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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江湖-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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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诱捕李小毛一事,当初受人重托,一方面感于交情,一方面也有得意逞能之心,所以全力以赴,得心应手。等到李小毛落入圈套,虽有一番话交代孙祥太,但是活罪好免,死罪难逃,究竟一条性命送在自己手里,不想起便罢,想起来不免问心有愧。前几天眼不见为净,那份不安的感觉,排遣还比较容易;此刻香堂摆了出来,又是这样子诡秘郑重的架势,怵目惊心,不由得就想到冤冤相报这句话,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做这件事,到底错了没有?

想是这样想,却不能形诸颜色,不然就成了半吊子。因此赵正涛和刘不才也就猜不到他的心思,管自己在谈话;一个是空子,一个是带毛僧,帮里的事无可谈也不便谈,谈的是彼此相熟的朋友。

两个人都是赌客,彼此相熟的朋友自然也是好此道的,因而又谈到赌经。这一下,小张也起劲了;但是谈到赌经,他实在只有静听的分儿。就是赵正涛也须向刘不才领教;然而有一样却是刘不才所不懂的:赌假赌。

话是小张提起来,“老刘,”他问,“常在老赵那里赌的,有个驼背;我看他的手风特别,常常大进大出,脱了底又翻起来,翻起来再沉下去,不过弄到头来,总是他赢的时候多。这种人是啥路道?”

是在赵正涛那里的赌客,刘不才不便说什么;摇摇头答道:“赌得长了,你什么样子的人都遇得见。”

“在这里真正都是自己人了。”赵正涛说,“小张叔,我跟你说老实话、那是个‘郎中’。”

“郎中?”小张俯着身子,直凑到他眼前问。

“你不要气急!小张叔,他也看看人头的;要下手先要打我的招呼,当然不敢在你头上动脑筋。”

“老刘,”小张便问,“你遇见过郎中没有?”

“不敢说。有时候看样子可疑;不过,书房赌都是有来历的,未见得会是郎中。”

“不对,不对!刘三叔,”赵正涛大摇其头,“衣冠中人,也有郎中。而且越是那种郎中越难防备。为啥道理呢?因为他们不轻易出手,而且先要下本钱;等到有大场面出手的时候,哪怕赶尽杀绝,总是做得干净利落。还有最要紧的一点是,从不用‘媒子’,更没有同党,跟独脚强盗一样,最狠不过。”

“听你说得神乎其神,我倒不大相信。”小张问道,“有大场面,他也要混得进去才有用啊?”

“怎么混不进去。凭县大老爷的身份,还混不进去?”

“县大老爷?”小张嗤之以鼻,“县大老爷做郎中?”

“不错,是捐班。”

“原来捐班!”

“虽说捐班,署理过缺,也坐过堂,打过人屁股。”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小张这时候就显得年轻而未经世故了;话说得太自信:“杀了我的头,我也不相信。”

赵正涛作个苦笑:“小张叔,你要这样说,就是这样说好了。”

刘不才正听得有劲,而且也不愿小张跟赵正涛言语失和,因而劝解,不过也作了持平之论。

“小张,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何妨先听听老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得不对,你再驳他也可以。何必此刻就拿人家的嘴封住?”

小张也会意了,从善如流,首先致歉,“对不起,老赵!”他笑笑说,“你当然不会说瞎话,我们听听县大老爷怎么做了郎中。”

经他们一搭一档,自我转圆,赵正涛做“小辈”的人,而且奉命陪客,脸上当然不会再有悻悻然之色。随即讲了县官做郎中的故事。

04、池大老爷

“这位县大老爷姓的姓很僻,姓池塘的池,也不知他是真姓,还是假姓?反正池大老爷,官场中没有一个不知道的,因为池大老爷有几样长处。”

“池大老爷”的长处,第一是仪表出众;第二是服饰漂亮;第三是语言便捷;第四是态度谦和;第五最难,热心而慷慨,出手十分大方。因此头一天到省——浙江省城“禀到”,在接官厅上就结交了好多朋友。

从第二天开始,池大老爷就请客;请的不是阔客,而是跟他一样身份的候补州县——这个班子如果到省来禀到,当然是希望能补实缺;换句话说,都是下了做官的本钱,要将本求利,与有些不由正途做官发了财,为生下地的儿子捐个七品官儿,或者做生意发达,捐个州县官,本人得到很多便利,父母可以讨个浩封的情形,大本相同。凡是希望补缺的州县官,所谓“听鼓辕门”,经常连巡抚、藩司、果司这“三大宪”都见不到;衙参站班,但望青睐一顾,能派个什么差使就已心满意足。无奈粥少僧多,得意的少,失意的多;那份失意的窘境,不堪言状,真有叫自己的儿子当“跟班”来维持官派的笑话。所以听说池大老爷首先就请同寅,不但为了吃一顿“油大”;光是那份受宠若惊之感,就令人感激涕零了。

这一顿客,当然请得皆大欢喜。酒醉饭饱,池大老爷推牌九,注码大小不拘。博到终局。庆家一个人输;下家几乎个个赢,但是赢得都不多1917—1924年间,把马克思主义同俄国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少则一两银子,多则五两而已。

讲到这里,刘不才失声插口:“这就不容易了。此人是好手!”

“好手”是指赌场上的好手,而在官场上,似乎更是好手,光是那一顿客,就请得口碑载道,没有一个人不说“池大老爷”好。

过了几天,又请一班客;是请比他身份高的知府、道员,当然也是候补官儿。此中却顿有几个阔客;饭罢余兴,又推牌九,细心体察题》、《〈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和恩格斯的《政治经济,哪个爱赌;哪个赌得爽气?哪个殷实,哪个是空心大老倌?

一夜下来,池大老爷对这些赌客已了如指掌;也看中了一个户头。

这个“户头”是候补道,山东人,姓孙;孙家门第鼎盛,出过状元,也出过宰相,但“官声”都不怎么好,而且居乡为富不仁。这个孙道台的叔父,曾经因为不肯捐饷办团练,为朝中当政的王爷所痛恨,至今不甚得意;只有的是钱,居家纳福,倒也逍遥。孙道台受了叔父之教,刻薄吝啬,在浙江的官场中人缘不好,只跟一个同乡常有往来,池大老爷就从他的同乡身上下手。

讲到这里,小张插嘴问道:“为啥不直接从孙道台身上下手?”

“自然有个缘故。“赵正涛答道,“孙道台外号叫做‘象牙洋肥皂’。看是好看,你想摆布它却不容易,随便你怎么搓来搓去,无损他分毫。拿赌来说,他喜欢看,就是不大肯下注;有人赢了,居然还伸得出手要分红。你想想这种人。”

“既是这种人,池大老爷何必枉费心机?”

“也不能说枉费心机——”

赵正涛谈孙道台的那个同乡,姓刘,是候补知府,为人很豪爽,也喜欢赌。池大老爷便刻意结交,一混熟了,常常到他家去赌钱;十次有八次遇见孙道台,可是决不邀他,因为孙道台的疑心病重,哪个邀他入局,他总以为人家在打他的主意。

这样赌了有两个月,池大老爷如果做庄,几乎必输;但是他的下风赌得极好,两下可以扯个直。因此,凡是常跟他一起赌的人,总推他做在,不希望他赌下风。

到了第三个月上头,孙道台到底手痒了,出手下注,打五两银子;他的手气旺,打到哪里,赢到哪里,但赢得不多,不过一二百两银子,因为他不敢打“夹注”。

“真正‘象牙洋肥皂’!”小张笑道,“这样‘养’着,要养到哪一天?”

“养了一个月。”赵正涛说,“养得孙道台一天不见那个池大老爷,一天就睡不着觉,实在是每天不赢几两银子回去就睡不着觉。池大老爷看看时候已到,决定、‘开刀’了。”

开刀的办法,说起来很容易,本来是孙道台打到哪里,赢到哪里;现在反其道而行之,他打到哪里吃到哪里。好好的活门,只要他一下注,一定“活抽”;只等他一歇手,马上倒又“活”了。将个孙道台气得怨声不绝。

其实也不过输了百把两银子,只是一次不赢,实在气人;孙道台想起有个重本博小利的法子,虽然笨一点,却是十拿九稳。于是照计而施,先打五两银子。

这一注下去,自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孙道台接着便加倍,打十两——这个法予很笨,而且需要大本钱,但通常总是有效的,一个输了打两个;两个输了打四个;四个输了打八个,一倍一倍加上去,只要在家配一记,就会赢钱,然后从头再来过,长线放远鹞,记记不落空,自然积少成多;孙道台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谁知这个主意打在池大老爷头上,错到极点;真正成了自投罗网,一连输了四注,而且输得气人;在家别十,他也别十;他也拿地罡,在家就会翻天罡,气得他脸色都变了。

这牌显著有点怪,旁家都住了手看热闹;刘知府看出蹊跷,劝孙道台歇手,他不肯。劝他换一门打,他更不肯;因为“坚持到底”是这种赌法的诀窍,一换门可能前功尽弃——赌场里尽有气人的事,打了半天输,一不打了,死门马上就开,所以很有人相信赌场里有“鬼”。

孙道台怕“闹鬼”,不肯换门打。打到第八注已经输了一千两百多银子,身上带的钱光了,要跟刘知府借。三百、五百主人家还拿得出来,但对孙道台来说,并不管用;第八注已经六百四十两,第九注就得一千两盯八;倘或再输,又加一倍。这样下去,倾家荡产也快得很。

刘知府没有那么多银子,就有也不肯借,“老孙,俗语说的,‘宁可与爷争,不可与牌争’。”他很恳切地劝道:“一千多两银子,你也输得起;跟牌闷气就没意思了。”

“不赢一把,这口气咽不下去;我真的不相信,莫非牌上真的有鬼?”

“这倒说不定。”池大老爷神态自若地答了一句,理理银票,似乎想结束了。

越是这样,孙道台越气也越急,“老兄,”他掀着在家的手说,“这时候钱庄已经关门了,要现款,要票子,都得明天再说。你相信不相信我?”

“岂有不信之理?不过总也要有个限度;我输,只输五两银子,你老大哥沉下去可不得了。”

这两句话,听来是好意,其实是激将。孙道台来了“大爷脾气”,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得了!三五万银子我还输得起。”

“闹大了,闹大了!”刘知府在一旁接口;同时大为摇头。

庄家不作声;在他的立场,也实在不便表示态度,就这样僵持之中,孙道台叫取笔砚来,写了张“凭条即付银一千二百八十两”的字条,画了花押,作为赌注。

池大老爷将骰子掷了出去;当然这一注又是照吃不误。

庄家手气硬到这个样子,满座相顾失色,而孙道台一则输得上火;再则大话已说了出去,不便就此收科,三则到底两千多两银子,善财难舍,因而狠一狠心,又是夹注。

“结果怎么样?”小张忙不迭插嘴问道:“又是照吃?”

赵正涛不即回答,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再吃就太明显了。”刘不才说,除非他从此不预备再出手。”

赵正涛点点头:“到底刘三叔精明。”

“那怎么办?小牌九硬碰硬,不吃即赔。难道那位池大老爷‘强盗发善心’了?”

“是不是‘强盗发善心’,要过后方知;反正这把牌翻出来,震动全场,庄家拿的地对,而孙道台拿了一副天对;翻本出赢钱,不过只赢了五两银子。”

“唉!”小张替池大老爷可惜,‘三年冷斋饭,一顿腊八粥’,真正是一番心血,付之奔流。”

“不见得!”刘不才说,“总还有别的花样。”

“对!还有别的花样——”

当时池大老爷叹口气,;说是“天压地,这个庄不能再推”了;要请孙道台推庄。

孙道台从来没有做过庄,但这时候却一诺无辞,因为胆子赌得发了;同时翻回赌本就像平空捡了几千银子似的,心想趁手气好可以大大赢它一场,就算失利,只当刚才已经输掉,也就无所谓了。

赌钱赢了跟输了的想法,大不相同;而只要作到最坏的打算,心里亦不会难过,赌兴自然勃发。于是孙道台揎袖攘臂坐了下来,推的也是小牌九。

池大老爷坐在下门,老不出手;孙道台倒也是个旺庄,不过下家的注码不大,所以只赢了几百两银子。

到赔过一个统庄,池大老爷开始出手,下门押一千,翻出牌来赢了;他毫不考虑地连本带利,仍旧都押下门。

孙道台不免气馁。他一共只有两千多银票,配过一千;再要输给池大老爷就不够配了。

拿此作为理由,倒也振振有词;只是池大老爷答得漂亮:“不过不要紧;明天补给我,再说,到底谁赢也还不知道。”

这话不错!孙道台胆气一壮,骰子掷出去是“五在首”;池大老爷抢着拿了最后的一副牌,往桌上一翻,是副天九。

这一下,孙道台拿牌的手都有些发抖。果不其然,只得五点;输光不算,还欠下五百两银子。刘知府苦苦相劝,孙道台算是歇了手。

“这钱赢得很漂亮。”刘不才问道:“其中自然有毛病;倒要听听,是怎么样的毛病?”

“我就不懂。”小张另有疑问:“到手的钱又输了出去;万一孙道台乖觉,不推庄了呢?”

“这里有好几层道理,我来说一说;老赵,你看对不对?”

刘不才为小张讲解其中的道理。第一,池大老爷要赢孙道台的钱,机会多得很;但如孙道台手紧,就无计可施,所以第一要着是将他的手面扯大来。其次,池大老爷那样连赢七八记,打得孙道台无还手之力,看来太假,旁人亦难心服;同时害刘知府做主人的,不好交代。所以那样“放一马”,是极高明的手法。

至于说怕孙道台乖觉,当时不肯推庄,也不要紧;往后日子多的是,反正孙道台已经赌开头了,以后不怕没有交手的机会。而且照当时的情形来说,孙道台也一定会推庄;赌钱就赌的一股兴,意气正豪之时,要压也压不下去的。

这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小张不能不同意。不过他又有疑问,做庄在牌上可以动手脚,赌下风又何以看得那么准,一打一个着?

“还是有手脚的,不过手法高明,旁人的眼睛是没有他的手快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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