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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岛渔夫-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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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女孩子一样,心不在焉地慢慢脱去衣服:首先摘掉她的细纱头巾,接着是她按城里式样做的紧贴腰身的雅致的长裙,她把它们随便扔在一张椅子上。

然后再解她那阔小姐用的长紧身,因这紧身使她具有巴黎人的身段,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她的身体一旦自由,就显得更加完美了;因为不再受束缚,不再被裤袜捆得过分细瘦,她又恢复了那种丰满柔和的自然线条,像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样;她的动作改变着这些线条的状貌,而她的每一个姿势都是十分优雅动人的。

在这深夜里,小小的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有点神秘地照亮了她的肩膀和胸脯、她的还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可爱的形体,既然扬恩不愿意要她,这美丽的身体将不会为任何人所有,而会不经观赏就逐渐枯萎。

她知道自己脸蛋漂亮,但对自己的形体美却没怎么意识到。再说,在布列塔尼地区,冰岛渔民家的女孩子一般都具有这种类型的美,人们也就不太注意,甚至她们当中最不规矩的女孩,也不会向人炫耀这一点,而且羞于让人看见她们的身体。正是城里那些高雅之士才对这个给予极大的重视,要模塑或描绘下来。

她着手解开盘在耳后的螺状发髻,两条辫子便像两条沉甸甸的蛇一般落下来垂在背上。她又将它们像冠冕一样挽在头顶,——这样对睡觉比较适宜——于是,从侧面看去,她很像一个罗马处女。

这时她的手臂仍然举着,一面咬着嘴唇,一面继续用手指玩弄金色的发辫,好像一个孩子一面摆弄什么玩具,一面想着别的;后来,她又让它们垂落下来,为着消遣很快地把它们拆开、抖散,不一会她就让头发一直盖到腰部,像个森林里的仙女。

随后,睡意终于来了,尽管为爱情所苦恼,想要哭泣,她还是一下子跳上床,把脸埋藏在像帐幔一样铺开的、丝一般的头发里。

莫昂奶奶在自己普鲁巴拉内的茅屋里,在人生另一个更黑暗的斜坡上,也终于入睡了,她带着老年人冷瑟瑟的困倦,想着她的小孙儿和死亡。

在这同一时刻,在玛丽号上,在这晚很不平静的博雷阿勒海面上,扬恩和西尔维斯特,这两个被思念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在无穷尽的白昼的光亮下快活地钓着鱼。



……

约一个月以后,——六月。

在冰岛一带,出现了被水手们称作“白色宁静”的那种稀有的天气;也就是说,空气纹丝不动,好像所有的风都吹尽了,终止了。

天空蒙着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线的部位,渐渐发暗,变成了铅灰色,像锡一样毫无光彩。水平线之下,死气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苍白的寒光。

这一次,是波纹,是变幻不定的波纹在海面嬉戏;一些轻飘飘的圆环,像对着镜子呵气呵出来的。整个闪光的水面好像笼罩了一张构图模糊的大网,上面的图案自行组合,又自行毁坏:转瞬即逝,霎时无影无踪。

是无尽的黄昏还是无尽的清晨,谁也说不清。太阳已经不再表示时刻,它总是呆在那儿,主宰着这些停滞不动的事物的光辉,它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圆环,几乎没有边沿,随着模糊不清的光晕,一直扩大到无限。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并排坐着,一面钓鱼,一面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他们因这歇的单调觉得有趣,便以孩子气的滑稽模样互相睨视而笑,同时没完没了地唱着这歌的叠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点新的劲头。在含着盐分的新鲜空气中,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们所呼吸的空气,纯净而且给人以活力,他们竭尽全部气力和生命,深深地把这空气吸进胸膛。

然而,在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是一个死去的或压根不曾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景象;光,没有丝毫热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动,好似在这幽灵的巨眼般的太阳注视下永远僵冷了一样。

玛丽号在辽阔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条暮色般的长长的阴影,在这反射着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显得像是绿色;阴影覆盖住的这部分海面没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见水下的事物:无数的鱼群,数也数不清,全都一样,静静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们无止无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标。这是鲟鱼的集体行动,它们列队顺着同一方向行进,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线,不断地、迅速地颤动着,给这一片沉寂的生命带来了流动的感觉。有时候,尾巴突然一摆,全体都同时翻身,露出银光闪闪的肚腹;尾巴再一摆,同样的翻身,借助缓缓的波浪遍及整个鱼群,恰如成千上万的刀片在水的两边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闪光。

太阳已经很低,还在继续下沉,这显然是傍晚了。太阳愈是向与海衔接的铅灰色层降落,就愈是发黄,它的圆环就愈清楚、愈实在。人们可以用眼睛盯着它,就像盯着月亮一样。

但它依旧照耀着,好像就在相去不远的空间,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线的尽头,就能与这浮游在离水面不过数米的空气中的哀伤的巨球相遇。

捕鱼的速度相当快,瞧着那静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见事情的进展:鲟鱼以贪馋的动作来咬钓钩,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摇了摇,好像要让嘴更牢靠地挂在钓上。渔夫们连续不断地用两手迅速提起钩丝,把鱼扔给那个将鱼开膛弄平的人。

班保尔的渔船散布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给这一片荒寂带来了生气。这里,那里,可以远远看见一张张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悬挂着,因为根本没有风;在水平线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衬得十分清晰。

这一天,冰岛的渔业像是一种安宁而且轻而易举的职业,一种小姐的职业……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他们唱着,这两个大孩子。

对于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态高贵这一点,扬恩向来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尔维斯特在一起时才像个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时才唱歌和玩乐;反之,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却沉默寡言,甚至显得骄傲和阴沉;可是当旁人有求于他时,他又很好说话,只要不惹恼他,他总是和善而且乐于助人的。

他们唱着这支歌,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另两个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样以朦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谱成的简单曲调。

时间悄然流逝,他们并不感到厌倦。

下面,在船舱里,铁炉中总是生着火,舱口一直关闭着、好让那些要睡觉的人感觉是在夜里。他们睡觉时只需要极少的空气,而那些城里长大的、不那么强壮的人所需要的空气则多得多。他们深厚的肺脏既然整天吸满了无穷尽的空气,睡觉时也一并睡着了,几乎不再动弹。他们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在无论什么样的小洞里。

换班以后,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睡觉就可以什么时候睡觉,在这持久的光亮中,时辰已无关紧要。他们总是睡得很好,宁静无梦,整个身心都得到休息。

他们偶尔也想到女人,睡觉时便不大安稳,他们睁大了眼睛捉摸着六星期以后捕鱼即将结束,他们不久将有新的情人,或重新占有已经相爱的旧情人。

但这种情况是很少的;他们更多的是以忠诚的态度想念她们:他们忆起妻子、未婚妻、姐妹、双亲……因为已经习惯于禁欲,在很长的阶段内,感官也都沉睡了……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此刻他们凝视着灰色天际深处某种依稀难辨的东西。一缕细烟从水中袅袅上升,带着另一种比天空颜色稍稍深一点的灰色,像一条极细极细的尾巴。以他们训练有素的善于探测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一艘汽艇,那边!”

“我想,”船长瞧着它说,“我想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舰来这儿巡逻……

这缕轻烟给渔夫们带来了法国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笔的老祖母的来信。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会就看见了它黑色的外壳,这确是一艘巡洋舰,是到西部峡湾来巡逻的。

与此同时,一阵寒气逼人的微风,开始在静止的水面的某些地方吹起波纹,在它光亮的镜面上绘出蓝绿色的图案,或拖长成条状,或张开如扇形,或枝枝桠桠化作珊瑚的模样;这些变化都带着轻微的响声极快地完成,似乎是一种觉醒的信号,预示这无边的麻木状态即将结束。天空揭开了它的帷幕,变得明朗起来;云雾重新降落在水平线上,聚集成一堆堆灰色的棉状物,像是环绕着海的柔软的围墙。将渔夫们夹在当中的两面无边无际的镜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重又显得深邃清澈,好像拭去了那使它黯淡的水气。天色变了,但是以一种不妙的迅速的方式在变着。

所有在这片海域转悠的法国渔船,布列塔尼的,诺曼底的,布洛涅的,敦刻尔克的,都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它们像鸟雀一般闻声而至,集合在巡洋舰的后面;其中甚至还有从水平线的某些空隙中钻出来的,到处都出现了它们发灰的小小翅翼,遍布在这苍白荒凉的海面上。

它们不再慢慢漂流,而是趁着新起的清风,张满船帆,箭一般地行驶过来。

冰岛还相当远,却已看得见了,它仿佛也和那些渔船一样,想向巡洋舰靠拢。它愈来愈清晰地暴露出它那光秃秃的石头高山,——这些山岩从来只有一侧的下部在明处,似乎躲藏着不愿露面似的。它甚至延伸出去和另一个颜色相仿,却又逐渐加深的冰岛相连接。但这是一种幻象,这山岭更加巍峨的另一个冰岛,其实只是水气的凝聚。总是低低的、懒洋洋的太阳,无力升到景物的上空,便透过这幻岛显现出来,它透现得那么清晰,竟像是处在幻岛前面似的。这对肉眼说来简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现象。太阳已经没有光晕,它那圆盘又有了鲜明的轮廓,它仿佛更像一个可怜的、垂死的黄色星球,犹疑不定地停在那儿,在一片混饨之中……

巡洋舰抛锚了,此刻被冰岛渔船团团包围着,从每一条船上都放下一些核桃壳似的小艇,把一些胡须老长、穿着粗劣的鲁莽汉子送到巡洋舰上。

他们有点像孩子似的,人人都有点要求,为一些小小的伤痛要药啦,修补点什么啦,食品啦,信件啦。

还有一些由于犯了过失彼船长送来钉上镣铐的;因为都是为政府服役,他们觉得这些事都很自然。当巡洋舰上狭窄的下层甲板被四、五个躺倒的钉了脚镣的大孩子占满时,给他们钉镣铐的老船员便对他们说:“侧着躺吧,孩子们,好让人走得过去呀。”他们微笑着,温顺地照办了。

这一次,有许多捎给冰岛人的信件,其中两封由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交,一封给扬恩·加沃,第二封给西尔维斯特·莫昂(这封信是由丹麦转雷克亚未克,在那儿交给巡洋舰的)。

邮务员掏空了帆布口袋,把信件分发给他们,他宣读信封上的地址常常颇为吃力,因为并不都是由书法熟练的手写出来的。

于是船长说道:

“快些,快些,气压在下降了。”

他看见海上划来这么些核桃壳似的小艇,在这不太安全的地带聚集了这么多渔夫,感到有点不耐烦。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总是一块儿读信的。

这一次,是在午夜的阳光之下,那太阳总是带着死去的星球的神情,从水平线的高处照射着他们。

他们两人躲在甲板的一角,互相用胳膊勾着肩坐着,慢慢地读着信,仿佛是为了更深切地体会信中所谈家乡的事情。

在扬恩的信里,西尔维斯特知道了他的小未婚妻玛丽·加沃的消息;在西尔维斯特的信里,扬恩读到了老祖母讲的滑稽故事——没有什么比这些故事更能娱乐离家的亲人了,还有与他有关的最后一行:“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读完了信,西尔维斯特胆怯地把自己那封信指给他的大朋友看,想要他赞赏那一笔好字:

“瞧啊,好漂亮的字体,是不是,扬恩?”

可是扬恩十分清楚这是哪一位少女的手笔,便晃晃肩膀转过头去,似乎要表明这位歌特终于使他厌烦了。

于是西尔维斯特小心翼翼地折起了那封可怜的受蔑视的信,重新把它放进信封,贴胸藏在毛衣里,十分忧伤地想道:

“肯定的,他们不会结婚……但是他究竟为什么对她这样反感呢?”……

巡洋舰上的钟敲半夜十二点了。他们还坐在那儿,像做梦一样,思念着故乡、远离的亲人和千百种事情……

这时候,稍稍把自己的边缘浸在水里的、永恒的太阳,又开始慢慢上升了。

这就是早晨……

第二部



冰岛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强烈光线,预示坏天气即将来临。

近来天气实在太好,是该结束了。微风吹动密集的船只,仿佛感到需要将它们吹散,将它们逐出海面;这些船于是像溃败的军队一样开始四散奔逃,——单凭这天空表明的威胁(这是绝不会弄错的),就足以使它们逃散了。

风越来越大,人和船都颤动起来。

浪还不大,但已开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叠,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纹般在水面铺展,随后,伴着轻微的噼啪声,冒出一阵阵水气,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样,所有这些刺耳的声音都与时俱增着。

大家再也顾不上钓鱼,只是忙着驾驶。钓丝早就收起来了。他们全都急于把船驶开,——有的想到海湾找避风港,便力图及时赶去;另一些却宁愿绕过冰岛南端,到达广阔的洋面,认为面对自由的空间,顺风行船更为安全。他们彼此还能依稀看见,在浪涛四处,这儿那儿,到处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湿漉漉的、疲惫的、正在逃窜的可怜的小东西,——然而它们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们玩的吹倒了又立起来的木髓不倒翁。

巨大的带状云层聚集在西方地平线上,看上去颇像岛屿,现在云层从上面崩裂,散乱的云块便在空中奔腾。这云仿佛无穷无尽,风将它展开、拉长、延伸,从中抽出无数阴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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