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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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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钟,夜降临了,船也消失了,歌特便转回家去,虽然眼泪一个劲儿往外涌,总的还算相当坚强。真的,如果他还像前两年那样,甚至一声告别都没有便动身走掉,那该是怎样的不同,怎样更加阴暗的空虚!现在一切都改变了,柔化了;她的扬恩是那样为她所有,虽说他出发了,可她感到自己那么被他爱着,当她独自回到住所,她至少还能从这为秋天而说的“再会”中得到安慰和甜蜜的期待。



夏季过去了,忧郁,炎热而宁静。她窥视着初现的黄叶,初到的燕群和菊花的开放。

她托雷克亚未克的邮船和巡洋舰给他捎去了几封信;但谁也不知道这些信能否带到。

七月末,她收到他的一封信,他告诉她,写信的那天(本月十日)他身体很好,渔业也丰收在望,他那一份已经有了一千五百条鱼。这信从头至尾都是用冰岛人的朴实文体和他们的家信那种千篇一律的格调写成的。像扬恩这样养育大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怎样写出他们思索到、感觉到或梦想到的无数事物。比他受过较高教育的歌特却懂得留心这些,而且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他所未能表达的深情。在那四页信纸上,他好几次用“妻”来称呼她,似乎重复这样的称呼使他觉得快乐。而且,单是那地址上写的:普鲁巴拉内,莫昂家,玛格丽特·加沃夫人收,就已使她高兴得反复读了好几遍。她被称为玛格丽特·加沃夫人,还只有那样短的时间呢!……



夏季这几个月里,她干了很多活。班保尔的妇女起初说她有一双大漂亮的小姐的手,曾经怀疑过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工的才能,如今却看出她最善于缝制使人显得风姿绰约的衣裙;于是她几乎成了一位颇负盛名的女裁缝。

她把挣来的钱都用来装饰住所,——等待着他归来。衣橱,老旧的分层柜床,都重新修理过,上了漆,装上了发亮的金属配件;她把朝海的天窗配上了玻璃,装了窗帘,还买了一条冬天用的新被子、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

所有这些,她都不曾动用扬恩动身时留给她的钱,她将那笔钱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一只小小的中国盒子里,等他回来时好拿给他看。

夏天的晚上,她和伊芙娜祖母(天热的时候,她的头脑和精神明显好转了)一起,坐在门前,趁着日间最后的光亮,为扬恩织一件漂亮的渔夫穿的蓝毛线衫;她在领口和袖口上织了一些复杂的、镂空的精美花纹;伊芙娜老奶奶从前是个编织能手,渐渐把她年轻时的手艺回忆起来,传授给她。这是一种需用许多毛线的手工活,因为扬恩的毛衣必须织得特别大。

这时候,尤其是晚间,人们开始意识到白天变短了,某些在七月份生长极茂的植物,已经有点发黄、枯萎,路旁紫色的山萝卜在更长的茎梗上又开出更小的花;八月末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天傍晚,最先归来的一只冰岛渔船出现在波尔—爱旺村的岬角。返航的节日开始了。

人们成群地涌向悬崖去迎接它;——这是哪一只船呢?

这是萨缪尔一阿泽尼德号;——总是它最先回来。

“肯定的,”扬恩的老爸爸说,“莱奥波丁娜号也不会回得太晚;在那边,我是知道的,当一只船开始返航,其余的船也就呆不住了。”



他们回来了,那些冰岛人。第二天回来两只船,第三天四只,后一星期是十二只。在这一带地方,快乐也和他们一起回来了,妻子们和母亲们都欢天喜地,酒店里也热闹非凡,班保尔的漂亮姑娘们在那儿招待渔夫们喝酒。

还有十只船没有返口,莱奥波丁娜号属于这迟归的一伙。这不会拖延太久的,歌特想到最多还有一星期(这是她为了避免失望而定下的期限)扬恩就能回到家中,便沉浸入一种甜蜜期待的兴奋状态,她把家里收拾得非常整洁,窗明几净,好接待他回家。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什么事可做了,而且在焦急等待中,她再想不起任何要紧的事。

又有三只迟归的船到岸了。随后又是五只。只有两只船始终没有回来。

“那么,”有人笑着对她说,“今年不是莱奥波丁娜号就是玛丽·贞妮号要捡返航的扫帚把了。”

在期待的快乐中变得更加活泼、更加美丽的歌特,听见这话也笑了起来。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她继续打扮得漂漂亮亮,作出快乐的样子,到码头上去和别人聊天。她说这种延误是常有的事,不是每年都有这种情形吗?啊!首先,那都是些多好的水手,而且是两条那么好的船!

然后,她回到家,晚上却开始因痛苦和焦虑而微微战栗着。

真有这种可能吗?她所害怕的事竟来得这样早吗?……难道出了什么事吗?

她本已十分害怕,此时竟恐怖起来……



九月十日!……时间过得真快!

一天早晨,大地已经笼上寒雾,一个真正秋天的早晨,初升的太阳发现她一大早就坐在遇难者的礼拜堂的门廊里,在寡妇们祈祷的地方;——她两眼发呆地坐着,太阳穴像套上了铁环一样紧箍箍的。

这凄惨的朝雾已经开始两天了,这天早晨,由于有了冬的迹象,她怀着更加刺心的焦虑醒过来……这一天,这个时辰,这一分钟,比前一天,前一小时,前一分钟会多点什么呢?……晚回来十五天,甚至一个月的船,人们也是常见的。

这天早晨无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既然她第一次跑来坐在这礼拜堂的门廊下,重读那些青年死者的姓名。

为纪念

伊翁·加沃,殁于

诺登—菲奥附近的海面……

只听海面起了一阵狂风,像是一阵剧烈的寒战,同时,什么东西如雨S般落在屋顶上:是枯叶!……有的还给吹进了门廊;院里枝叶散乱的老树被海风摇撼着,落了叶子。——冬季来临了!

在一八八○年八月四日至五日的飓风中,

殁于诺登—菲奥附近的海面,

她机械地念着,接着眼睛又从门的尖拱下望出去,在远处的海面搜寻:这天早上,海在灰色的雾笼罩下显得十分曚昽,一道带状云如同一幅巨大的丧幔悬垂在远方。

又是一阵狂风,枯叶飞舞着钻进来。一阵更猛烈的风,犹如那往日曾将这些死者插入大海的西风,竟还想来摇撼这些让活人忆起他们姓名的铭文。

歌特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儿盯着墙上的一块空处,它似乎挟带着一个可怖的顽念在等候着,她想到这地方可能不久要放上一块写着其他姓名的新牌,这念头苦苦纠缠着她,而那名字,她在这种地方是连想也不敢想的。

她坐在这花岗岩凳上,头仰靠着石壁,感到很冷。

在八月四日至五日的飓风中,

殁于诺登一菲奥附近的海中,

年二十三岁……

愿他安息!

冰岛和它那小小的坟场在她眼前显现,——那遥远的,遥远的冰岛,被午夜的太阳从下面照亮……突然,——仍是那似乎虚位以待的墙上的空处——她以一种可怕的明晰,看到了她所想到的那块新牌的幻象:一块新木牌,上面画着死人头和交叉的骨头,正中间写着光灿灿一个名字,她所热爱的名字,扬恩!……于是她猛地站起来,像疯女一般,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外面,大地始终笼着灰色的朝雾;枯叶继续飞舞着进来。

小径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于是她站起来,挺直身于,很快地戴正了头巾,换了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脚步声越来越近,来人马上就要进来了。她连忙装作是偶然来到这儿,说什么也不愿自己像个遇难水手的妻子。

进来的恰是莱奥波丁娜号上大副的妻子芳特·弗卢里,这女人立刻就明白了歌特来这儿干什么,在她面前装假是没有用的。起初她们默不作声地面对面站着,这两个女人,越来越感到恐怖,在同样的惧怕,甚至是怨恨的感觉中,她们很懊恼在这儿碰到一起。

“特雷吉耶和圣布里厄的人一星期前全都回来了,”芳特终于以一种暗哑的、似乎有些恼怒的声音冷漠地说。

她为了许愿带来一支蜡烛。

“啊,对,许许愿……”歌特还不愿想到这个,不愿想到这可悲的办法。但她默默地随着芳特进了礼拜堂,像两姊妹一样并排跪下。

她们面对那海上的明星圣母,倾注全部感情作了一些热烈的祈祷,接着,不一会便只听见一片啜泣声,她们急骤的眼泪开始簌簌地落在地上……

她们站立起来时已经比较温柔,彼此比较信赖,芳特帮助着踉踉跄跄的歌特,把她拉到怀里,吻她。

她们擦干眼泪,理好头发,掸去裙子膝盖处沾上的石板地上的硝粉和尘土,然后一声不响地各自沿着不同的道路回去。



今年的九月末宛如另一个夏天,只是略有些凄凉罢了。这一年天气实在好,倘若没有如凄苦的雨点般落在路上的枯叶,人们会以为这是晴爽的六月。那些丈夫、未婚夫和情人们都回来了,到处是第二个爱情春天的欢乐……

终于有一天,两只迟归的冰岛渔船中,有一只在洋面出现了,是哪一只呢?……

很快,女人们都聚集到悬崖上,沉默而且焦虑。

歌特浑身颤抖、面色惨白地站在那儿,站在扬恩父亲身边。

“我想一定是,”老渔夫说,“我想一定是他们!一道红色的边线,一张装着滚轴的中帆,反正是像极了;你说呢,歌特,我的女儿?”

“可是不,”他突然泄气地接着说,“不,我们又弄错了,这辅助帆桁不一样,而且他们有一个后桅支索帆。那么,这次又不是了,这是玛丽—贞妮号。噢!但肯定的,我的女儿,他们不少,也会回来的。”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黑夜每天都以无情的平静按时降临。

她继续梳妆打扮,有点像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她始终害怕自己像个遇难者的妻子,每当别人对她露出同情和秘而不宜的神色,她便十分恼火,于是把眼睛转过一边,避免在路上遇到这种使她心灰意冷的目光。

现在她已养成习惯,从一清早就走向陆地的尽头,波尔—爱旺村峻峭的悬崖上,经过扬恩的父母家时,为了不让他的母亲和姊妹们看见,她总是从屋子后面绕过。她独自一人,走向那普鲁巴拉内地方如鹿角般映衬在英法海峡上的最远的岬角,她整天坐在那儿,在一个孤零零的、俯临着一望无际的海水的十字架下……

在这渔民之乡,到处都有这种花岗石十字架,矗立在突出来的悬崖上,似乎在祈求恩惠:似乎想要使那吸引着人们、而且不放他们归来、尤其喜欢从中留下最勇敢和最漂亮者的神秘的、动荡的庞然大物平静下来。

在这波尔—爱旺村的十字架周围,是遍布着矮小荆豆的永远碧绿的旷野。在这样的高度上,海上的空气十分纯净,几乎闻不到海藻的盐味,却充满九月的温馨气息。

那犬牙交错的海岸,层层叠叠,远远呈现在面前,边缘呈尖齿形的布列塔尼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海水的沉静的虚无之中。

近处,许多岩石筛布在海面,但越过这些,就不再有什么干扰这镜面的光滑;大海从所有海湾的深处,发出一种柔和、轻细而无限的声音。这是多么宁静的远景,多么温柔的深渊!正当如呼吸般微弱的和风,使在秋天最后的阳光下重新开放的矮小的染木花四处飘香时,这广大的蓝色的虚无,这加沃家的坟墓,却深藏不露地严守秘密。

在一定的时辰,海水的水位下降,一块块斑点便到处扩大开来,似乎那英法海峡渐渐干涸了一样;随后,同样是慢慢地,水位又渐渐上涨,而且继续来回反复,丝毫不把死者放在心上。

而那坐在十字架下的歌特,则一直呆在那儿,在这一片静谧中凝视着远方,直到夜幕降临,直到什么也不再看见。



九月结束了。她不再进食,也不再睡觉。

现在,她在自己家里蹲着,两手搁在膝间,头仰靠着身后的墙壁。何必起身,又何必躺下呢;当她过度疲乏时,便和衣倒在床上。否则她就呆在那儿,一直未然地坐着;由于静止不动,她的牙齿冷得打战;她始终感到太阳穴被一个铁环紧紧箍住,感到双颊收缩,嘴唇枯干,有一种发烧的味道,有时候她从喉头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很久,很久地,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同时脑袋碰撞着花岗石墙壁。

或者她低声地、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对他说着绵绵情话,仿佛他就在她身边。

有时她也想到与他无关的事物,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例如为着消磨时间,瞧着那陶制圣母像和圣水盂的影子,随着光线的下落,在她的床头板上逐渐拉长。可是接着,更加剧烈的痛苦又来提醒她,她又开始发出喊叫,用脑袋去撞墙壁……

整个白天的时间,就这样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整个晚上的时间,整个夜里的时间和整个早晨的时间,也都一样。当她计算他在多久以前就该回来了的时候,一种更大的恐怖攫住了她,她再也不愿知道日期,再也不愿知道当天是什么日子。

人们对冰岛渔船的遇难,一般总能找到点迹象;或者返回的人曾远远看见这一惨剧,或者发现了难船的一块残骸,一具尸体,他们总会得到某种征象从而猜测出一切。然而关于莱奥波丁娜号,人们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玛丽一贞妮号上的人,曾在八月二日最后看见过它,说它该是往北边更远的地方捕鱼去了,以后,这就成了无法猜透的秘密。

等待,永远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果真不再等待的时刻才能到来呢?连这个她也不知道,现在,她几乎希望这个时刻很快到来。

啊!如果他死了,至少人家应该发发善心告诉她呀!

啊!她要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模样,——他,或者他的遗骸!……只要那接受过那么多祈祷的圣母,或者如她一样的别的什么神灵,愿意开恩赋予她超人的视力,让她的扬恩呈现在她眼前!——他,活着,驾着船回家,或者他的尸体在海面滚动……至少可以确定他的消息I知道他的下落!!……

有时候,她突然感觉在水平线的尽头冒出一张船帆:莱奥波丁娜号渐渐近了,急急地朝岸边驶来!于是她不假思索地动弹了一下,想要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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