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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子井-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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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是橡胶的呢?”“皮鞋的底子是橡胶的。”“皮鞋你我也没有呀?”“咱们什么都没有。”我和晓梅挖空心思地想着哪些东西是橡胶的,却忽然感到,想这些干什么,橡胶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今后就是橡胶厂的工人了,怎么能没有关系呢?”也是,我已经是橡胶厂的工人了,但却对橡胶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忽然又想起了彭敏敏的话,“咱们这一代人能干什么呢,不就是个劳动力吗。”

劳动力也行,只要不是廉价的。“也不知工资多少?”“你怎么就关心工资呢?”“我不关心工资关心什么?那好,橡胶厂的女娃也不知多少?”“哎呀,我还不敢和你换了,俺厂到处都是女娃!”“谁说和你换了?我就去橡胶厂,先拿回来个暖水袋再说。”“你能拿回来个暖水袋?”晓梅说:“在皮鞋厂没见你拿回来一双皮鞋;在这个厂也没见你拿个糖豆豆回来。”在皮鞋厂我还没有拿皮鞋小陈就诬告我。“实际上,我压根儿也不想拿厂里的东西。只要工资高,我拿钱买就是了。”“我想你也不会拿。也许那个厂就没有暖水袋。”也是,那个厂究竟生产什么呢?不过这些似乎与我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关心的仍然应该是工资。我把通知书又看了看:“请务必于某月某日前来报到。”还标明了厂子的位置:西门外往西再往北,或者往北再往西。还说了坐多少路车,但是却唯独没有说工资!“你也是,通知书上怎么会说工资呢!”看来我是想工资想傻了。于是除工资外,我又想了点别的。我想,招工办把我分到这个厂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个厂一定不会有任何的危险,一定是一种劳动密集型的作业。我犯“病”时,只能象卓别林那样加快工作进程,而不至于影响生产的正常秩序。也说不定厂里的生产程序正适合于我这样的“病”呢?你不是发病时大喊大叫吗,而在那个机器轰鸣的车间里,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无人听见!“俺厂织布车间就是那,说话都得趴到耳朵上。”而我这个厂绝不会有那样的机器,必然是一种原始的、简陋的、半自动式的,就象我们校办工厂那个缠羊肠子的器具一样。那么它的噪音又从何而来呢,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机器呢?“你一去就知道了。”晓梅说。可我还是要想想,这也就是我与大娃子不同的所在,也是我一切苦恼的根源。我想,也许我的“病”对厂子的生产有百利而无一害,就象我那个强迫性神经症对打井一样。那么厂子的作业也必然和打井类似了,只不过略高一个层次罢了,不会那么地近乎原始。如果是那样的环境,我压根儿就不会犯“病”!总之,我和厂子是在一种非常融洽的氛围中共存的,是一种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关系。由此看来,这个厂就是我,我也就是这个厂了。于是,我去报到了。

厂子不远,在西门外一个偏僻的小巷里。难怪通知书上说得那么繁琐,原来这个巷子就没有名称。于是,我就管它叫“无名巷”了,不过实际是一条龙须沟,比我当年上学的那条巷子还要泥泞!泥泞的路总是要有人走的。走到尽头,是一座拱形的大门。大门旁吊着一个木牌:“红卫区橡胶厂”,正与落款相同。这就是我的归宿了!三年来,我就象这阴沟里的水一样,无人问津,在社会的角落里默默地漂流。今天,我终于在社会的关注下、沿着曲折的路流到了这里。那种动辄让我滚蛋的现象从此根绝了,我的“社会青年”的身份也不复存在了,我那近乎流浪汉的生涯也从此结束了——我的确有一种叶落归根的感觉。

那拱形的门楣上写着“欢迎新职工!”大门里的横幅也颇为亲切:“欢迎接班人,欢迎新鲜血液注入我厂!”我在“新职工报到处”签了名,就被带到了会议室。二楼一间很大的房子里坐满了人,绝大部分都是与我一般的青年,主席台上的横幅也与大门口一样。书记和厂长陆续发表了讲话。“你们作为新职工,已经来到这个厂了。”书记说,看样子有五十来岁的年纪。“首先,我代表全厂职工,表示热烈地欢迎!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也是我们厂的一员了。我知道,大家都刚出校门不久,在社会上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对工人阶级的认识还停留在书本上。当然,你们在学校也进行过一些学工方面的劳动,但那毕竟不是全面的,学生在校的任务主要还是学习,你们进入工厂后可就不同了。我们厂是一个区属集体小厂,但也是社会主义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国营大厂发挥着同样的作用。我是看着这个厂一步步壮大的,现在厂子有职工一百七十人,你们来后将达到二百人。我初到这个厂时才不过三十人,大部分还是上年纪的,现在主要以中青年为主;生产也由原先的手工操作变成了机器操作。总归,这个厂已经是鸟枪换炮了!今天的规模不知比原先要扩大了多少倍。我相信,随着你们的到来,我们厂还会一天天壮大的!再次对大家表示热烈地欢迎。”

一阵掌声后,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主人翁感。以前,我总是缺乏这种精神——实际是社会没有给予——总是被厂子以各种借口辞退,有时甚至是无缘无故的。从内心讲,我是多么渴望具有这种精神呀,可是却无法取得这种资格。为了这种资格,我苦苦等待了三年。今天,老书记的讲话,无疑给予了我这种精神和资格,我感到由衷地欣慰。试想一下,以前那些厂子的书记能给你讲话吗?你不知什么时候就走了,书记才不会理你呢!

不过书记的话也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大家……在社会上逗留的时间并不长。”这无疑把我三年的社会生活一笔抹煞了。也许在他的眼里,三年实在是太短,可我却象入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一般,浑身上下都炼了个干净!三年前,我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年,看问题对事情,一厢情愿,不切实际。三年后,我懂得了,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二者之间总是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事情总是按着它固有的规律发展,绝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你的想法,你的行为,必须符合客观的实际,否则,就只能碰得头破血流!你本是一个社会青年,却梦想着上大学;你还没有解决吃饭问题,就想着成什么“家”,须知,吃饭问题不解决,一切都无从谈起!这本是一个简单的道理,而我却花了整整三年。现在,老书记要抹煞我这三年,我当然是不能接受的。

其次,他说我们“对工人阶级的认识还停留在书本上。”这我也不能苟同。以我三年临时工的经历,以我在那个厂烧锅炉的体验,我自信,我对工人阶级的认识绝不是浮浅的,至少不会停留在书本上。再次,即使我们的学工劳动是片面的,但我们在校的任务绝不是学习!总之,他的讲话给我的感觉是,他把时间仿佛一下子缩短了,一下子拉到了许多年以前。仿佛我们不是成人,而是一群中学生,实际,至少对我来说,那个年代早已不存在了!我甚至奇怪,他何以对身边的事情如此健忘呢?难道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革命,就没有触及他的神经末梢吗?也许,他已经麻木了?也许,他对那些事情不屑一提?也许,这个厂子压根儿就是个桃花园,但是这可能吗?我对他真有点捉摸不定了。

书记黑白参半的头从台上移到了台下,厂长又对厂子的生产过程及产品的种类和用途作了详尽地介绍。厂长略为年轻,但也四十出头了。“咱们厂既生产成品的胶,也生产橡胶制品。成品的胶主要作为工业用胶,供应给各个兄弟厂家。橡胶制品也主要是工业上用,生活用的很少。目前,咱们厂的加工能力还非常有限,只能加工一些简单的橡胶制品,象垫圈、传送带之类的。所以,我厂主要以提供工业用胶为主。炼胶车间是第一道工序,它生产的成品胶既可直接销售,也可作为原料提供给我厂其它车间。橡胶的用途实际是很广的,比如……”这么说来,炼胶车间就是这个厂最主要的车间了,那么,也一定是最忙的车间了。舅舅常说,“这个厂是干什么的你就干什么,那你就是最忙的。象纺织厂的档车工,糖厂的包糖工。”但是最忙的说不定就是工资最高的:晓梅一去工资就三十六块五,她母亲在糖厂包糖,工资虽说不高,却经常加班,一个月下来也拿钱不少。有弊则有利,忙一点有什么不好呢?这几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忙则精神充实,活力四射。闲则精神空虚,颓靡不振。记得免下证没有下来的那个阶段,我是多么地消沉。而每次被解雇、被闲置下来,又是多么地苦闷。甚至办事处干事的那句话,“没有工作,继续等着。”我也犹如听到了世纪的丧钟似的,陡地生起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而,忙则说明你有事干,有事干则有饭吃;而闲则相反。闲,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情!况且我到这里来,不就是怕再被闲置起来吗?因而我决定……

“你就是不要求,也会把你分到那个车间的。”我左边坐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伙儿,不用问,也是才分来的。听我说,“我主动要求去炼胶车间。”就说了这句话。右边一个瘦瘦的小伙儿很不理解:“你怎么会要求去那个车间呢,你不是党员吧?”我笑笑:“我想,也许工资高吧?”“也未必。”而现在,书记和厂长都讲完话了,却都没有提工资。

下午,一名劳资干事带着我们参观了全厂。参观的顺序与工艺流程正好相反,首先参观了包装车间。包装车间距大楼不远,在厂子中心,由两间平房组成。车间里几乎一尘不染,工人们全穿着带有前胸的围裙,把那些成品一件件装进印有厂名的纸箱里。我观察了一下,正如厂长所说,多为工业和建筑上的配件和构件,与生活有关的一件也没有。可劳资干事却指着一个姑娘头说:“你拴辫子的猴皮筋就是橡胶的。”

这次与我一起来的总共是二十六人,男女各半。听说有三名还未报到,全是男的。另有三名报到了却再未露名,也是男的。所以现在,男的也就剩七名,并且一名还是瘸子,始终用一只手扶着他的腿跟在众人的后面。当然能来这里的,也大多是病免。听说那个胖胖的小伙就有心脏病,而那个瘦瘦的小伙,却是尿床病。真不知这种病怎么也能免下?

很快,大部分车间就参观完了。区办厂也大抵是这样的规模:占地不过两亩,人员不过二百。象这个厂子,还算是同类中的佼佼者,虽然厂区不大,却极其的洁净。而且厂子的福利似乎也搞得不错:临到后面还出现了一个澡堂。但是最后面,却出现了一个黑糊糊的大房子,极其硕大,几乎占了厂子的整个宽度。劳资干事说:“这就是炼胶车间。”他的话音很快就被一阵轰鸣所淹没,一股黑色的粉尘随即从门里弥漫了出来。劳资干事带着我们很快就过去了,就连那个瘸子也加快了脚步。

回到会议室,那个胖胖的小伙问我:“怎么样,你还去炼胶车间吗?”“只要工资高,我就去。”“工资也不一定高。”那个瘦瘦的小伙说:“说不定还要学徒呢。”炼胶学什么徒呢,还不和我烧锅炉一样,那些要领三分钟就掌握了,我不以为然,不过别的工种听说肯定要学了。我最怕的就是这个了,拿三年十八块五,等于又到炼丹炉里炼了三年!那么,我也就只有去炼胶车间了。

晚上,晓梅问我:“怎么样,厂子还行吧?”“还行,就是还没有说工资。”“过两天就说了,你急什么?”“可我还是想现在知道。你怎么一去就说了?”“工资是大家关心的事,怎么能不说呢,也许明天说吧。”也是,这个问题是一张窗户纸,迟早要捅破的。晓梅说:“我已经分了,织布车间。”“真分到了织布车间?”“可不真的?今后晚上你就要接我了。”“到哪里接?”“钟楼。我们厂的车就送到钟楼。”“也没有自行车,我怎么接你呢?”“买呗。”“你说得轻松,拿什么买呢?”“拿你和我的工资呗,到时候俺妈再支援咱们点就可以了。”“要你妈支援什么呢,如果我的工资和你一样,三个月就可以买了。”“你没有问,你们厂三班倒不?”“我关心的是工资,问这个干什么?”她却说:“问问呗。”

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胖胖的小伙叫大全;而那个瘦瘦的,据大全说,叫王发。今天,劳资组长说:“办两个星期的学习班,学习班结束后再分工种。”看来两个星期之内都不会知道工资了。大全却说:“半个月后才能知道我去哪儿,这等于拿木头刀子杀我呢。”也是,学习班未免也有点太长了。能学习什么呢,无非是报纸上的那些社论文章。最近,“反击右倾翻案风”已经进入到了高潮,那个“不肯改悔的走资派”也被撤消了党内外一切职务,就象我干临时工一样,干了一年多又回家去了。但是,我不干了大不了不拿他那份钱,绝不会有人找我的后帐。他却不同,不干了、回家了,批判文章雪片般向他飞来,篇篇都象重磅炸弹似的。真不知他那弱小的身子如何承受呢?他说过的话也被当作靶子,枪弹箭镞冰雹般向他砸去!比如这篇《驳基础论》,就是他曾经说过“实现共产主义也要有个物质基础。”什么物质基础,是无产阶级的物质基础,还是资产阶级的物质基础?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对物质基础的定义是完全不同的,衡量的标准也截然相反!在资产阶级眼里,物质基础仅仅表现为“一个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这种“堆积”掩盖下的,却是人欲横流以及财富的极不公平分配。因而在那种社会里,阶级也就仍然存在。共产主义社会则不同,除了具有雄厚的物质基础外,更主要的,是人们的精神发生了质的飞跃。由于物质财富的充分涌流,由于其在全社会的平均分配,人们已不在对它盲目地崇拜,已不在为zhan有它的多寡而相互竞争,人们之间完全是一种互相合作的新型关系。劳动已不再成为谋生的主要手段,而是一种精神的渴求——人们追求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总之,在那个社会里,物质是从属的,而精神则上升到主导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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