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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评传-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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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许多书贩为了争取《海南纪实》在某一地区的发行权,提着名烟名酒名茶和各种珍贵礼品和回扣的意思,来找公社成员。但大家均能保持纯洁的精神风貌,没有一个人拿回扣,所有的礼品全都交公,搁在办公室里,直到韩主编倡议把它平均分配给各个成员。尽管协议规定成员及其家属的医疗费可以报销,但两年下来报销医疗费的总和不到一万元。
  杂志风靡全国的势头,让同人们满怀憧憬,他们想象着将来事业的拓展和个人生活的灿烂前程,谁都没有意识到,如此蒸蒸日上的事业没满一年就走到尽头。1989年内地发生大规模的政治风波,有过###经验的韩少功,尽管对天安门广场上的热闹心存疑虑,处理稿件也十分谨慎,但在年底全国数百家停刊整顿的杂志名单上,《海南纪实》还是入列其中。
  就在韩少功为《海南纪实》忙活的日子里,老朋友莫应丰身罹癌患,离开了人世。莫应丰一度出仕当官,迁至湖南省文联的领导,终为官场诸多事务所苦恼,沉湎于白酒开示的意境之中。就在韩少功他们在海南创办杂志的同时,这个汉子重新振作,禁烟戒酒,辞掉官职到岛上来筹办农场,决心开辟新的生活疆土,整日骑着单车挥汗如雨地奔走于热带阳光下。然而,就在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人却重重地倒下了。在他住院治疗期间,韩少功曾到长沙去探望。经过开颅手术和放射治疗的他已经面目全非,时常注视着天空喃喃自语,问一句:“然后呢?……然后呢?”相惜多年的朋友最后见面,纵有千言万语也不能说出声音,只能默默对视和久久地抚握。莫将自己抄写的苏东坡诗句“夜雨对床应有时”送给了韩少功,表达了一种深深的期待和遗憾。面对这位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好汉的夭折,韩痛惜良深,写下了动情的怀念文章《然后》。文中有这样的感慨:“岂止是为官,就是发财、出洋、归隐、恋爱、堕落、行善,等等,这些活计干久了,要干得有滋有味都颇不容易。倘若不把过程看得比目的更重要,倘若没有在过程中感受到辛劳的愉悦,那么欲望满足了便会乏味,目标达到了便会茫然,任何成功者都难免在通向未来一片空白的‘然后’二字前骇然心惊。”(《然后》,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公社瓦解,虽属意料之事,但它来得太快了,而且不是由于内部矛盾的激化造成的,更不是由于经济上的亏损导致的,这使人有意犹未尽之感。杂志最终被停刊的消息从北京传到长沙的那个夜晚,杂志社的部分同人聚集在一处喝茶。蒋子丹女士记得当时的情景,大家唉声叹气之余惶然不知如何是好,韩少功却显得相当淡定,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人家不让做,咱们就干点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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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自叙(1)
干点别的什么呢?
  从政为官,不失为人生一条大道,而且这条道路很早就为他敞开了。他二十九岁就是省青联副主席、省政协常委,在省工会和省作协曾被当做“第三梯队”的人选考察。但依自己的经验,在不能得到革新的体制下,最好的官往往不过是把一个单位做成一个“维持会”,一个清官不用说是做实事就是要当下去也不容易。另外,他是一个性格独立,喜欢清净和独行的人,深知官场上复杂而等级分明的人际关系,并不利于这种个性的舒展。他曾给“科长”一词写下释义:“比副科长有更多机会和更多义务,对不好笑的话哈哈大笑。”
  这段时间,他经常独自一人到海边漫步,面对荒凉的海岸和无边无际的天空,面对沉没的太阳和不断涨起的潮水,静静地阅读一度被忽略了的自然之书,倾听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重新梳理有些苍茫的思绪。散文《海念》记述了他这一时期的心理过程——
  大海老是及时地来看你。
  大海能使人变得简单。在这里,所有的堕落之举一无所用。只要你把大海静静看上几分钟,一切功名也立刻无谓和多余。海的蓝色漠视你的楚楚衣冠,漠视你的名片和深奥格言。永远的沙岸让你脱去身外之物,把你还原成一个或胖或瘦或笨或巧的肢体,还原成来自父母的赤子,一个原始的人。
  还有蓝色的大心。
  当人从大海的深邃辽阔和湛蓝找回自己原始的大心,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都像是海面上小小的浪花,所有的计度也就被风刮走,变得无谓了。回想起《海南纪实》末期出现的那些刺痛人心的事情,他也有了几分释然、豁达和豪迈,“你为他们出战,就得牺牲,包括理解和成全他们一次次的苟且以及被收买的希望”。在无人的海边,他询问自己:
  你是不是生气了?
  现在想来有点不好意思。你真生气了,当了几天气急败坏可怜巴巴的乞丐,居然忘记了理想的圣战从来没有贵宾席,没有回报——回报只会使一切沦为交易,心贬值为大粪。决心总是指向寒冬,就像驶向大海的一代代男人,远去的背影不再回来,毫不在乎岸边那些没有尸骨的空墓,刻满了文字的残碑。多少年后,一块陌生的腐烂舷木漂到了岸边,供海鸟东张西望地停栖,供夕阳下的孩子们坐在上面敲敲打打,唱一支关于狗的歌。
  人在少年时代,给自己生命取向的时候,并不十分清楚这个方向上遭遇的种种可能,随着岁月的增加,当这些隐秘的可能性渐渐显山露水的时候,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这个时候要改变初衷也还来得及,但韩少功不打算修订自己少年的梦想,事情的严重反而激起了他更多承担的勇气。他深深地意识到,一个人对自己精神生活的选择必须是一厢情愿的,而且应当是义无反顾的,不能以别人的认同、支持和社会的回报为条件。也就是说,要真正做到无待。“你在遥远的山乡的一盏油灯下决定站起来,剩下的事情就很好办。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权势面前腿软,都认定下跪是时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这并不特别困难。”在散文集《海念》的后记《南方的自由》里,他再次表达了这种决心:“我倒想看一看,在一片情感失血的沙漠里,我还有多少使自己免于渴毙的生力。我讨厌大势所趋之类的托词。我相信一个人即使置身四面楚歌弹尽粮绝的文化困境,他也还能做点什么,也完全可以保持从容——何况事情还没有这么糟,还不需要预付悲壮。”他把自己这种“在相同条件下作出不同的选择”的自由,称名为“南方的自由”。
  一番权衡之后,他觉得还是退回书房,干自己的老行当有意义些。尽管变革中的中国不断提供新的机会,尽管各种行业都可以通往成功,但对文学的选择对于他具有特别的意义:“选择文学实际上就是选择一种精神方向,选择一种生存方式和态度——这与一个人能否成为作家,能否成为名作家实在没有关系。”因为,“当这个世界已经成为了一个语言的世界,当人们的思想和情感主要靠语言来养育和呈现,语言的写作和解读就已经超越了一切职业。只有苏醒的灵魂,才不会失去对语言的渴求和敏感,才总是力图去语言的大海里洁净自己的某一个雨夜或某一片星空”(《为什么还要写作》,见《在小说的后台》,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与一般作为生存手段的职业不同,写作对于他而言是一种精神的职业,关系到一个人的安身立命,关系到一个人灵魂的归宿,而不仅仅是一种谋生的方式。但在这个时代,人内心虔诚的关怀要么成为一种隐私,要么被当做一种笑料。他只能用隐晦的语言表达自己心底对于文学的寄托。
幻想自叙(2)
一个人并不能做所有的事。有些人经常需要自甘认输地一次次回归到零,回归到除了思考之外的一无所有——只为了守卫心中一个无须告人的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人们有时候需要走向人。为了这个梦想,人们有时候也需要离开人。
  我回到了家中,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我拔掉了电话线把自己锁入书页上的第一个词。事情就那么简单。一念之间,寂静降临了,曾经倾注热情寄寓心血的一切就可以与你完全没有关系。
  《海念》一文和散文集《海念》的后记《南方的自由》,是韩少功作品中少有的内心独白,也是一个人反对种种向金钱和权力投降缴械,捍卫精神自尊的宣言。其中不止一次地使用了“圣战”这个让许多人敏感的词。本质上,韩少功从来都不是一个游世者,他内心深处有着对现世社会的恳切关怀,他是一个悲伤的人,一个很容易流泪的人。因此,他从不离开慈悲和责任来谈论超脱和潇洒。但是,相对于迂腐的卫道士,他又是一个游戏者,一个轻松快乐甚至妙趣横生的人,不轻易被那些道德的教义所困,失掉天真和机智。也许是不想高标绝俗地标榜什么,树靶子给人家玩枪法,《海念》和《南方的自由》之后,韩少功不再有这种直抒胸臆的个人自白式的文字发表。90年代以后,在中国知识界谈人生理想和精神关怀,成为一个极为私密的话题,甚至是不能见人的事情。但谈声色犬马,谈吃喝嫖赌,则可以大言不惭,并赢得众人喝彩,还能够让凑不上份儿的人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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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春天,韩少功接到来自法国科学院的邀请,到那里进行为期三个多月的创作交流。在戴高乐机场,见到了他作品法文版的翻译者、老朋友安妮?居里安。这位法国科学院的研究员带来她女儿一幅题为“中国女儿”的漫画送给了他,让他倍感亲切。这是他第二次出访法国,第一次是1988年间,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与陆文夫等一同前往。寓居在英国的北岛到法国来与他见面,他们在巴黎到处乱转,误入红灯区被人宰了一刀,北岛惊异刚出国门的韩少功还能用英语跟店主吵架。这次在法国的日子,除了参加学术交流,做演讲和出席法文版《诱惑》、《女女女》、《爸爸爸》的签名售书,还安排了一个创作假。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一个人待在法国西海岸一座别墅里。别墅里十分安静,大海挂在阳台和窗户上,涛声弥漫在空气中,随风飘扬,还有朋友送来的舒伯特独唱曲。他的心褪去一些躁乱的尘埃,回到了心里。于是有了小说《鞋癖》和《会心一笑》(后改名为《梦案》),开始他文学创作的一个新阶段。
  《梦案》源自《海南纪实》末期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提醒,小说写的是主人公我在梦中见到一个人要杀掉他,醒来后对这个梦疑惑重重:那个企图在梦中杀我的人,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不可能、最不应该杀我的人。因为那人在我这里得到的帮助和好处最多,感恩戴德都还来不及。然而,后来种种可疑的线索都指向那个人,表明那个人确实伺机杀掉我,于是我恍然大悟:我给他过多的帮助对他造成了严重的精神压抑,成为他尊严上的一块巨石,让人感到窒息。《鞋癖》可以说是一篇迟到的“伤痕文学”作品,以作者自己家庭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际,特别是围绕父亲之死发生的事情为素材,韩少功并不打算通过对事件和个人情绪的悲剧性渲染来控诉社会与他人,抚慰自己心灵的伤痛,而是从事件发生的过程中,来探究人在特殊境遇中复杂微妙乃至诡秘的心理变化,包括感动、逃避和狡黠的自我保护,等等。如:在权力机关和周围人怀疑父亲叛逃的情势下,我的心里突然冒出“父亲可千万别活着啊”的念头。可后来,在接连发生的瓶子破裂的声音中,我又希望甚至相信父亲仍然活着。这种陌生化的情感体验有别于一般道德想象和常识逻辑,给读者提供了理解世道人心的更隐秘的线索。母亲对鞋子的古怪癖好,更具有一种难于参透的隐喻性。小说在叙述事件时,并不平均用力,只是在一些并不连贯的、跳跃式的书写中抓住一些有意义的节点加以展开,生出一些花花来,带有某种散文的特性。作品篇幅不大,但时而绽露出一些开放性的线头,延伸着想象的空间,看起来不像是一根线织成的毛衣。 txt小说上传分享
幻想自叙(3)
此次出访法国,距###平息不久,有人怀疑韩少功此去就不复回还了,但他却是按预定时间回来的。作为用汉语写作的作家,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事业根在中国,“人可以另外选择居住地,但没法重新选择生命之源,即便这里有许多你无法忍受的东西,即便这块土地曾经被太多的人口和太多的灾难压榨得疲惫不堪和气喘吁吁……”(《世界》,见《性而上的迷失》,山东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正面面对这个变革中问题丛生的国家现实,获得与自己过去记忆相对应的新鲜经验,哪怕是揪心的苦痛与忧愤,对于一个作家来讲也是一种生命的有机物。实际上,许多出走海外的才华横溢的作家,在异域都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他们在市场社会能够照顾好自己身体的生活就不错。
  海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和省政协常委的职务,并没有带来多少事情,相当一段时间内,他都是一个专业作家。除了每月骑着半新的本田摩托车到单位领取工资和邮件,到街上去换煤气罐,偶尔拿着本子踏着黑布鞋去参加研讨会什么的,其余白天的时间他都在海南师范学院的怡园里看书写作。他养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晚上一般停止工作,只是看看电视或与上门的客人聊天,生活近似于一个山林里的隐者。邻居们记得,这个住在顶层六楼的人经常悠闲地拖着扫把,将一到六楼的阶梯打扫得干干净净,像学院总务处的一个勤杂工。寂静的日子里,又有《领袖之死》、《北门口预言》、《红苹果例外》等小说相继脱笔,一部至今都没有出版的长篇小说也陆陆续续地从电脑打字机里出来。《北门口预言》再度显示了一个专业写作者在意象的捕捉和氛围营造方面的功底,只是在立意方面似乎有些分散,凝聚不起足够强烈的力量来击打读者。
  韩少功是一个在文体上有自觉追求的作家,一段时间,他都在捉摸一种称为“幻想自叙体”的叙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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