注定要围着锅台转罢了。不想现在这双大脚却派上了用场,她感到天真的变了!

“新社会男女平等。放在旧社会,你也就是个家庭妇女。新社会就不同了,妇女也能出去工作,不看男人的脸色。如果有能力还可以当厂长,女厂长现在多的是,旧社会那些观念都要摒弃呢。原先养儿是为了防老,现在养儿不过是尽个义务。儿女大了也有他们自己的事情要干,也会有家庭、有儿女,到时候,他们有能力有孝心了把你来看看,没能力没孝心了也没有办法。不管咋说,国家是颗大树,能靠就要靠呢,靠国家比靠谁都强。社会主义企业是个保险箱,一进去,生老病死退全给你包了。到老了你有一份退休金,儿女能指望上了指望,指望不上也无所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说的太对了,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她感到眼前的女干部亲切无比。看看自己的这些儿女,就是她常对人说的,“我自己的娃我还不清楚了。”大女儿有点浮躁,不过是现在跟了个干部把她管住了,今后是个啥样子还很难说。她一直寄予厚望的二女儿,前年却病故于部队,她心中的希望之火顿时熄灭了大半。大儿子吗,没心眼,做事莽莽撞撞的,高中还没有毕业他就要工作,工作了又要上学,走到哪儿都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不给你惹事也就不错了。二儿子倒比较稳重,象他爸,但是还上着学,高中还没有毕业。三儿子吗,还上着小学。总之,五个娃中,她最器重的二女儿已经去了,她除了每年在女儿的坟前烧一堆纸钱、掬一把辛酸的泪外,还能有什么希求呢?她确实感到了茫然。但是政府的人来了,和她象拉家常似的聊着她的工作、聊着她的前途,她感到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抚慰,心中的火焰又重新燃起,黑沉沉的夜空升起了明灯!对,靠国家,靠政府,自己挣钱自己花,谁的脸也不看,谁的气也不受。于是她说:“啥也不说了,现在就给我填表。”女干部填完表说:“给你分的厂子都不会太远,也就是公社和区上的这些厂子,都在家门口呢。你就在家里静等通知吧。”可是我的到来,却在她平静的生活中泛起了涟漪。

我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几乎就在这个院子,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到它原先的样子。听奶奶说,原先它全是我家的。我想象呢,那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黑漆的大门一关,里面静悄悄的。虽有几户房客,但和奶奶的关系一定很好。奶奶见了他们一定是嘘寒问暖,他们对奶奶也必然是一团和气。门房那个黑猫无缘无故吃了我五只小鸡,如果现在还是以前的话,就让奶奶把它的主人赶走,即使他不走也把它赶走,让它沦落为无家可归的野猫我再去收拾它!可是现在,你看那畜牲,犯了滔天大罪竟然无事人一般,懒洋洋地卧在窗台睡觉,明媚的阳光照在它那鼓鼓的肚皮上,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我觉得它的主人也和它一样,见了我万千柔情,见了我的小鸡却一派狰狞——他的笑里面似乎隐藏着某种东西。

现在,奶奶已经不是他们的房东了,她的权利不过是打扫院子——政府把房收走了,可是卫生仍由奶奶来搞。房客们都工作着,只有她闲着。现在,房客们和她完全是平等的,她甚至还不如他们:政府每年要征收她一定数额的地皮捐,而他们则属于那个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范畴。但是公也好私也罢,她仍然在这个院子里默默地生活着,洒扫庭院,与世无争。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也来到了这个院子,我就象高原上飞下来的一只鹰,终于在这里找到了我的窝,而她也放弃了那些工作的机遇,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再也不能松手了!

如今,除了这点还没有收归国有的房子,奶奶是什么也没有了。就连后院,我儿时的乐园,也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那高大的梧桐,挺拔的白杨,树身象缎子般光滑的桃树,还有那诱人的樱桃,紫红的桑椹,如今,全被一道土墙挡在了外面。我虽然还能看到它们,却再也无缘和他们相会了!那个我爬进爬出的狗洞,也被一片新鲜的黄泥堵死了,我再也不能到菜地去了!那颗虬曲的桃树横卧在那里,它的家被一间茅屋侵占了。里面晃动着两个人影,女的肥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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