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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江湖-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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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太又气又急;当堂掉泪,哭出声来。这下案子问不下去了;池大老爷没法,只好退堂。林太太虽未被收押,却须交保才能释放。

这一堂问得时候不多,但已轰动了全城,沸沸扬扬,都在谈论邵定侯与林采春的奸情。

这一来,林家的苦恼,可想而知。但是池大老爷亦复如此;通前彻后想一想,处处是线索,而每一条线索都追不到底,不上不下,无处可以着力,而且缺少帮手。刑名师爷那里,不能再去求教;如今刑房书办亦是态度大变,明知道在玩花样,就是抓不住他的把柄。池大老爷极好强,自以为“光棍眼里揉不进沙子”;如今却眼看着受人欺侮而无可奈何。这口气实在有些咽不下去。

一个人灯下借酒浇愁,他对小福是格外另眼相看了;因为唯一的帮手,甚至是唯一可以共忧患的朋友,就只有这个书童。

“小福啊,”池大老爷放下酒杯,软弱地说:“你看我这件案子搞得窝囊不窝囊?本来是副满贯的牌,现在连副‘起码和’都和不成功了。”

“都只为老爷太心急。”小福答道,“手里的牌让人家猜到了。师爷跟刑书的话,实在也不错的,慢慢来;不管抓到王木匠,还是邵定侯,着落在他们身上追,自然会得‘和牌’。”

“我错了!要想和牌,先要‘扣牌’;应该先看紧了邵定侯。这张牌漏掉,是我最大的失策。”

“现在只有摆下来再说。说不定还会‘海底捞月’。”

“海底捞月?”池大老爷起劲了,“是怎么一张牌?”

“如果那个招赘女婿没有投河,那末,投河的是什么人呢?找到这个人,不是原原本本都有了?”

“对!”池大老爷拍着大腿说;但兴奋的神色,一现即逝,“哪里去找这个人?真正海底捞月,捞不到的。”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第一要紧是秘密。”小福又说,“当然不能老爷去查访,我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老爷可以另外用人;照我看,快班的张头儿,人倒像靠得住的,我拿他悄悄儿叫了来;老爷当面跟他说好不好?”

“这个主意不错。不过,今天总不行了。”池大老爷左思右想,想了半天才说:“我想通了!我做县大老爷,管二三十万百姓;事情也多得很,不能拿心思专摆在这件案子上。丢开,丢开!总归是悬案,仍旧让它悬在那里好了。倒要看看邵定侯、王木匠,能躲到什么时候?”

这是真的想通了,绍兴酒也就不致再落愁肠,饮到半醺,恬然入梦。

第二天一大早,残灯未灭、残醉未醒、残梦未消,却听得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老爷,你只怕要‘吃包子’了!”

池大老爷揉揉眼,定眼看去,是小福掀起帐门,站在床前;脸上有明显的忧色。

“你说什么?什么‘包子’?”

“我是说老爷那副满贯和不成,起码和也和不成,还要吃个包子。”

且莫问出了什么乱子,只听这口气,便大告不妙。池大老爷倒真是赌徒的气质,反正牌已倒了下来,包子就算吃定了;那就不必忙,他慢条斯理地下得床来,先喝口冷茶,润一润枯涩的嗓子;而小福不待他问,便先已开口相告。

“林采春上吊死了,她家的人,一早来递状子,请大老爷去验尸;刑书道的是,这兆头不好。”

“兆头不好?”池大老爷定神想了一会才问:“怎么不好?”

“从来像这种悬梁自尽的事,又是女尸,虽说必得报官;却总是禀请免验的。如今居然请要老爷去相验,自然有花样在内。”

“花样?在我身上出花样吗?”

小福呆了半晌,很吃力地说:“老爷要当心。”

听他的话,看他的神气,再想一想小福跟自己的关系,池大老爷心里明白;为了宽自己的心,他还有些话不肯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一夜过来,池大老爷精神十足;加以心情愤激,越发勾起不惜周旋到底的决心,“要做好官说容易很容易,说不容易就不容易。人家有地大的银子,来打天大的官司,一个个见钱眼开,倒在那面去了,好像我这个好官难做;其实不然!只要脑子清楚,良心摆得正;就不必怕!小福,你要晓得,我上有朝廷,下有百姓,只要我行得正,站得稳,挺得住,朝廷和百姓自然会在要紧关头帮我。我怕什么?”

“话是不错。”小福怯怯地说,“人家在暗处,老爷在明处,暗箭伤人,顶难防备。”

“有啥难防备?他们那支暗箭,不说我也猜得到;无非在死者身上做文章,说林采春是羞愤自杀;羞愤是因为我好像指她跟邵定侯有奸情;所以变成我大老爷逼死民女。这是他们的一面之词,除非银子用到家,上头不会听他的。”池大老爷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指着外面说道:“你看看有没有人?”

垂花门外,站着刑房书办,也不知道刚才那番话,他听见了没有;小福唯有据实而报,同时小声劝主人不要说得太多。

“我只跟你说一句,”池大老爷放低了声音说:“就算他们沾了上风,硬赖我逼死林采春,林家的命案我还是要办。你现在马上出去打听,邵定候回家了没有?要秘密,打听明白了,立刻来告诉我。这个包子我不吃,我自己也是副大牌,‘两不包三’。”

小福答应一声:“是!”

“你叫刑书进来。”

06、变起不测

刑房书办神色如常,进屋先请了安,接着递上一张状子;口中说道:“林采春夜里吊死了。请大老爷去相验。这件案子闹大了。”

“喔,”池大老爷问道:“是不是畏罪自尽?”

“当然要这么说。”

就这一句话,惹得池大老爷无名火高三千丈,真想跳起来指着刑房书办问一句:“不这么说该怎么说?难道不是畏罪自尽,是我做县官的逼死她的不成?”

然而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池大老爷到底已经吃过亏了;就因为不够沉着,操切从事,才搞成这种枝节横生的棘手局面。吃苦岂可不记苦?这样一转念间,把自己的火气,硬给压了下去。

于是他强自保持着平静地问:、“照你看呢?林采春到底为什么上吊?”

“自然是不好做人了。一城沸沸扬扬,指指点点在说她的丑话;人人要脸,树树要皮,脸皮一剥下来,怎么还能做人?”

“是谁剥了她的脸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抓到邵定侯,一切水落石出。她倒逃脱了一个谋杀亲夫的罪名。”

“唉!”刑房书办微微顿着足,“真的证据齐全,办她个谋杀亲夫的罪名,大家不但没有话说,还佩服大老爷明镜高悬,如今——唉!”

池大老爷越发沉着,了解刑房书办居心叵测,预备拿口黑锅扣在自己头上,倒得好好防备他。

“如今怎么样呢?”他说:“不要紧!我不是怕事的人,是我错,我一定承认,自请处分。现在我们依律论律。”

刑房书办听这软中带硬的冷静语气,知道吓不倒池大老爷,便改变了态度——其实也不用吓唬,情势是对池大老爷不利;他很诚恳地分析,指出问案犯了一个错误,问到奸情之类的风化案子,不该公然坐堂,准百姓听审,而应该在花厅中间。妇女名节最要紧,未曾讯实,该当先思保全;众目睽睽之下,问到房帏之事,哪怕是夫妇敦伦,被讯的妇女,亦会羞愧难当。如今林采春的自尽,是为了全城的风言风语;而风语风言则起于挖开地道以后,池大老爷问案时隐然指她与邵定侯有奸情,然则“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邵定候有的是钱,绍与又出好刀笔;重金请人撰状,告到省里,甚或京控;再用银子上下打点,池大老爷的前程,必不能保。

“是的。”池大老爷出奇地冷静,“我跟你说实话,我那个知县,也是意想不到而来的。遇到这样一件案子,坏了我的前程我也无所谓。不过,纱帽可以丢掉,案子不能不追;他们不用想吓我,想我为保前程松一松手?好了;我批状子。”

池大老爷提笔在状子末尾批道:“准状。即日午后相验;传集忤作官媒伺候。”

“大老爷!”刑房书办劝他,“还是不必到林家的好。”

“为什么?”

“只怕没知识的妇女,无理取闹。”

“什么?无理取闹!”池大老爷既惊怒,且又有些沉不住气了,“莫非她们要撒泼?”

“不是撤泼,只怕情急。”刑房书办走前一步请个安,语气显得很诚恳地说,“大老爷是一县的父母官,身份尊贵,犯不着跟罪犯人家一般见识,能放松一步,还是放松一步的好。”

这不能不说是几句好话,池大老爷也是混光棍过来的,有道是“光棍不吃眼前亏”;因为事后找场,不管如何面子十足,总难弥补当时所受的损伤。

然而放松又是如何放法?“你劝我不去,不就变了我怕他们了吗?”他问,“站不稳脚步的事,我决不做。哪怕动公事,调城守营来保护,我也得去相验;”

刑房书办的意思是,想请他将批示改一改:“既系畏于人言,悬梁自尽,免于相验。”现在听他的口气坚决,还要调城守营保护,案子一闹大了,麻烦甚多,而且对邵、林两家,亦决无好处,那就只有另想别法了。

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有了计较,“大老爷既然一定要去,书办当然叫他们好好伺候。不过,书办有句话要说,”他提出一个要求:“到了那里,务必请大老爷看书办的眼色行事。保护大老爷是我们的责任。”

听他说得诚恳,池大老爷点点头,很郑重地应允:“我相信你。”

虽是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其实很有分量;刑房书办理会得言外之意,越发觉得自己想得不错。

“你跟你们大少爷去说,不能再躲在绍兴了;赶快上省,带足银子去走门路。只有一个法子,可以把案子压下去。”刑房书办向邵家派来的“密使”,悄悄地嘱咐了一番;随即又赶回衙门,伺候县官上林家相验。

一路鸣锣喝道,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林家的新闻,已经传遍全城;除了跟在轿子后面的以外,更有好事的人,早早就到了林家附近,那条巷子拥得轿子都抬不进去,差役们费了好大的劲弹压,才开出一条路,容轿子通过。

就在轿子要抬进林家的时候,林福迎在轿前跪了下去,高声说道:“挡大老爷的驾!”

于是轿子停住;但轿杠仍旧在轿夫肩上;池大老爷因为预先已有承诺,便向右边望去,刑房书办亦赶了上来,直奔林福问道:“为什么挡驾?”

“我家主母道我家小姐死得已经惨了,不忍再让她经官相验。请大老爷礼恤下情,恩准免验。”

“等着!”

回到轿前,禀明经过,池大老爷见他微微颔首,便很痛快地答道:“免验。”

尸虽可以不验,苦主却不妨传来问一问;谁知池大老爷还不曾开口,刑房书办喊声道:“回轿。”

轿子都不曾着地,便已抬走;看热闹的人,自然大失所望。池大老爷亦不免快快;在轿中默默思量,竟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处置?

回到衙门。小福已经在等着了,神情显得兴奋而焦灼,但却很容易发觉,因为有刑房书办陪着在一起,他强自装作没事人似的。这就不难明白,他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而这消息是不足为外人知道的。

池大老爷坐下来连茶都不忙喝,先问刑房书办:“你让我放松一步,我照你的话做了。下一步呢?”

“下一步是抓邵定侯和王木匠。书办关照他们上紧去办。不过,这件事实在急不得,越追得急,这两个人越不肯露面。请大老爷耐心;仍旧要放松一步,好让他们明查暗访,早早有个结果。”

“也只好如此了。你下去吧!”

等刑房书办一走,小福去关上了签押房的房门,才低声报告,已经访得邵定侯的踪迹——邵定侯自然不敢回家,但邵家有一担行李挑出来,为小福所跟踪;直到河埠,行李下船。那条船相当新,也相当华丽,判断邵定侯将乘这条船逃走。

听得这话,池大老爷又惊又喜;心里有些乱,不知怎么样才能抓住这个机会,逮住邵定侯?他很清楚,如果大张旗鼓地派出差役,一定会有人通风报信,到邵家去领赏钱。所以只能调集三班,亲自,带着去逮捕。

“小福,”他想定了就做,“你到班房去通知,不拘什么人,派三四个来,跟我走。”

“老爷是去抓邵定侯?”

“是啊!”

“不好。”小福答道,“照我猜想,邵定侯白天不敢上船;总要到天黑了才会走。这时候去是自去,反而变成通知他了。”

“说得是!还是你的脑筋好。”

打草惊蛇,既然不可;然而又如何能够守得着邵定侯?问到这一点,小福又自告奋勇了。

“我去。”他说,“我弄两个人悄悄守在那里。等他上船,便跟上去——”

“不好,不好!”池大老爷忽然有了主意,“邵定侯是豪富,带的人多;逼得他急了,说不定真的动手,人少了不管用,我的意思是,只要他上了船,就不怕他再逃。这样,你还是去守着,多带两个通消息的人,只看他一上船,立刻回来报告,我自有办法。”

“老爷,你是什么办法?”小福问道:“是不是在关卡上守着?”

池大老爷笑笑答道:“你先不用问。包管你痛快就是了。”

原来这时正办团练,陆路以外,内河中亦有快艇,配备洋枪,虽然每条船上只有两三枝,但威力已经十足;经常巡逻缉私,查察奸究,不管大小民船,遇到这些快艇,无不乖乖听命。

这些快艇归一个姓陶的在籍绅士管;此人原在江西做过通判,手上有了几个钱,看时世不好,不如回乡为妙,所以在南昌托人打点,以“养亲”为名,辞官口里。

路过杭州时,少不得有一番酬酢,想留下一条复起的路子;就在那时候,跟池大老爷在牌桌上结成了好朋友。

陶通判回到绍兴不久,为地方公推,参与办团练。他在江西剿过鄱阳湖的土匪,所以负责水路巡防。自然,跟池大老爷常有往还;官箴所关,虽不打牌,却是酒友,十天之中,总有两三天在一起对酌。

因此,对林家的那件案子,他也听池大老爷约略谈过;这就不必费什么口舌了,接到池大老爷的委托,不须多问,便交代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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